母親的信來得最為頻繁,可這些信件不是到處布滿涂抹的黑斑,就是被挖成了天窗,甚或有的.頁碼都不知去向。看起來,母親根本不具備避開這些犯忌語言而寫信的才智。可是一個時期以來,情形卻有了改變。或許是因為檢查信函的人員有了變更,信件中被涂抹的部分明顯地減少了。母親的信是以此前的信件全都送到了阿勛手里為前提而寫的,所以像是后到的信先讀似的,判讀起來很困難,這又增加了阿勛的焦躁。信中有一行這樣寫著:“……書堆積如山,據說已有五千封之多。一想到……就不禁流下眼淚。”盡管刪去的部分都涂上了墨汁,卻可以看得出檢查人員裝作誤用了淡墨,其實是在鼓勵阿勛的良苦用心。比如說在“……書”的部分,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減刑請愿書”的字樣,而在“一想到……”處,雖說模糊不清,也還能讀出“社會各界人士的厚意”。阿勛這才知道了社會上對這個事件的反應。
他受到了鐘愛!雖然他根本不希望被社會這樣鐘愛。
大概是因為他們還年輕,因為幼稚而被想當然地想像為不夠成熟的純粹,因為社會上對他們所期待著的“有為的”未來,人們出于溫和的同情才發出這些減刑請愿書的吧。這種猜度使得阿勛感到有些苦惱。他認為,這與“5·15事件”時那些堆積如山的請愿書有著質的區別。
“社會上并沒有認真地對待我們。”阿勛用人獄后養成的從陰暗處出發考慮問題的習慣想著,“人們哪怕知道一點點我想法中那些血淋淋的純粹,就肯定不會再愛我了。”
不被畏懼,不被憎恨,卻只被鐘愛,這種狀態傷害了他的矜持。春天來了。槙子每隔一段時間便準時寫來的信件,成了他苦苦期盼著的東西。這種意識,與他一直堅持著的壯志那堅硬的玻璃質卻并不相稱。
細想起來,阿勛感到自己一直被微妙地鐘愛著。在這個鐘愛的底層,有著某種不透明的東西。或許,國家和法律也同社會一樣,都沒有認真地對待他?
在警察審訊室里被訊問筆錄時,寒冷的日子會讓自己坐在火盆邊,肚子餓時則會送來油炸豆腐條加蔥絲的清湯面。警部補①指著桌上的插花對他說:
“怎么樣,這山茶花漂亮吧?這是我家院子里開的冬山茶,早上剪下帶了來。審訊時保持輕松的心情是最重要的,而花兒就能夠緩和心境啊。”
①警官職銜,位于警部之下,巡查部長之上。
就像警部補便衣襯衫的衣袖沾上了日積月累而成的云彩狀油垢一樣,這些話語也染上了一種讓人感到憋悶的氣味,那就是利用自然景觀的世俗風流意識。盡管如此,三朵純白色的山茶花,還是把那油綠、強勁的綠葉推到一旁,綻苞怒放了。花瓣宛若不沾滴水的凝脂一般潔白如玉。
“陽光真好呀!”
警部補命令在場的巡查①打開窗子。從阿勛坐著的椅子位置看去,冬山茶正好遮住了一半視野。因而,窗上的鐵柵欄把溫和卻是抽象的冬日陽光,用更為抽象的柵欄的影子切割開來了。
陽光宛如溫暖的手掌撫摩著阿勛的肩頭……這同曾在麻布的三聯隊看到的那種如同金光閃爍的命令一般輝耀在訓練著的士兵頭上的夏日陽光完全不同,仿佛在訴說著經過幾次折射后才到達他肩頭的法官的溫情。阿勛絲毫不認為,那便是天皇的仁慈那夏日太陽一般的遙遠的余輝。
“正因為有了你們這樣的國士,日本的未來才有希望啊。當然,犯法是錯誤的。我們很愿意理解你們的一片耿耿報國熱誠。不過,你和同伴們在一起宣誓,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說吧!”
阿勛機械地回答著,眼前卻浮現出在夏季那個精心選定的黃昏,如同壓彎枝頭的累累白色果實一般,20個人在神社前把手握在一起時的情形。可是,被這樣喚醒的往事早已成了痛苦的回憶。阿勛在回答審問時,把視線從警部補屢屢注視著自己臉部的目光中移開。于是,冬日的陽光和一朵白色的山茶花便輪流映入眼簾。由于陽光的刺激,在阿勛的眼中,山茶花顯得黑黝黝的,形似一個個光潤的小發髻。泛出黑色的墨綠色葉片,看上去就像純白的衣領。這些感覺上的錯覺,便是從阿勛口中說出的“真實”的供詞,例如:“是的,當時20個人在神前兩拜兩拍手,然后由我領念誓文,讓大家跟著一條條地朗誦下來。”等等陳述,決不是虛構出來的,但是一旦在法官面前說出這些話,就必須在內心里暗暗忍受著齟齬,那種好像全身長滿鱗片,被毛骨悚然的謊言所包圍著一般的齟齬。
①警官職銜,位于巡查長之下。
這時,阿勛突然聽見白色的冬山茶發出了呻吟。
阿勛驚愕地回頭看著警部補的眼睛。警部補的眼睛里并沒有任何驚異。
后來阿勛才知道,這天使用了二樓的審訊室并非出于偶然,而打開窗子同樣也不是出于偶然。練武廳和審訊室只隔著一條狹窄的通道,就在從那個帶柵欄的窗子可以看得到的地方。練武廳白天關上木板套窗,可以看見帶柵欄的窗子里的燈光。
“怎么樣?聽說你還是劍道三段呢,假如不搞這樣的事情而專心練習劍道,我們不就可以在那個練武廳里愉快地比賽了嗎?”
“現在,那里正進行著訓練嗎?”阿勛問道,可他卻并沒有這么想,而警部補也沒有給予回答。
聽上去像是劍道訓練時的喊殺聲,可溢滿山茶花里的呻吟卻并不是劍道訓練時的聲音。竹劍發出的聲響,也不像是擊打在厚厚練習服上的聲音。傳過來的,是抽打皮肉的那種鈍重而莊嚴的聲音。
阿勛沉浸在了遐想之中。這時,在冬季那透明的日照蒸熏下,好像冒出汗來的白色山茶花在過濾著拷問的嚎叫和呻吟,開始轉變成為某種神圣的東西。只是在擺脫了警部補那鄙俗的風流意識后,山茶花才能像國法那樣飄逸出芳香……他的眼睛終于看到了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光潤的山茶花葉片那邊,在白晝也點著燈的帶柵欄的窗子里,的確有一根吊著人體的粗繩在燈影中搖曳、旋轉。
阿勛再,次看著警部補的眼睛。警部補不問自答地說道:
“是的,那是赤色分子。對待頑固的家伙就得這樣。”
相反,他們這樣穩妥地對待阿勛,讓他沐浴在國法溫暖的恩惠中,大概是想使他深切地感受到這一切吧。然而,此時的阿勛卻由于內心涌起的激情和屈辱反而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們怎么看待我的思想呢?如果說,只有被這樣拷打才算是思想的特質,那么,他們不承認我的思想嗎?”……自己僅僅策劃了這么一點事,還不能得到充分的否定。對此,阿勛焦躁得連連捶胸頓足。倘若他們了解到阿勛的純粹那可怕的內核,是一定會憎恨他的。是的,即使是天皇的官吏,也是一定會憎恨他的。可如果他們永遠察覺不到這一切,阿勛的思想便決不可能帶上的重量,也不會被痛苦的汗水所濡濕,當然,更不會發出被拷打時那種充滿力度的聲響。
阿勛用銳利的目光斜視著審訊者,大聲喊道:“請拷問我吧!現在就拷問吧!為什么不那樣對待我?憑什么理由……”
“喂,冷靜些!冷靜些!不要說蠢話!理由很簡單嘛,因為你并沒有讓我們感到難以應付。”
“就因為我的思想右嗎?”
“多少有些這樣的因素。但不論是右還是左,只要讓我們感到棘手,那就只能讓他的皮肉吃苦頭了。但不管怎么說,那些赤色分子……”
“是因為赤色分子要否定國體嗎?”
“正是如此。同他們相比,飯沼,你是國士,思想的方向并沒有錯。只是由于還年輕,又過于純粹,才這樣過激。方向是對的,因此只要改變手段,采取漸進的方式,再稍稍緩和一點,溫和一點就行了。”
“不!”阿勛渾身顫抖著反駁道,“假如稍稍溫和一點,就變成別的東西了。問題就在于那個‘稍稍’二字。在純粹性里,不能稍有緩和。如果稍稍溫和一點,那就全然成為另外一種思想,而不再是我們的思想了。因此,思想本身不能沖淡,如果這種形式的思想對國家有害,那么,同那些家伙的思想在有害這一點上就是相同的,所以,就請拷問我吧!難道還有什么不這樣做的理由嗎?”
“你倒是很能說呀。喂,不要這樣亢奮。只有一件事可以讓你知道,就是那些赤色分子中,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自己主動要求拷問的。他們都是被迫的啊,他們不是像你這樣相信拷問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