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10月后,晴朗的天氣連日不斷。
阿勛從學校回家,來到離家不遠處時,聽到了拉洋片的招徠孩子們的梆子聲。他忍不住走進附近的橫街,那里的街頭正圍著一群孩子。
秋日充沛的陽光,照射著裝在自行車上的拉洋片小箱的幕布。一眼就能看出,拉洋片的是個失業者。他臉上的大胡子已經好久沒剪了,皺巴巴的上衣穿在滿是污垢的襯衫上。
東京的失業者不想隱瞞自己的身份,他們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一副一眼就能使人明白自己身份的裝扮和神態。他們的臉上帶有某種難以看出的病斑,失業如同正在悄悄蔓延著的疾病,病人也希望別人能識別出他們。拉洋片的敲打著梆子,瞥了一眼阿勛。阿勛覺得,他仿佛在看著剛加熱的、柔軟而稚嫩的牛奶皮似的盯著自己。
“哇哈哈……”
孩子們一同模仿著黃金蝙蝠的哄笑催促開幕。阿勛雖然沒有停下腳步,但由那里走過時,還是從左右拉開的幕隙間,看到了兇惡的黃金蝙蝠的骷髏面具、綠色服裝、白色緊身衣褲、飄動著的紅色斗篷在空中飛舞的畫面。這些畫很難看,畫得非常幼稚、拙劣。阿勛曾聽說,這類畫全都出自一位貧苦的少年之手,以此換取一天一元五角錢的不薄收入。
拉洋片的清了清嗓子,開始了開場白:“哎,話說正義的朋友黃金蝙蝠……”他那嘶啞的聲音,傳到了正從拉洋片的和孩子們身后走過的阿勛的耳朵里。
阿勛走進幽靜的西片町那院墻相連的道路上時,還在想像在空中飛馳著的黃金骷髏的幻影。那就是正義的獨特金色的變異形態。
回到家中,屋內寂靜無聲,于是阿勛轉身來到了后院。佐和正哼著歌,在井邊洗著衣服,他正為有這樣能很快晾干衣服的好天氣而高興。
“你回來了!今天為慶賀神山先生的雙七大喜,大家都去幫忙了,所以都不在家,你媽媽也一同去了。”
神山老先生是這個世界的精神領袖,飯沼也一直得到他的照拂。
或許是因為佐和有些冒失,所以才讓他看家的吧。閑得無聊的阿勛坐在了雜草叢中。白天蟲子的低鳴被流水聲所湮沒。澄明的天色,映在佐和正攪和著的盆水中,繼而又被弄得支離破碎。這個世界一片平靜,世上的一切看來都要極力架空阿勛的理想。樹木和天色也在齊心協力,想要凍結他那燃燒著的壯志,緩和他那感情的激流。它們還想使阿勛醒悟到,自己正深陷在最不現實和最無必要的變革幻夢中。只有青春的劍鋒映照著秋日的天際,徒然地閃耀著森冷的寒光。
佐和很快就察覺到阿勛如此沉默的含義。
“最近還在練習劍道嗎?”佐和問道,同時用自己肥胖的手掌,把盆中的白色衣物揉成一團,像是在揉和面餅一般。
“沒有。”
“是嗎?”
佐和沒再問為什么。
阿勛瞥了一眼水盆。佐和正使勁搓洗著的衣物很小,他原本就只洗自己的東西。
“我這樣、賣力氣地、洗,可不知、哪一天、才能用得上?”佐和氣喘吁吁、斷斷續續地說道。
“也許明天就用得上,而且一定在你洗衣服的時候。”阿勛嘲笑般地說道。
佐和所說的“用得上”的含意并不十分明了。他只是經常說,在那種時刻,男人必須穿上耀眼、潔白的貼身襯衣。
佐和終于開始擰起衣服來,干燥的地面上落下了漆黑的水滴。他并不看阿勛的臉,用滑稽可笑的口吻說道:
“是啊,跟隨阿勛你反而比跟隨先生機會要來得早一些。”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阿勛真擔心自己的臉色是否已經變色。佐和一定察覺到了什么。難道自己有什么疏漏之處?
對于阿勛的反應,佐和裝出一副未曾覺察的樣子。他一手抱著擰干了的衣物,另一只手則用抹布草草擦著晾曬衣服的竹竿,問道:
“什么時候去海堂先生的練成會?”
“最后決定從10月20日起去一個星期。在這以前已經排滿了。聽說最近甚至有實業家之類的人參加哩。”
“和誰一道去?”
“我邀了學校研究會的伙伴一道去。”
“我也想一起去,我想先去求求先生。反正我在這里也只是個看門的,如果求他,或許會得到同意的。假如我也能加入到你們年輕伙伴的行列中鍛煉鍛煉,那可就太好了。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不管精神上如何重視,可身體總是不聽使喚。哎,你說行嗎?”
阿勛被問得難以回答。的確,如果佐和去求父親,他是一定會答應的。但佐和如果真的去了,將會干擾特意安排的和同伴們進行最后商談的機會。也許佐和已經知道了這一切想來套出秘密。不過,佐和說的也可能是真心話,那他希望參加練成會的要求,其實就是把想加入阿勛和同志們行列的心愿委婉地表達了出來。
佐和背對著阿勛,把自己的襯衫和褲衩穿在竹竿上,接著又把兜襠布的帶子也系在了上面。由于沒有擰干,水沿著斜斜的竹竿滴落下來,可佐和卻并不介意。阿勛看著正在干活的佐和,他后背的草黃色襯衫被撐得鼓脹起來。阿勛覺得,遲鈍地堆積在那里的厚重脂肪,仿佛在壓迫自己作出回答。然而,阿勛卻沒能夠回答。
當佐和把曬衣竿掛在伸手可及的高處時,一陣風刮來,襯衫正好貼在了他的臉頰上,好像一只巨大的白狗正舔著他的臉頰。佐和慌忙把襯衣剝下來,往后退了幾步,然后轉過頭來,對阿勛漫不經心地問道:
“究竟是什么事?我去了后就那么不方便嗎?”
阿勛如果是個稍微世故一些的年輕人,也許能夠巧妙地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一直在擔心佐和的參加會帶來諸多不便。因而連玩笑也沒敢開。
佐和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只是邀他到房間里一起吃可口的點心。由于比其他人年長的緣故,他獨自占用了一間三鋪席的單人房間。這里除了幾本封皮卷了邊的《講談俱樂部》雜志之外,沒有一本像樣的書。如果有人責怪,他就會反駁說,那些自以為讀書后就能體味到日本精神的人,其實都是冒牌的勤王派。
佐和為阿勛沏了茶,請他品嘗妻子從熊本送來的肥后①餅。
“我說,先生真是疼愛你呀!”
他嘆息著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找出一把畫有美人頭的蒲扇,上面顯眼地印著附近一家叫作“御中元酒店”的店名和電話號碼。他想把扇子送給阿勛,卻被拒絕了。扇面上畫的是個身材消瘦、目光茫然的美人,眉眼之間與槙子有些相似,因而阿勛毫不客氣地斷然拒絕了。但佐和并不十分介意,因為這只不過是阿勛慣有的變化無常的一種舉止罷了。
阿勛也覺得自己的拒絕方式有些過分,便希望盡快解除先前的隔閡,因而問道:
“現在你還想加入練成會嗎?”
“哦,無所謂,只不過問問而已。反正一旦有事忙起來,也是去不成的。”佐和掃興地隨聲應付著。緊接著他又沒頭沒腦地自言自語道:
“先生真的非常疼愛你呀!”
然后,用他那指根處排滿肉窩的胖手,捧著厚厚的茶碗,不問自答地往下說道:
“你也已經成人了,這些事還是讓你知道的好。靖獻塾富裕起來,也就是最近的事。我剛進來的時候,連籌措經費都相當困難啊。我知道先生的教育方針,那就是不讓你知道這些事。可是依我說,你已經到了該知道一些丑事的年齡了。如果該知道的事卻不知道,長大后是要摔跤的。
①肥后是舊國名,現于熊本縣一帶。
“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日本新論》當時曾登載過一篇文章,辱罵今天正慶賀雙七大壽的神山先生。飯沼先生說決不能沉默不言,就去見了神山先生。當時他們怎么談的,詳細情況我不太了解,只是受飯沼先生派遣,去與日本新論社交涉,讓對方在報上登出三版篇幅的道歉書。同時,飯沼先生還莫明其妙地對我說:‘對方即使給錢,也千萬不要收下,只管怒氣沖沖地扔回去,然后就回來。但如果人家連出錢都沒有提到,那就說明你的交涉方法很糟。’
“明明沒有生氣,卻偏偏要裝出生氣的樣子來讓人看,真有意思。看著別人滿臉的恐怖,心情倒也不壞。尤其當日本新論社很有些傲氣的青年記者出來接待時,我反而覺得對我們更有利了。
“飯沼先生的戰術自始至終都很精彩。剛開始時由我這樣的人打前鋒。也許自己這樣說有點可笑,因為我屬于那種不討嫌的人,即使是怒氣沖天,也還會留有一些余地。因此,對方肯定會拿出一小筆錢來了結此事。萬一此舉意外失敗,也會讓對方感到惶恐不安。
“先生為了不讓對方直接見到神山先生,在這中間安排了五個人,布置了逐漸升級的五輪談判,越往深談事態也就越復雜和越嚴重。對方在交涉時,無法估計談判進展到哪一步問題才能解決。而且這既不是恐嚇,更‘不是金錢問題’,因而對方也不好驚動警察。第二個上場亮相的就是‘六月事件’中的武藤先生,這使得日本新論社也大吃一驚,開始意識到了事態的嚴峻。
“因而,當談判從第二輪轉向第三輪時,采取了盡量曖昧含糊的過渡,讓對方誤以為在與第三位出場者交涉時有望解決問題。可這邊卻又不讓他們輕易見面。當對方終于見到第三個出場者時,問題卻已轉向了第四個人。到了這一步,盡管沒讓見上面,但‘不能沉默的年輕人’早已不止一兩百人了。
“當然,日本新論社也急忙雇了偵探,拿著社長的親筆信前來一味地賠禮道歉。我們對會見場所也作了精心安排。第四位談判者吉森先生出場的舞臺相當不錯,是在與吉森先生熟識的土木建筑公司工地的辦工棚里會的面。
“如此鬧騰了四個月,最后,溫厚型的第五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出場了。他的名字我不能說。他一出場,就以他的膽識使雙方達成了協議。協議是在柳橋達成的,當時日本新論社社長也出面誠懇地道了歉,還出了五萬塊錢,飯沼先生大概得了一萬塊吧。因此,靖獻塾一年的花費也就很寬裕了。”
阿勛竭力壓抑著焦躁不安的情緒聽著。在他那堅強的虛榮心里,對如此卑微的小惡并不感到驚愕。使他感到難以容忍的,是自己正是依靠這種卑微小惡的恩惠才生活到今天的這個事實。
但是嚴格說來,認為阿勛早就了解這樣的真相也不免有些夸張。他現在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正視生活的根本,因而這就在不知不覺中成了自己純潔的根據,并且也成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憤怒和不安的緣由。立于惡之上施行正義,這種夸張的想法確實迎合了年輕人的虛榮心,但他所想像的卻是比較適度的“惡”。
盡管如此,作為阿勛懷疑自己純潔性的理由,它卻是蒼白無力的。
他盡量冷靜地反問道:
“我父親現在還靠干這種事生活嗎?”
“現在可不同了,你父親現在可了不得了,已經不必那么費心操勞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熬到今天這一步,你父親不知吃了多少苦啊。”
佐和稍稍停了一下,又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但接下來的這句話,卻讓阿勛驚愕不已。他說:
“你搞掉誰都行,就是別搞藏原武介。萬一出了什么事,受傷害最深的就是飯沼先生。你為盡忠而干的事,卻會成為最大的不孝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