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程向東走下臺階,程班主在譚老爺的耳旁低聲道:
“他已經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程班主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望著走下臺階的程向東。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程向東,“小時候的事情”特指“琛兒小時候梳三根辮子”的事情。
譚老爺和蒲管家將程班主扶進車廂,程班主也沒有客氣,因爲程向東在跟前,話自然會少一些。
譚有禮鑽進車廂,掀起左窗簾:“大伯,我們走了。”
譚國凱望著程班主:“爲禮,一路上好生照顧程班主。”
“大伯請放心。”
譚國凱又走到二順子的跟前:“二順子,馬車趕穩當一些。”
“老爺放心就是。”二順子說完後,收起腳蹬,坐上馬車。
“一路順風。”譚老爺道。
二順子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馬車朝東駛去。
程班主掀起車後窗簾,看著站在臺階下的譚老爺和程向東。
雖然兩個人的臉和身影不是那麼清晰,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說,程向東就是譚老爺的親生兒子琛兒,一樣的臉型,一樣大而深邃的眼睛,一樣的身形,一樣的身高。
除了十七號晚上譚老爺爲程家班接風洗塵、昨天中午給程家班人敬酒和晚上看程向東主演的《四郎探母》,今天早晨算是譚老爺和程向東第四次見面,
最重要的是,今天清晨,是譚老爺和程向東單獨在一起。
在目送馬車朝中街駛去的同時,譚老爺用眼睛的餘光瞅著佇立在淡淡夜幕中的程向東的臉。
在這張臉上,有一雙和自己一樣深沉的大眼睛,這雙眼睛裡寫著“疑問”兩個字:義父突然決定出一趟遠門,而且是和譚老爺的侄子歐陽譚爲禮一同去的。
昨天晚上,義父從和園回到熙園以後說出遠門的事情,他就有點納悶。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
過去,不管程家班到什麼地方,義父從來都不曾離開程家班這麼長時間。
關鍵是老爺親自爲義父送行,所以,程向東覺得,義父這次出門所辦的事情,絕非尋常之事。
當然,在程向東的眼睛裡面還有另外一種情緒,那就是高興,義父把程家班交給自己和大師兄,這說明義父覺得自己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最值得高興的是,昨天晚上,他的演出得到了大師兄和師哥師姐,師弟師妹的認可,他初次登臺,沒有把戲演砸,這是最值得慶幸的事情。
師傅雖然什麼都沒有說,而且決定十九號晚上的戲還讓他頂替大師兄,這本身就說明自己可以在戲臺上獨當一面了。
這樣,他就可以在程家班一直呆下去了,至於尋找生身爹孃的事情,他已經打算不再去想了。
一切隨緣,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
程向東目送馬車消失在北街和中街的拐彎處,他並沒有在意投注到自己身上的譚老爺的眼神,他不可能知道義父這次出遠門和自己會有什麼關係——至少是暫時還不可能想到。
在這一瞥中,譚老爺的眼睛裡面至少有兩種情緒:愛憐和激動。
這是譚老爺和程向東最近距離地站在一起,雖然夜幕還沒有完全散去,但譚老爺能看清楚程向東的臉。
額頭、眉弓、眼睛,鼻樑,顴骨、嘴脣和下巴,包括耳朵,譚老爺越看越覺程少主像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
他甚至覺得程向東的一舉一動,包括他的呼吸和身上的氣味都像自己。
“少班主,今天晚上唱什麼戲啊?”這是譚老爺第一次和程向東說話。
“回譚老爺的話,義父已經交代了,今天晚上唱《七仙女》,明天晚上唱《拜壽》,不知道譚老爺意下如何?”程向東轉身退後一步,非常謙恭道。
“《七仙女》,很好啊,夫人肯定非常喜歡。今天晚上,少班主也上臺嗎?”
“今天晚上,我頂替大師兄,讓譚老爺見笑了,向東雖然在程家班呆了十幾年,但學藝不精。”
“不瞞譚老爺,我大師兄在青州唱啞了嗓子,我只是臨時頂替他一下,譚老爺請放心,大師兄的嗓子已經好多了,明天晚上,大師兄就可以登臺了——大師兄是程家班最厲害的角,大師兄說,在譚家大院的最後一場戲,他一定要登臺演出,這樣纔對得起老爺太太對我們的厚愛。”
“少班主,你唱的很好,我很喜歡少班主扮演的楊四郎。”譚老爺和程向東四目相對,他的眼睛裡面放出光來。
“譚老爺謬讚了。向東唱的不如大師兄好,”
“程少主,如果魏師傅的嗓子還沒有好利索,你明天晚上繼續替魏師傅登臺演出,無妨的。”
“向東要感謝譚老爺和太太纔是。”
“感謝我和太太,這是爲何?”
“老爺和夫人不挑戲,我們程家班走南闖北,不管到哪裡,都是人家挑什麼戲,我們唱什麼戲,唯獨老爺和夫人菩薩心腸,知道我們唱戲人的辛苦和難處,要不然,義父也不敢讓向東頂替大師兄登臺演出。”
“向東是一個知道山高水低的人,和大師兄相比,我唱的確實不行,可老爺和夫人一點都不挑剔。向東打心眼裡感謝老爺和夫人的寬容和仁慈。”
程向東後面的話,譚老爺沒有聽進去,他突然低下頭,用右手托住自己的額頭,左手扶著高臺右邊的柱子上。
“譚老爺,您——您這是怎麼了?”程向東扶住了譚老爺的腰。
“老爺,您是不是不舒服?”蒲管家說完後,衝進院門,他想去喊人。
“我沒事,大概是這幾天事情太多,有點累了。蒲管家,你回來。”
“譚老爺,我先送您回和園,然後再請大夫。”程向東托住譚老爺的右胳膊。
“有勞少班主了。”
程向東將譚老爺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然後用左手托住譚老爺的腰,架著譚老爺,一步一步朝院門走去。
譚老爺的右腿跨進門檻的時候,蒲管家跑了過來,他聽見老爺在招呼他。
“蒲管家,恐怕要請大夫給老爺把脈。”程向東道。
蒲管家轉身朝門房走去,他想叫醒看門人——讓看門人去請樑大夫,結果被譚老爺叫住了:
“蒲管家,我沒有事,我們先回和園,如果再不舒服的話,你就派人去請樑大夫。”
蒲管家只好作罷,他將譚老爺的左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
兩個人架著譚老爺朝大院東邊的長廊走去,這時候,大部分人都在睡覺,四個大院的正門都沒有開,所以,要從大院東邊的側門走進和園。
和園的東側門半掩著。
蒲管家將門完全推開。正在掃樹葉的紫蘭立馬放下掃帚,迎上前來:“老爺,您這是怎麼了?”
“紫蘭,你聲音小一點,不要吵夫人睡覺,我沒事,躺一會就行了。”譚老爺道。
此時,天已經有些亮了。
蒲管家和程向東將譚老爺架進臥室。
鳳兒和金玲也走出房間。
紫蘭和風兒將老爺扶上牀,放好枕頭,蓋好、掖好被子。
蒲管家仔細打量了譚老爺的臉色:“老爺,我看您的氣色不怎麼好,我還是去請樑大夫吧。”
譚老爺一把拽住了蒲管家的胳膊:“我說沒事就沒事,樑大夫年紀大了,能不驚動他就不驚動他,昨天晚上,樑大夫在我這裡呆了很久,很遲纔回家。”
蒲管家還想說什麼,臥室的門被推開,昌平公主在梅子的攙扶下從外面走了進來,她一定是聽到了動靜。
“老爺,”昌平公主走到牀邊,“您這是怎麼了。”昌平公主望著老爺和程向東道,昌平公主一進門就看見了程向東。
此時,程向東正站在牀邊,譚老爺的頭靠在三個靠枕上,程向東就站在譚老爺的旁邊,兩張臉呈現在大太太的眼前。
近距離地打量著兩張臉,昌平公主越發覺得少班主的長相非常像老爺。
“夫人,您怎麼來了?”蒲管家道。
“我聽到了樓下說話的聲音,就走到窗戶跟前看了看,這纔看到你們,蒲管家,你怎麼不去請樑大夫啊!”
“昌平,是我不讓蒲管家去請樑大夫的,**病,躺一會就好了。”
“譚老爺,大太太,向東告辭了。”程向東覺得自己杵在屋子裡面不合適——他是程家班的人,和園和老爺的房間不是他該呆的地方。
譚老爺和昌平公主都希望程向東多待一會,可又想不出以什麼託詞把程向東留在屋裡。
蒲管家看在眼裡,他完全能理解老爺和太太的心情——他甚至希望程少主就是老爺太太十九年前弄丟的兒子琛兒:
“少班主,你稍等片刻,如果老爺還不舒服的話,我得去請樑大夫,你在這裡還能幫一點忙。”
此時,屋子裡面有紫蘭、金玲、鳳兒三個丫鬟,程向東在不在都一樣。
譚老爺和昌平公主目不轉睛地望著程向東,他們都希望程向東留下來——至少不是馬上就離開。
“少班主,你愣在那裡作甚,倒一杯熱水給老爺啊!”蒲管家道。
平時,倒水的事情都是由丫鬟們做的。虧蒲管家能想得起來——不過,此時此刻,程向東又不能不聽。
紫蘭剛想朝圓桌走去,被蒲管家拽住了衣袖:“紫蘭,你去弄一盆熱水來給老爺擦擦臉;鳳兒,你去弄一個暖壺來;金玲,你往火盆裡面加些木炭——瞧這鬼天氣,說冷就冷了。”
紫蘭、鳳兒和金玲都有事情可做,那程向東就只能倒水給老爺喝了。
紫蘭愣了一下,然後拿起銅盆走出——今天早晨,她感覺蒲管家怪怪的——鳳兒和金玲也有同感。
只要有事情做,程向東還是願意留下來的,他走道圓桌跟前,倒茶這種事情,程向東經常做,他不是經常伺候義父嗎!
圓桌上有個茶盤,茶盤裡面有一個青花茶壺和一個紫砂暖壺,還有幾個倒扣著的青花茶杯和紫砂茶杯。
程向東打開青花茶壺的壺蓋,看了看壺裡面,壺裡面有半下涼白開。
他拿起一個紫砂杯,端起青花茶壺,往裡面倒了一點涼白開,然後打開暖壺的蓋子,拎起暖壺,往茶杯裡面倒了一些熱水。最後用雙手端著茶杯走到牀邊。
昌平公主看了一眼程向東,從程向東的手上接過茶杯,放在老爺的手上,夫妻倆對視片刻,然後將視線同時聚焦到程向東的臉上。
譚老爺已經從夫人的眼睛和表情裡面捕捉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情緒,他有理由相信,作爲母親,當她看到和自己的丈夫相貌如此相似的程向東的時候,一定比自己更敏感。
譚老爺從夫人的手上接過茶杯,喝了幾口水——水溫恰到好處。
程向東也注意到了譚老爺和大太太的眼神,但他看到的只是和善與慈祥,憑藉他大腦裡面儲存的信息,此時此刻,他是不可能捕捉到譚老爺和大太太眼睛裡面的舔犢深情的。
“程少主,你今年多大年紀了?”昌平公主有點迫不及待。
“回太太的話,向東今年二十一歲。”
“你在程家班多少年了?”
“十二年。”
“你義父待你如何?”
“義父待向東情同父子。”
“在程家班之前,你在什麼地方?”
“在普覺寺。”
“普覺寺誰收養的你?”
“悟覺住持。他待我也很好。”
昌平公主還想問什麼,程向南和堯箐小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堯箐小姐一邊走,一邊整理自己的頭髮——她的頭髮亂蓬蓬的。她的身上穿著一件毛皮外套,衣襟敞開著,釦子沒有扣,腰帶也沒有繫上。
“母親,聽到動靜,我們就過來了。”程向南走到昌平公主的跟前。
“伯父這是怎麼了?”堯箐小姐說完之後,望了望站在牀前的三個人——她想從三個人的臉上找到答案。
堯箐小姐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片紅暈,因爲她看到了站在大太太身旁的程向東,進門的時候,程向東的臉是揹著她的。
這件事情非同小可:這是堯箐木小姐第一次以素面面對一個異性的年輕男人——還是一個讓自己情不能自已的年輕男人。
老爺和太太畢竟是長輩,太太匆忙起牀往老爺的房間跑,一定是老爺的身體出了問題,作爲晚輩,在這種情況下,就講究不了那麼多了,雖然有些失禮之處,但情況特殊,老爺太太是會原諒的。
在家裡,即使是見自己的爹孃,也一定是在化妝打扮之後。
現在,程向東就站在她的面前,自己頭髮散亂,睡眼惺忪,衣服不整,如此這般,毫無修飾,素面朝天地站在程向東的面前,程向東會怎麼看自己呢?
恰恰相反,堯箐小姐的突然出現,完全出乎程向東的意料,他將自己定格到堯箐小姐身上的眼神迅速移開。他已經看出了堯箐小姐的侷促、拘謹、羞澀和慌張。
程向東沒有想到能在老爺的房間裡面看到堯箐小姐。
十七號下午,雨中,二亭橋上的不期相遇,堯箐木小姐的兩次凝望,在程向東的心裡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程向東只是覺得堯箐小姐的凝視非常特別,她人長的非常端莊秀麗,至於男女之間的那點事情,程向東還沒有來得及去想。
今天早晨的這一望,對程向東來講,已經足夠了,在程向東來看,素面的堯箐小姐較之施了胭脂水粉之後的她更顯清麗脫俗,程向東欣賞這種天然無飾的美。
程向東和堯箐小姐之間雖然沒有眼神上的交流。但他們在心靈上已經有了一些交流,冰雪聰明的程向南已經看出了這一點。
因爲程向南和堯箐小姐的突然出現,昌平公主和程向東的談話只能告一段落:
“女兒,讓老爺靜靜地躺一會,你領程少主到我的房間去坐一會,待會兒,留你哥哥和我們一起吃早飯。
“程少主,你隨向南小姐到樓上去吧!讓老爺好好休息一下。”蒲管家道。
“蒲管家,要不要請大夫給老爺看一看啊?”
程向東緊縮眉頭道,從十七號傍晚老爺設宴親自爲程家班接風洗塵到今天,程向東對譚老爺有了一種親切感,基於這種親切感,他關心老爺的身體,就不足爲怪了。
對譚老爺來講,程向東的話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關心了,他總覺得程向東和自己在心靈上是相通的,而這種心靈上的相通極有可能和血緣有關係。
“程少主,你放心,我沒事——我已經好多了,去吧!我躺一會就去吃早飯。”
“向南,你一定要留少班主和我們一起吃早飯。”
“向南、堯箐,你們領程少主到夫人的房間裡面去坐坐。待會兒,你們一起下樓來吃飯。”
老爺和夫人讓程向東到夫人的房間去坐坐,是有些考慮的。
“向東哥,跟我走。”程向南走到程向東的跟前,挽住他的胳膊朝門外走去——程向南也希望程向東就是譚老爺的大太太的兒子。
程向東望了一眼譚老爺和大太太以後,隨向南走出房間,堯箐小姐跟在後面。
之後,譚老爺把蒲管家支走了。
四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昌平公主坐到牀邊:“老爺,您好些了嗎?”
譚老爺掀開被子,穿鞋子:“我身體很好,剛纔,我是裝病。”
“裝病?”
“我不裝病,程少主怎麼會送我到和園來呢?我不裝病,你怎麼會在我的屋子裡面見到程少主呢!”
昌平公主已經聽懂了老爺的話:“老爺,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個程少主和你的長相一模一樣啊?”
“他和我年輕的時候尤其像——太像了。一舉手,一投足,處處都像。剛開始,我只是覺得有點像,可蒲管家說像,程班主也說像,昌平,你難道不是這麼想的嗎?”
“老爺,今天一大早,您到哪裡去了?你怎麼會和程少主在一起呢?”
“昌平有所不知,你聽我慢慢跟你說,今天早上,我和程少主送程班主和爲禮到安慶去?”
昌平公主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情了,原來,老爺已經想到她前面去了,老爺不但想到了她的前面,他還把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
“老爺,程班主都跟你說了些什麼?這程少主當真是我們的兒子琛兒?你請程班主到安慶去,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啊!”昌平公主一口氣問了幾個問題——她顯得很激動。
“昌平莫怪罪國凱,八字還沒見一撇呢,國凱怕昌平承受不住,萬一弄岔了——這些年,昌平已經很苦了。”
“老爺放心,最難熬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所以,老也不要擔心昌平。老爺快跟我說說,程班主——他——他是怎麼跟老爺說的?”
“昌平,你不要著急,我先問你,你記不記得琛兒的屁股鉤裡面有一個蟾蜍模樣的胎記啊!”
昌平公主愣住了:“沒有啊,你是說,程少主的屁股鉤裡面有一個蟾蜍模樣的胎記嗎?”
“不錯,可能是我們當年看得不仔細,胎記長在屁股鉤裡面,我們疏忽了,琛兒生下來的時候,胎記可能非常小,也比較淡,不起眼,所以,我們沒有在意。”
“胎記與生俱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翠雲在給琛兒洗澡的時候,我檢查過多少回,胳肢窩和股溝,我都看過,確實沒有老爺所說的蟾蜍狀的胎記。”
“要不然,昌平也不會想在翠雲抱走琛兒時候在他的手腕上留下牙印。看來是我們空歡喜一場啊!”
昌平公主的臉上立刻籠上了一層失望的情緒,“程少主的長相確實很像老爺,但並不等於他就是我們的琛兒,胎記是不騙不了人的。”
“昨天夜裡,我已經把樑大夫喊來請教過了。”
“老爺快說,樑大夫是怎麼說的呢?”
“樑大夫說,胎記有兩種,一種是一生下來就很明顯,就能看見;一種是顏色很淡,加上胎記比較小,不容易看到,這是常有的事情。樑大夫的小兒子文博,夫人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