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若山,突然飄起了白雪,紛紛揚揚灑落下來,堆積在地面上,草叢上,樹枝上。冬天還沒到,雪花卻是先一步落下來了。
雪精靈們活潑亂跳,嬉笑吵鬧著將于這片土地上自顧自地快樂,卻忘記了一行人的痛苦。雪白的景象,卻只給人一種更加凄涼寒冷的感覺。
“沫晨!”尹紹林終于無力地癱坐在地上,聲音由撕心裂肺到如今的低沉幾不可聞,面色凝重,淚眼朦朧。
懷中人,早已沒了溫度,冰涼的身子貼著他,一如秋季的那一晚,竹林中他就這么靜靜抱著她,無人打擾,亦無憂愁。
尹紹林突然覺得,自己的生命變得好迷茫。師父去了,沫晨也去了,他想守護的兩個人,突然都沒有了,他又該何去何從?
“紹林。”天璇沒想到,尹紹林竟然情根深種,嘆口氣,勸慰,“你別這樣,讓沫晨好好安息吧。待她再入輪回,來生轉世為凡人,便可免去這些痛苦的糾纏了。”
身子微微一顫,尹紹林仰頭望了她一眼。那雙慈祥和藹的眼睛,透出關懷。他留戀地看著懷中人,依舊不忍放手,死死拽住她的身子,妄圖依靠自己的體溫,去留住那隕去的溫度。
“紹林,回到昭明寺去。”天權冷冷道,臉上依舊嚴肅,“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完成。無塵師父一生心懷蒼生,尋訪人間,為百姓除妖造福。你身為他唯一的徒弟,怎可辜負了他的期望?他尚為完成的事情,還等著你去替他完成!”
尹紹林又是一怔,想起師父,不自覺地更加傷感。他臉上透出猶豫,心中不舍,該如何抉擇?
“不!”良久,他吐出一個字,“師叔讓我替沫晨守靈吧。”
忍住心中悲痛,平淡地說出最后一個請求,他兩眼期待地望著天權。
“不行!”孰料,天權一揮袖,便奪走了許沫晨的尸體,抱在懷中,“她是仙界重犯,是玲瓏閣閣主曲璃之女!你可知,她身上曾負有多少人命?你可知,你犯了佛家大戒!她不僅是為自己受罰,亦是為曲璃和整個玲瓏閣受罰!你這樣執迷不悟,將來定會鑄成大錯!本座,由不得你!”
說罷,他強行將許沫晨的尸體抱走,徑自飛往天華峰。
尹紹林呆呆地仰天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腦子一片空白,也根本聽不進去他說的什么。只感覺,整個天地,都坍塌了。
“紹林,先跟我走吧。”天璇柔聲道,扶起尹紹林。他亦沒有拒絕,只是愣愣地,看起來比過去更加癡傻了。兩人便如此,緩步下山而去。
駱戎舒和苗無疆,早已守在天華峰主殿前。后山上不去,卻聽不到許沫晨的哭喊聲,心頭一沉,駱戎舒便拉上苗無疆返回到太清宮前。諦聽在門前,充滿敵意地注視著兩人,口中發出低低的怒吼聲。
“等下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奪回沫晨的尸身,否則,我沒有辦法救她!”駱戎舒壓低嗓子,對苗無疆道。他已然做了最壞的打算,不管如何,盡一切辦法,都要將許沫晨救回來!即便,最終不得已走上那條路。
“嗯,我都聽谷主吩咐。”苗無疆亦點頭示意。于公,靈女是整個合黎族的希望,玲瓏閣上下,都還等著她回去打理,繼承閣主之位。
于私,曲璃是他看著長得的,許沫晨既為曲璃之女,就相當于他的孫女一樣。雖然常年不曾見過,卻也經常聽曲璃提起。許沫晨小時候,趁著天帝盯得不嚴,曲璃以姑姑的身份去看望過她好多次。每次回來,都是那樣欣喜。直到后來,若山的人出現,嚴令禁止她再踏入桃花峪半步,竟然還以許沫晨的性命做要挾!
曲璃沒有辦法,只得從許沫晨的生活中消失,暗中遠遠看著她成長,學醫,生活。孩子的一顰一笑,她都銘記于心。苗無疆從她的口中,知道了許沫晨的一切。這近乎二十年來,她決口不提孩子的爹。
天權不出所料,抱著許沫晨停落在太清宮前,見到駱戎舒,不禁眉頭一皺。
“駱師弟!你若還認我這個師兄,便聽我一句!”他開口,語氣復雜,不止有嚴肅,還有一種無奈。
“師兄?”駱戎舒冷笑,“哼,早在五百年前,你就不是我師兄了!我亦不是若山弟子,又何來你這個師兄?”
天權眉頭抽出,目光死死盯住他。
駱戎舒亦坦然相對,目光沖夾雜了恨意:“當年,我被逐出師門,你難道不高興么?”
聲音極低,低到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見。
天權愣了愣,卻仍舊沉默。
“把沫兒還給我!”駱戎舒伸手要去搶,像個孩子,“她是我的徒弟!”
“可她也是曲璃的女兒!身上負有萬年妖靈!”天權旋步躲讓,口中怒意加劇,“你,二師弟,甚至還有大師兄!我不能就這么看著你們三個,三番五次淪落在玲瓏閣的人手中!”
“當年,若非因為你告密,那個老頭子怎會如此迅速知道此事!若非是因為你,天帝又怎會知曉一切!若非是因為你,我師父,她也不會死!”駱戎舒被激怒,一口氣罷,說得快意,手中聚集了靈力,拔劍出鞘。
“趁我與他廝斗時,趕緊帶沫兒回玲瓏閣。”駱戎舒腹語傳音于苗無疆,劍尖已然刺向天權。
劍氣直逼他的鼻尖,他卻絲毫不還手,凌然站在那里,
“出劍!”駱戎舒怒吼。
“你可曾還記得當年的誓言?入門之時,我們幾個跪在祖師爺面前發誓:一朝入若山,同為師兄弟,絕不會手足相殘,互相殘殺。”天權閉上雙眼,冷冷道。明明充滿了無奈和不得已,卻仍舊強作一副冷漠。
“我說過了!我不是若山弟子!我是桃花峪曲璃門下單傳弟子駱戎舒!”他憤憤一劍挑過去,將天權腰間的水寒劍撥出。
天權雙手依然抱著許沫晨的尸體,不肯松手。哐當一聲,水寒劍落于地上。他不肯出手,水寒劍便成一把廢鐵,躺在地上。
“不要逼我!”駱戎舒極力壓制自己內心的怒火,天權越是冷漠,越是不愿出招,便越是令他憤恨。
這個師兄,永遠都是那個樣子。明明年紀不大,卻總是冷冰冰的,一臉老成。當初入門的時候,便是如此,至今從未改變。駱戎舒入門晚,年紀也小,自然而然便成了最小的小師弟。
同輩份的師兄弟中,他和凌陽、天樞,極為親近。天權通常比較冷淡,因此與誰的關系都不親密。但是,對他卻是極好。即便永遠是冷冷的樣子,心中卻總充滿關愛。駱戎舒調皮,總是觸犯門規,被罰是常事。有一次甚至偷偷跑去煉丹房,打翻了丹爐,被罰跪了四個時辰,四十大板。當時,便是天權討了玉露膏,細心替他敷藥。
過去種種,歷歷在目。只是,他們誰也回不到過去了。
從那一刻,天權將一切告訴天帝之時,注定師兄弟的情意便已走到盡頭。
“無論如何,今日,我定要帶走沫兒!”駱戎舒絲毫不讓步,急轉而上,箭步而下,手中的劍若有似無,劍氣逼人。紫霞訣心法熟稔如初,這些年,他并未曾荒廢。
“若是說同時修行多家心法,那么我們桃花峪,從創派開始,歷任谷主都是如此!”駱戎舒旋轉的劍光直刺天權的眼睛,飛身而去。
天權只閉上雙目,靜靜等待,依舊沒有還手的意思。
駱戎舒一狠心,劍光破空而去,直刺他的胸口!
“戎舒!”一聲厲嚇,卻沒來得及擋住。長劍已然刺入天權胸前,鮮血沁出,順著劍身倒流而出。
凌陽子箭步而上,一掌將劍震脫開去,扶住天權,關切地看著他。
玉衡天璇均是趕過來,站在旁邊,臉上亦是不可思議。
“師弟,你怎如此糊涂?”天璇一臉不忍,“他是師兄啊!”
“我早已不是若山弟子。”駱戎舒冷冷道,出手一劍,向幾人刺過去。
幾人未及防范于他,慌忙后退散開。趁著三人疏忽,天權落單,駱戎舒趕緊一個劍破將他與其余三人阻隔開來。苗無疆見此,瞬移而去,一把從天權懷中搶過許沫晨。上錦州城一戰,他原本就元氣大傷,加上駱戎舒一劍,更是內力不穩。苗無疆稍稍一念蠱咒,他便被定身蠱定住,動彈不得。
“走!”
駱戎舒見他得手,大吼一聲,一掌借力將他推出去,送離若山。
苗無疆也不拖拉,顧不上太多,抱起許沫晨,轉身即可離開。
若山三人見狀,表情各異。凌陽子飛身而去,意欲阻攔,卻被駱戎舒阻擋。玉衡臉上,則暗露喜色,但惋惜擔憂之色亦是濃重。天璇慌忙去扶住天權,替他驅走蟲蠱,輸入靈力,關切之色,溢于言表。
“師兄,傷著沒?”玉衡亦不遠去追,便湊過來關心地詢問天權。
天權只微微搖搖頭,臉色卻蒼白,氣息亦不平穩,雙手亦使不上力。
“我看,師兄定是因了錦州之戰,傷了元氣,還需要靜養。只可惜,駱師兄竟然人心下手。”玉衡怨怨說了句,即便她一直向著曲璃卻也覺得駱戎舒此舉,太過絕情了。
凌空,駱戎舒只是阻攔凌陽子,兩人均未曾出狠招。交手數十招,估摸著苗無疆已經逃遠。他便一個虛招而去,脫身走了。
凌陽子看著他的背影,心頭復雜,嘆口氣亦轉身落地。見到天權此番虛弱,便同天璇等人一道,將天權送回霧華峰修養了。只對外稱,天權不幸感染了風寒。玲瓏閣重犯許沫晨,因為難以忍受誅仙釘刺骨之痛,不幸喪命,重入輪回貶為凡人。
天帝對此,亦沒有再過多追究。如今他一門心思,又放在對付冥界姥姆身上,對于若山也無暇顧及。《連枝易》和《連山易》的出現,導致整個幽冥界出現了混亂。妖靈之力可以轉移,成為一大奇文。若是能夠修成此發,取幽陰澤所有妖獸的妖靈,為己所用,說不定能成為第二個靈女!
若山亦因為人間浩劫之后,受到了輕微的創傷。幾位長座均在閉關,掌門又說得了失心瘋,需要清修調理。雪華峰長座,出北海捉拿妖獸,至今未歸,座下大小事務,都有大弟子古泗打理。好在他早已上手多時,做得亦無可挑剔。只是,對自己的哥哥念念不忘,牽掛不已。
霧華峰長座天權,受了些風寒,在宮內修養。玉衡因為年幼,處事尚不成熟,太過性情。綜合原因,若山最后的重任,落在了天璇身上。
林迅作為仙界使臣,下凡去安撫人間,協助皇族重振凡間,時日亦久。每個三日便會來信向若山匯報情況,若山再有天璇,與天帝商洽。一般沒有什么重要事情,她也懶得上仙界去。
一切看起來都風平浪靜,似暴風過后迎來安寧,殊不知,另一場更為浩大的狂風,正在悄悄醞釀,隨時會爆發而來。
幽陰澤,玲瓏閣。
天樞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著駱戎舒有一搭沒一搭地給許沫晨把脈,忍不住搖搖頭。苗無疆在一旁,急得團團轉。
“駱谷主。”半晌,苗無疆終于忍不住了,“您這,到底是有沒有辦法啊?”
駱戎舒這么給許沫晨把脈,已經快一個時辰了。兩個人都沒有什么動靜,亦不說話,倒是把他這個不懂醫術,只懂蠱術的人給蒙到了。他埋怨自己,跟隨曲璃這么多年了,竟然連一點醫術的皮毛都不懂!枉費給上一代桃花峪谷主,做了這么多年跟班兒!
“師弟,這樣不是辦法。”終于,天樞亦發話了。
許沫晨本就沒了氣息,又何來脈相?他這么一直把脈,能把出什么?既然沒有脈相,又如何能夠對癥下藥,找到醫治之法?
駱戎舒仍舊不說話,還是那副模樣。
“長座,這……”苗無疆無奈,只得看著天樞,搞不懂駱戎舒到底要做什么。“這樣下去,該如何?”
天樞皺眉,他從未見過駱戎舒這副模樣,心中也沒了底。
看到兩人順利返回,他本是心頭落地。誰知,帶回來的,竟然是許沫晨的尸體。心頭一緊,暗暗自責。不想,駱戎舒把她的尸體放在床上,一直這么守著,不停把脈,動也不動。
聽了苗無疆的敘述,他也是暗暗吃驚。沒想到,駱戎舒真會下手,也開始擔心起若山那邊的情況來。雖然玲瓏閣的探子每日都來匯報情況,但他總覺得心中不安。
駱戎舒這個樣子,弄得兩人亦不知該如何是好。本以為,他搶回許沫晨的尸體,是為了給曲璃和玲瓏閣一個交代,然后讓她安息跪地。但他暗中探查了許沫晨的魂魄,三魂七魄,體內一絲都沒留下。
誅仙柱上,誅仙釘釘死的人,是會將魂魄打散的。如此魂飛魄散,又何來再世輪回?天帝也真下得狠心,對一個少女動此大刑。不知他是作何想法?本以為,他和姥姆一樣,想要得到那萬年妖靈。可如此打散許沫晨的魂魄,那萬年妖靈自然而滅,又如何能得到?
他有幾分疑惑,壓低聲音詢問了苗無疆幾句。
“長座有所不知,合黎族第一任靈女,亦不過一個普通女子。這妖靈,若是沒了靈女的身體作為依附,便會重歸自然,散入幽陰澤妖獸體內。”苗無疆此言一出,天樞頓時臉色大變。莫非?
“駱師弟,可有辦法救她!你一定要救活她!無論用什么辦法!”天樞語氣變得十分激動,完全不似平日那個沉穩的雪華峰長座。
苗無疆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更被駱戎舒弄得不知所措。如今靈女逝去,按理說,他應該召集所有合黎族人,無論是玲瓏閣中人,還是普通的合黎族百姓,一并為靈女吊喪。按照習俗,七日之后,風葬于幽陰澤墓地之中。只是,他心中尚存一絲希冀。駱戎舒是一代醫仙,醫術比曲璃更勝一籌。他等著,等駱戎舒救她。
可是,他這個樣子,絲毫沒有施術救人的意思。
駱戎舒沉默良久,終于將手從許沫晨手腕上移開,目光泠泠。
“我需要她的一絲魂魄。”
語氣淡淡,卻十分堅毅。
“魂魄?”天樞和苗無疆同時驚訝。
“不是說,靈女只是承受不住痛苦,死去后將會再入輪回,成為凡人嗎?”苗無疆的小算盤是,待許沫晨重入輪回再生,他便尋到再次出生的許沫晨,想辦法接回玲瓏閣撫養。親手教她蠱術,將畢生所學,全部傳授于她。如此,他亦有把握能夠為玲瓏閣培養出一位合格的閣主。
“不。”天樞替他答疑,“誅仙臺之所以從來不對凡人使用,極少對仙者使用,亦是這個原因。凡是被誅仙釘釘死之人,無論有無仙骨,死去便會魂飛魄散,不再輪回。”
“什么!”苗無疆臉色大變,再想起當年,不禁心頭寒意十足,“幸而當年,閣主只受了五顆誅仙釘。”
“那要如何救靈女?”他關切地問向駱戎舒,“只需要一絲魂魄即可?”
“你可別以為這一絲魂魄好找。”天樞轉變語氣,“誅仙臺上設有法術,魂魄從那里飄散出去,十天之后,便會完全消失,根本找不到一絲。”
“那,我們還有希望嗎?”
駱戎舒起身,從未有過的嚴謹正式:“有。誅仙臺上離散的魂魄,十天后完全消失,在第五天的時候,卻最為敏感,也最容易被尋到。但是三界太大,如今都被天帝掌控,他亦清楚第五天是關鍵。所以,我們要尋到沫兒的魂魄,亦十分棘手。這魂魄無色無味,修為不夠的人,根本無法感受到。”
“你打算如何?”天樞看向他,想他是有法子了,才會如此鎮定。這么年過去了,他還是長大了。
“咕嚕。”兩個字吐出,兩人相視,驚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