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舅母雖叫嚷得兇,可到底還是聽了王子騰的話,于是乎王家偃旗息鼓。那王舅母本就不是個氣量大的,因著報復(fù)不得李惟儉,便將侄兒王仁給恨上了。錯非這會子王仁傷得頗重,只怕便要被王舅母掃地出門。
薛姨媽與寶釵登門兩回,其后見王舅母果然不咸不淡的,骨子里分外瞧不起薛家,于是干脆也不再勤登門。
長樂宮里的太子遭了政和帝訓(xùn)斥,很是郁悶了一陣,時常與詹事府屬官抱怨,大抵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太子實(shí)在想不明白,翰林院中飽學(xué)之士無不攀附東宮,指望著來日從龍之功,偏到了李惟儉這兒碰了一鼻子灰。
逾三日,太子師古惟岳造訪,太子又提及李惟儉,那古惟岳思量半晌才道:“殿下以為李復(fù)生此人依仗為何?”
太子道:“不過是父皇寵信罷了。”
古惟岳正色道:“太子謬矣!太子可知,去年朝廷改革新政,又發(fā)動西征,旁的且不說,單是西征至今已靡費(fèi)兩千余萬銀錢,便是如此,戶部尚且結(jié)余八百萬兩有奇,太子以為是何人之功?”
“李復(fù)生?”
古惟岳勸誡道:“若太子來日登大寶,即便不待見此人,也要重用此人。想前明是如何天崩地陷的,再想想歷朝歷代少有不亡于財用不足者。李復(fù)生此人不用革新朝政,便能讓朝廷每年財用充足,說不得也是因此人我大順國祚綿長啊。”
太子有心辯駁,卻見古惟岳神色無比鄭重,這才拱手道:“孤受教了。”
古惟岳眼見太子并不信服,當(dāng)下也并未過多勸說。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待來日若太子果然登得大寶,到時自然知曉李惟儉此人之緊要!
婚假九日匆匆而過,轉(zhuǎn)眼到得三月二十。
這日李惟儉憊懶著起身,任憑紫鵑、雪雁伺候著穿衣,打著哈欠與黛玉抱怨道:“婚假方才九日,實(shí)在是太少。改明兒我上奏一本,總要將這婚假延長到三個月才好。”
不想正在梳妝的黛玉忽而回頭道:“四哥果然更看中云妹妹呢。”
是了,黛玉已經(jīng)進(jìn)了門,那湘云還要過幾年才進(jìn)門呢,這么說不是給自己個兒找麻煩嗎?
李惟儉緊忙賠笑:“妹妹又多心,你知我不是那個意思。”
黛玉便笑道:“四哥也是古怪,素日里沒少打趣我,怎地輪到我來打趣你,你反倒較了真?”
開玩笑,這等事兒敢不較真,林妹妹真會不給自己好臉色。
當(dāng)下李惟儉趕忙轉(zhuǎn)口道:“今日坐衙,怕是要申時方才回來。妹妹若是待著無趣,不妨往隔壁榮國府走一遭,說來也有些時日沒去瞧過老太太了。”
黛玉應(yīng)下,二人齊整身形便往外來。一道兒用過早飯,李惟儉領(lǐng)著丁家兄弟往衙門而去,黛玉則往中路院正堂而去,待寶琴、晴雯、紅玉、香菱、琇瑩等齊聚,便先問起了傅秋芳事宜。
紅玉昨兒夜里方才瞧過,便笑著道:“回奶奶話,傅姨娘好著呢。只是還在月子里不好外出走動,昨兒還托我代她謝過奶奶送的燕窩呢。”
黛玉略略頷首,順勢便道:“昨兒我與老爺商議過,如今傅姨娘身邊兒只兩個使喚丫鬟,如今多了楝姐兒,只怕多有不足。紅玉,今兒你得空往人市走一遭,撿著可心的丫鬟雇請一些。”
紅玉忙問:“奶奶,不知要雇請多少?”
黛玉便笑道:“也莫說我偏心,傅姨娘處增兩個,你們每人也挑兩個去。”
此言一出,晴雯、香菱、琇瑩等頓時喜形于色。四爺雖早就應(yīng)承過,說來日總要納她們做姨娘,可這后宅的事兒還須得主母做主。如今主母吐了口,雖不曾明說給名分,可配了丫鬟就足以說明主母這一關(guān)算是過了。
因著此時還在國喪,勛貴人家不好行婚配納妾事宜,是以幾個女子便希冀著待到明年此時總要得了名分。
寶琴卻是另一番心思,說道:“林姐姐,我身邊有小螺、小蛤,這回就不用添丫鬟了吧?”
黛玉便道:“那豈不是厚此薄彼了?琴妹妹與傅姨娘一般都是姨娘,添兩個丫鬟也在情理之中。若來日琴妹妹身邊兒多了哥兒、姐兒,再往房里添幾個嬤嬤也就是了。”
寶琴無話可說,便笑著謝過了黛玉。
其后黛玉又吩咐了家中事宜,旋即打發(fā)眾人散去。自中路院兒出得內(nèi)儀門,姑娘們便嘰嘰喳喳計(jì)較起來。
香菱無欲無求,這會子滿心喜悅,對身邊兒的丫鬟沒旁的念想,只求不多事就好;晴雯是個較真的,扯著香菱、琇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過會子又扯了紅玉道:“那丫鬟的顏色也就罷了,可不好將那狐媚子領(lǐng)回家來。最緊要的是身家清白!”
這話倒不是無的放矢,蓋因昨兒聽得一則消息,卻是有關(guān)那位黛玉拐著彎表姐秦巧兒的。
這秦巧兒生父吃喝嫖賭簡直五毒俱全,生生將個小康之家敗了個干凈。無奈之下,便將秦巧兒作價二百兩聘銀許配給了城外房員外家的三子。
房員外家資頗豐,秦巧兒原道是一樁好親事,誰料轉(zhuǎn)頭便聽聞那房員外家的三子乃是個呆傻的!
秦巧兒自認(rèn)有些姿容,哪里肯嫁個呆傻的?趕巧林秦氏來京師,又聽聞黛玉嫁給了一等伯李惟儉,這親姑姑與外甥女兒計(jì)較一番,一邊廂趕上國喪將親事拖延下來,一邊廂便將主意打到了伯府之上。
本道黛玉年弱是個好欺負(fù)的,卻不料黛玉干脆翻了臉。那林秦氏氣急敗壞之下四下傳揚(yáng)黛玉不敬長輩、不顧親情,沒成想昨兒忽而來了一干婆子,沖入噙家將那林秦氏好一通暴打,只說林秦氏不守婦道。
林秦氏遭了無妄之災(zāi),自己個兒成了笑柄,當(dāng)即再也沒臉留在京師,今兒一早便拾掇行囊回返蘇州去了。
待紅玉應(yīng)承了,晴雯方才蹙眉道:“虧那林秦氏還來府中拿大,不想自己個兒竟是個不守婦道的!”
紅玉笑著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嘴里這般說著,目光卻瞥向前頭領(lǐng)著丫鬟先行一步的寶琴。
旁人并不知曉,可紅玉管著家中事務(wù),如何不知前幾日寶琴盤賬時,自公中支取了足足五百兩銀錢,去向竟只說是四爺支取。
偏生那日夜里是紅玉輪值,她可是親眼瞧見四爺自袖籠里掏出一迭足足幾千兩的銀票呢。
隔了沒幾日那林秦氏便遭了難,這要是再不明白是誰動的手,那紅玉可就是個傻的了。
出得內(nèi)儀門,晴雯扯著香菱往東路院而去,綴后的琇瑩一直愁眉不展。她本是鄉(xiāng)下野丫頭,姿容在一眾女子中并不出彩,也就占著最先跟著儉四爺,這才被收入房中。
此番要分派丫鬟,琇瑩頓時犯了難。這若是要兩個姿容尋常的笨丫鬟,難免被旁的姊妹比了下去;可要是要了姿容出眾的,豈不自己個兒就被比了下去?
因是琇瑩一籌莫展,到這會子還不曾思量明白該如何選。紅玉是個心思伶俐,眼見琇瑩這般情形,頓時笑著道:“你又七想八想什么呢?你最早跟著四爺,情意非比尋常。那外頭那般多勢力人家上趕著要送女兒來做妾,四爺若是個喜新厭舊的,只怕這會子伯府都不夠住了呢。”
琇瑩癟嘴道:“我實(shí)在不知如何選了,勞煩紅玉姐姐幫我選兩個妥帖的吧。”
紅玉笑著探手點(diǎn)了下琇瑩額頭,道:“偏你會偷懶,也罷,回頭兒我選兩個可心的給伱。”
琇瑩這才舒顏,又笑著送紅玉出了門。
紅玉往人市去自是不多提,卻說黛玉早間看了一會子賬冊,又尋了茜雪過問幾句,這才領(lǐng)著紫鵑、雪雁往榮國府而來。
她父母雙亡,又沒旁的兄弟姊妹,于是便對大觀園中的姊妹分外看重。黛玉先去瞧過了賈母,坐了小半個時辰才提著物件兒往四下散。
黛玉領(lǐng)著兩個丫鬟先行到了鳳姐兒院兒,那來迎的平兒怔了怔神兒,許是心下念及先前王熙鳳所言,此時見了黛玉難免心中有些異樣,旋即才恢復(fù)如初,笑著將黛玉引入房中。
算時日這會子鳳姐兒懷胎七月(實(shí)則六月),此時正歪在榻上胡亂翻看著話本子。見黛玉來了,頓時笑著撐起身形來。
“林丫頭怎么來瞧我了?”
黛玉笑著上前趕忙攙扶了,說道:“鳳姐姐莫要勞動,仔細(xì)身子。”
紫鵑將提著的禮物奉上,笑道:“二奶奶,我們奶奶尋了些赤嘴鳘魚膠,說是此物最益孕婦服用,對二奶奶與孩兒都好呢。”
這赤嘴鳘魚膠產(chǎn)自廣東沿海,前明時還不算稀罕,到了此時日漸稀少,難免就金貴起來。
鳳姐兒頓時嗔道:“都不是外人,來就來唄,偏你還費(fèi)心選了這般貴重禮物來。”
黛玉笑道:“也是討巧,四哥……老爺去年采買了些,誰知江南士紳又送了好些。如今庫房里堆了不少,昨兒盤點(diǎn)庫房才發(fā)現(xiàn)有些多,干脆就借花獻(xiàn)佛給鳳姐姐送來一些。”
王熙鳳心下受用,又極為異樣,想著也不知來日林妹妹知曉的自己個兒腹中的孩兒是儉兄弟的種……會是個什么情形。不知為何,這般想著鳳姐兒反倒愈發(fā)雀躍起來。
心下這般胡亂思忖著,鳳姐兒言語上卻是周到無比。打趣了幾句,又扯了黛玉的時候兒上下觀量道:“瞧瞧,這才幾日光景,妹妹就有了當(dāng)家主母的款兒。我就說先前在家中妹妹一直藏拙,偏老太太還不信。”
黛玉笑道:“我到底是外姓人,又是個姑娘家,素日里哪里好胡亂置喙?”
鳳姐兒又道:“聽聞妹妹將那勞什子林秦氏好生教訓(xùn)了一通?”
黛玉道:“怎地連鳳姐姐都知道了?”
鳳姐兒便笑道:“大宅門里,再是隱秘,可那么多雙眼睛瞧著呢,又哪里隱瞞得住?”
黛玉頷首,便將先前種種一一說了。
鳳姐兒頓時同仇敵愾道:“妹妹做得對,那等不知所謂的親戚,不往來也就算了。真要是沾上了,只怕就跟狗皮膏藥一般甩都甩不掉。”
黛玉笑著應(yīng)下,瞥見桌案上賬冊繁多,偏生內(nèi)中夾雜著一本話本子,顯得分外格格不入。便笑問:“鳳姐姐怎么瞧起話本子來了?”
鳳姐兒頓時蹙眉道:“我是煩的,干脆撿了話本子來轉(zhuǎn)轉(zhuǎn)心思。”
黛玉便道:“賬目瞧個大概就是了,四哥與我說過,隔三差五尋了外頭賬房仔細(xì)檢視,也不必事事都要親自過手。”
鳳姐兒嘆息一聲,實(shí)在不知如何開口。如何處置賬目,她管家多年自有自己的法子,她愁的是王夫人在外頭造的孽!
放債不過數(shù)月,逼得一戶人家典賣妻女,又逼得一戶人家女子半夜投了井,沾了人命還能是小事?
也就是那收賬的馬三兒很有些手段,生生將這兩戶人家嚇唬住了,不然還不知會鬧出什么來呢。
鳳姐兒陪著黛玉說過一會子話,便打發(fā)平兒送黛玉進(jìn)大觀園,自己個兒靠坐了暗自思量起來。
錯非當(dāng)日李惟儉出言阻止,只怕她為了家中財用計(jì),也要拿了銀子放賬。經(jīng)年累月下來,還不知要鬧出多少人命官司呢。
先前鳳姐兒不信神佛,更不信報應(yīng),卻不知怎地,自打懷了這一胎,想著為腹中孩兒積德存福,便愈發(fā)見不得那些惡事。
月前又得李惟儉指點(diǎn),鳳姐兒雖不大情愿,卻也處置起王夫人造下的冤孽來。來旺這幾日連番游走,那典賣妻女的還好處置,鳳姐兒私下里貼補(bǔ)了三百兩銀錢,將其妻女一并贖出,又補(bǔ)償了那戶人家二百兩銀錢。
惹得那戶人家千恩萬謝,絕口不提告狀之事。倒是那女兒投了井的,婆娘瘋了,當(dāng)家的犯了倔勁兒,不拘來旺如何勸說都是不肯。
鳳姐兒一時間沒了法子,只得讓來旺每日家軟磨硬泡。
思量到此節(jié),鳳姐兒抬手輕輕拍打了下小腹:“要不是為了你,我又何必如此低三下四的?”
好似聽到了鳳姐兒所言,那手掌觸及處忽而便頂起個鼓包來,也不知是孩兒的手還是腳,鳳姐兒頓時眉頭舒展,面容慈愛起來,嗤的一聲笑道:“罷罷罷,大不了來日我親自去說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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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館。
東北上的角門打開,探春當(dāng)先入得內(nèi)中,指引著道:“林姐姐快瞧,每日都有丫鬟、婆子打掃,自打林姐姐離開,這瀟湘館就封了,內(nèi)中陳設(shè)可是原樣不動呢。”
黛玉與惜春、邢岫煙進(jìn)得內(nèi)中,黛玉觀量了眼,依稀便想起曾經(jīng)住在此間的情形。非但她是這般,連兩個丫鬟紫鵑與雪雁也是如此。
紫鵑笑著四下觀量,雪雁踩著小徑當(dāng)先到得月洞窗前,便見那鸚鵡叫道:“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
雪雁眨眨眼,喜道:“奶奶,這鳥兒還記著我呢!”
黛玉瞧著鸚鵡道:“這月余光景忙忙碌碌的,倒是將它給忘了。”
探春笑道:“養(yǎng)的好好的呢,非但是鸚鵡,林姐姐瞧那兒!”
黛玉抬眼看將過去,便見瀟湘館門扉敞開,那檐下的燕子窩里又多了幾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
黛玉頓時感念不已,扯著探春道:“難為三妹妹想的周全。”
惜春湊過來笑道:“林姐姐,那鸚鵡此番就能帶走,偏這大燕子不好處置了。” 黛玉笑道:“本就是翱翔天際的野物,也不必拘著它們。”
一行人等只在內(nèi)中轉(zhuǎn)了一圈兒,便往外行了去。黛玉眼見怡紅院空置了,便與眾人說道:“那怡紅院還大一些,你們怎么不搬過去?”
探春道:“哪里不一樣?左右我是住慣了秋爽齋。”
惜春道:“還是暖香塢好些,怡紅院太遠(yuǎn)了些,與姊妹們往來多有不便。”
說話間一行人到得蓼風(fēng)軒,自有丫鬟奉上坐墊,姑娘們彼此挨著坐了。邢岫煙話語不多,只在一旁陪笑;探春心下艷羨不已,雖分外好奇黛玉在伯府如何情形,卻不好問出口;倒是惜春因著年歲小,這會子沒了忌諱,嘰嘰喳喳問詢了許多。
黛玉一一答過,惜春便蹙眉道:“伯府竟也尋常,儉四哥這般家業(yè),還道林姐姐過得與咱們不同呢?”
黛玉頓時笑道:“再是富貴也不能吃金喝玉吧?四哥便說過,這銀錢到了一定程度,于他眼中不過是個數(shù)字罷了。”
惜春眨眨眼,說道:“那林姐姐的數(shù)字好多啊。”
黛玉頓時樂不可支。恰此時丫鬟送來茶點(diǎn),因著阻隔,探春便要順勢起身迎一步,不料卻被邢岫煙搶了先。
那邢岫煙先行端起茶盞來,咬唇略略思量,旋即朝著黛玉雙手奉上:“林姐姐請用茶。”
黛玉面上一僵,抬眼與邢岫煙對視了一眼,卻見其眸中雖有崇敬,余下的卻是堅(jiān)定。
紫鵑聰慧,趕忙過來道:“怎好勞煩邢姑娘,還是我來吧。”
說話間紫鵑探手去取,卻不曾拿動。那邢岫煙沒了笑意,只低眉順眼道:“不妨事的,不過是捎帶手的事兒。”
黛玉忽而展顏笑道:“邢姐姐偏要客氣,序年齒我還是小的呢。”說話間起身接了茶盞,轉(zhuǎn)頭便塞在了惜春手中:“我這會子不渴,四妹妹年歲小,還是四妹妹先用茶吧。”
惜春隱隱覺著不妥,卻不曾瞧出內(nèi)情來,便懵懵懂懂的捧起茶盞來呷了一口。
一旁的探春訝然無比,目光不住的打量著邢岫煙。這位邢姐姐素來低調(diào)小心,也不知為何忽而大膽起來。
再看邢岫煙與黛玉,只須臾光景,二人便好似忘了方才情形一般,一個笑語晏晏,一個依舊陪笑不已。
探春心下佩服邢岫煙大膽,卻并不看好。
此時就聽黛玉說道:“說來這幾日用慣了家中飯菜,分外想念邢姐姐的手藝,不知過會子邢姐姐可得空?”
邢岫煙就笑道:“姐姐想用什么只管吩咐,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只剩下廚藝了。”
眼看臨近午時,黛玉便與探春、惜春告別,領(lǐng)著邢岫煙往伯府而去。
探春、惜春將黛玉等送過東角門,回返時惜春方才后知后覺道:“三姐姐,邢姐姐方才是給林姐姐敬茶了嗎?”
探春嘆息著搖頭道:“這內(nèi)中的事兒咱們不好摻和,還是莫要管了。”
探春心下暗忖,也不知那邢岫煙何時與儉四哥情根深種的,錯非如此,以其性情絕不會做出方才那敬茶之舉。又想,素日里林姐姐性子促狹、詼諧又有些小性兒,也不知此番二人如何計(jì)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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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曦軒里,黛玉與邢岫煙徜徉而行,那邢岫煙極有規(guī)矩,總是綴后黛玉半步。
身后紫鵑與雪雁瞧得暗自咬牙,不知這位邢姑娘發(fā)的哪門子癲。奶奶方才過門兒,四爺婚假今日方才結(jié)束,這會子就上趕著來給奶奶敬茶,存的到底什么心思?
黛玉忽而停步,與兩個丫鬟吩咐道:“你們先回,我與邢姑娘說幾句話。”
紫鵑與雪雁對視一眼,眼看黛玉目光篤定,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下。
凝曦軒中只余黛玉與邢岫煙,黛玉瞧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這才說道:“我素知你性情,萬萬不曾想到今日你來敬茶。”
邢岫煙嘆息著道:“姐姐見諒,一則情非得已,二則……實(shí)在是無從抉擇。”
頓了頓,她解釋道:“見過了伯爺這般男兒,世間男子只怕大多都成了須眉濁物。敢問姐姐,若姐姐不曾入伯府,可曾想過有朝一日入旁的門第?”
黛玉搖頭。她既鐘情于李惟儉,世間男子便再與其無關(guān),哪里還會考慮旁的退路?若果然入不得伯府,黛玉寧愿一死了之。
邢岫煙苦笑著又道:“姐姐都這般想,更何況是我?且我家中情形,姐姐也略知一二。我那父母唯利是圖,如今又受了姑母蠱惑,將來婚嫁只怕萬般不由人,說不得哪一日便被賣了去給權(quán)貴做填房。
我心下反復(fù)思量,倒是寧肯進(jìn)伯府為妾室。”
觀量了黛玉一眼,見其不動聲色,邢岫煙便道:“姐姐為當(dāng)家主母,這等事兒總要經(jīng)過姐姐。姐姐放心,如今我與伯爺清清白白,斷無旁的情形。今日挑明了,若得姐姐準(zhǔn)許,來日岫煙便鞍前馬后奉姐姐為主母;若姐姐不準(zhǔn)——”
她忽而沉吟起來,黛玉便看向她道:“那又如何?”
邢岫煙苦笑道:“二姐姐有些孤寂,我不若去與二姐姐作伴去。”
黛玉沒作答,反而問道:“你心中所想,他可知道?”
邢岫煙搖頭。
黛玉頓時暗自舒了口氣,心下不禁恍然,這些時日四哥心思都掛在她身上,家中姬妾難免艷羨不已,四哥又哪兒來的空去外頭招蜂引蝶?
再者四哥如此出彩,外頭士紳想要將女兒送進(jìn)伯府的不知凡幾,邢岫煙時常能得見四哥,長久下來芳心暗許也是尋常。
因是黛玉便笑道:“我可做不得他的主,這等事兒你去問他就是了。哦,今兒我想吃小炒肉了。”
邢岫煙頓時笑將起來:“就知姐姐愛吃這一口,我這就去擺弄。”
黛玉既沒應(yīng)承,也沒駁斥,與邢岫煙而言便足矣了。
……………………………………………………
宣武門外。
車駕停下,丁如松騎馬兜轉(zhuǎn)回來道:“老爺,前頭承恩侯車駕出行,咱們須得避讓一番。”
京師街道狹窄,除去幾條大街,余者能容兩輛馬車并行就不錯了。又因京師中權(quán)貴、官宦滿地走,這迎面撞見便有了規(guī)矩。什么規(guī)矩?說白了爵位低的讓爵位高的,官兒小的讓官兒大的。
李惟儉也不以為意,當(dāng)下頷首,車駕旋即避讓一旁。
過得須臾,便見承恩侯依仗逶迤而過,待車駕到得近前忽而停下,簾櫳挑開露出一張笑臉來,那人拱手道:“李伯爺,久違了。”
承恩侯乃是當(dāng)朝吳貴妃之父,李惟儉緊忙回禮:“侯爺客氣。”
那承恩侯便笑道:“真真兒是詳情不如偶遇,老夫這些時日謀劃著創(chuàng)辦個實(shí)學(xué)學(xué)社,聽聞李伯爺乃是當(dāng)朝首屈一指的實(shí)學(xué)大家,待開社之日,萬望李伯爺前來捧場啊。”
李惟儉本能笑道:“這……差事在身,說不得過幾日在下便要往津門、遼東巡視,若趕不及,還望侯爺海涵啊。”
那承恩侯大笑道:“本候聽聞異域番邦有阿克瑪人,但有祈雨,必天降甘霖,李伯爺以為何解?”不待李惟儉回應(yīng),那承恩侯便笑道:“蓋因阿克瑪人一直祈求,直到下雨為止啊。這實(shí)學(xué)社若無李伯爺蒞臨,只怕有名無實(shí)。如此,待李伯爺回京,那實(shí)學(xué)社再開也不遲。本候還有庶務(wù),先走一步。”
李惟儉拱手相送:“承恩侯慢走。”
車駕轔轔而去,李惟儉頓時蹙眉不已。
方才斬斷了太子的爪子,這晉王的母家又找上門來,真是煩不勝煩啊。略略思量,總是這般也不是法子,當(dāng)下便吩咐丁如松往老恩師嚴(yán)希堯家中而去,又打發(fā)護(hù)衛(wèi)知會家中。
臨近申時,車行到得嚴(yán)家,李惟儉自行入得內(nèi)中。趕巧,這一日嚴(yán)奉楨領(lǐng)著老婆、孩子回門,師娘又去了城外寺中燒香拜佛,因是李惟儉便只好在側(cè)花園里獨(dú)自游逛起來。
待過了小半個時辰,忽見老師嚴(yán)希堯一身便服提了魚竿緩步行來。
李惟儉緊忙上前見禮,嚴(yán)希堯隨意擺了擺手,邊走邊道:“又有糟心事?”
李惟儉賠笑道:“老師料事如神。方才打發(fā)了太子,又來了晉王。”
“呵,”嚴(yán)希堯到得池塘邊,李惟儉緊忙自仆役手中接了凳子放置了,又扶著嚴(yán)希堯落座。魚鉤垂入池塘里,嚴(yán)希堯才道:“本就是應(yīng)有之意……你與太子鬧過一場,惹得圣人私下訓(xùn)斥東宮,吳家能不過來示好?復(fù)生是如何想的,莫非也要一般打發(fā)了?”
李惟儉蹲踞下來,瞧著池塘道:“圣人就兩子,我若再得罪了晉王,只怕來日就要遠(yuǎn)遁海外啊。”
嚴(yán)希堯笑道:“你也是死心眼,那太子來算計(jì)你,你干脆拉上晉王,隨意打發(fā)個營生就是了。如此情面上不得罪人,太子與晉王也知曉了你不想?yún)⑴c奪嫡的心思。”
李惟儉苦笑道:“也是年輕氣盛,總想著那王家兄弟連番算計(jì)我,合該好生整治一番。”
“那等臭魚爛蝦,理會他們作甚?”
李惟儉道:“恩師,事已至此,可還有轉(zhuǎn)圜余地?”
嚴(yán)希堯瞇眼笑道:“莫慌,太子還真是個虛懷若谷的,再說此番也是王家有錯在先。你瞧著吧,不日便有說客登門轉(zhuǎn)圜。”頓了頓,又道:“只是這回你可不好隨便拿個營生打發(fā)了。”
“這不是還要讓我割肉?”
嚴(yán)希堯訓(xùn)斥道:“糊涂,你如今比前明沈萬三如何?若無官身,便是家財億萬又如何,你能保得住?”
李惟儉嬉笑道:“老師教訓(xùn)的是,弟子也明白此理,只是心下不甘牢騷幾句罷了。”
嚴(yán)希堯嘿然道:“這奪嫡一事,如今方才開了個頭,往后只怕還有的鬧呢。好在你年歲小,暫且不用太過摻和了。”
李惟儉隨口問道:“恩師更看好誰?”
嚴(yán)希堯笑道:“老夫只追隨圣人。”
明白了,誰登基便支持誰。
正待此時,忽而魚鰾一沉,嚴(yán)希堯瞪眼叫道‘上鉤了’,旋即起身后仰拉扯。拉扯兩下,忽而一物破出水面,李惟儉瞧了眼頓時愣住。
但見那魚鉤下竟掛著個黃皮蛤蟆……這,想拍馬屁都沒法兒拍啊。
嚴(yán)希堯頓時面上掛不住,回頭呵斥道:“那餌料方子可對?怎地上鉤的是個蛤蟆?”
后頭仆役委屈不已,卻趕忙認(rèn)錯道:“老爺息怒,方才小的偷懶,少放了一樣雞骨粉。”
嚴(yán)希堯頓時沒了興致,擺擺手道:“罷了,今日餌料不對,復(fù)生且隨我書房敘話。”
李惟儉訕訕應(yīng)下,一聲不吭生怕觸了老師霉頭。
待進(jìn)得書房里,嚴(yán)希堯這才挑明道:“早幾年老夫便知有今日之事,不然你以為老夫?yàn)楹畏亲屇闳⒉⒌眨俊?
李惟儉愕然,眨眨眼才道:“忠靖侯?”
嚴(yán)希堯笑著頷首道:“有史鼎在,方才可保你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