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千鑿萬錘始得甜水 一封條陳引動風云
“——幸近之路!”
一字一頓言罷,吳郎中駐足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隨行的李惟儉。見其面上并無異樣之色,這才說道:“自今上御極,內府屢次改制。早前只許宗室子弟任職,如今卻是內外都可入內府為官,有能者居其上。
且,若得了圣人賞識,說一步登天有些過,平步青云,一舉跨過幾級堪磨也是有的。”
李惟儉面上不動,恭敬道:“多謝郎中指點。”
吳兆松笑著道:“此事不算隱秘,我這番話惠而不費,算不得什么指點。不過說到指點——”
他再次看向李惟儉:“復生寄居榮國府,卻好似與之……不睦啊。”
李惟儉笑笑沒言語。
吳兆松就道:“復生可知十年前的過往?”
“大略聽了些,不過知曉此事的大多三緘其口、諱莫如深,倒是不知內中詳情。”
吳兆松頷首,道:“那復生怕是不知,當日承天門之變,打著廢太子旗號的京營大將余成棟……乃是賈府親兵出身吧?”
李惟儉悚然!
無怪寧榮二府的爵位降得這般狠,府中親兵出身的將領扯旗造反,若不是忌憚賈家在軍中勢力龐大,只怕早就抄家滅族了!
細細思忖,其后賈敬避居玄真觀,賈珍、賈赦只領了閑散差遣,賈政干脆走了文官路線,而其后更是將賈元春送入宮中……這內中未嘗不是賈家生出避禍之心,才如此韜光養晦。
再往后賈珠又走文官路線,奈何二十出頭便早夭了,其余子弟又不成器,這才掐死了賈家轉型之路。于是如今寧榮二府就這般不上不下、不倫不類的維系著,將大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宮中的賈元春身上,就指望著重新得了圣眷,好延續富貴。
他思忖時,就聽吳兆松又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如今賈家富貴了四代,也差不多了。呵呵,復生說呢?”
李惟儉心思電轉。吳兆松此人乃是嚴希堯的門生弟子,此番又是在嚴府側院說的這番話,只怕這話是嚴希堯之意。
再回想先前嚴希堯對四大家毫不掩飾的敵意,李惟儉暗暗忖度,莫非嚴希堯是想利用自己對付賈家?
他本心就對賈家無好感,錯非大姐姐李紈還在賈家,他巴不得遠遠避開呢。
當即笑了笑,他說道:“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妙!”吳兆松合掌贊了一聲,笑吟吟道:“復生前次見了貴人,來日必前程遠大。恩師私下曾說過,門下聽話的磕頭蟲太多,偏生少了復生這般有能為的。來日復生發跡了,可莫忘了我這個兄長啊,啊?哈哈哈——”
李惟儉打蛇隨棍上,笑著應承道:“我發跡還不知何時呢,兄長此番卻是平步青云了。”
“哈哈哈。”
吳兆松又略略盤桓,這才與李惟儉分別。
李惟儉尋了抄手游廊落座,心中思量一番,好半晌才將嚴希堯的心思猜了個大略。
打一巴掌、嚇唬一通、給個甜棗,再退而求其次。其目的不過是想讓他李惟儉充作耳目,用來對付賈家這般的四王八公……哦對,東平王兵敗青海,如今只剩下三王了。
對付賈家,李惟儉沒意見。好生生的大姐姐李紈,嫁入賈家被磋磨成什么情形了?便是沒人攛掇,李惟儉都要尋機報復一二。
只是對付歸對付,無論如何不能牽扯到大姐姐李紈……還有小外甥賈蘭身上,這是底線。
想明此節,李惟儉忽而自失一笑,暗忖這位少司寇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不過是個秀才,就算有些實學功底也犯不著這般手段連連吧?
正當此時,忽而就聽不遠處一聲叫嚷:“出水啦!”
李惟儉醒過神來,起身快步朝著打井處行去。到得近前,那絞盤轉動,轆轆帶著沖錐緩緩。待固定了繩索,劉大推開兩個兒子,腰間系了繩索親自墜下。鞠了一捧清水略略嘗了嘗,忽而便怔住了神。
“爹,如何了?”
“莫問了,一準兒是苦的。哎,這就叫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
兩個兒子還在嘟囔,那下方井底的劉大卻怔怔失神道:“甜的……”
“啥?”
“爹,你大聲些!”
“甜的,是甜的,出的是甜水啊!”劉大放聲高喊,頓時引得周遭哄然。
劉家兩兒子兀自不肯相信,其中一個撥開兄弟,探出半截身子朝下嚷嚷:“爹你上來,我自個兒下去嘗嘗。”
另一個也道:“就是,爹你歲數大了,怕是嘗得不準。”
“放伱娘的屁!老子還沒死呢,是甜是苦還吃不出來?真真兒是甜水啊!”
周遭又是哄然,嚴府仆役或驚奇、或欣喜,種種不一而足。
唯有李惟儉笑吟吟站在一旁不曾言語。雖早有預料,可打出了深層地下水,好歹這顆心是落在了肚子里,如此,便能謀劃下一步了。
他扭身便走,點過一名仆役:“去叫徐管事來,嚴令此間事宜不可露出一星半點的風聲。那劉家父子三人好吃好喝招待著,就是不能放走。”
那仆役也是個伶俐的,當即領命轉身就跑。
李惟儉遠遠負手站定,長長舒了口氣。這世間人只道他上進是為了仕途經濟,又有幾人知曉他李復生之志,豈會僅僅是這般庸俗?
銀錢,夠用就好;女子,隨心就好;官職,有沒有都成。他李復生來此一遭,為的是將這老大的帝國,推向工業革命,推向全球殖民!與那西夷一較短長!
免得三百年后,華夏子弟還要看那西夷臉色行事!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華夏,就該在此方天地獨領風騷!
那徐管事匆匆而來,遠遠就見李惟儉一襲月白長衫,面上噙著笑意,負手迎風獨立。徐管事眨眨眼,心中古怪,那李公子明明不過十三、四的年紀,不知為何,此時卻分明淵渟岳峙,現出一派宗師氣度!
正當此時,就聽得有人呼喊‘絞盤松了’,繼而就是一聲轟然炸響,隨即漫天的井水潑灑而來,不偏不倚將李惟儉淋了個通透。
徐管事眨眨眼,再看李惟儉狼狽的模樣,哪里還有什么宗師氣度?搖搖頭,他趕忙上前喝道:“怎地這般不小心?誒唷,李公子,你這……快來人,領著李公子去換一身衣裳去。”
李惟儉面色古怪,心道果然不能胡亂插旗啊,只是想一想就遭了無妄之災……想上進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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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御書房。
筆墨擱置,政和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太上皇早年還算英明,晚年昏聵至極,于是滿朝上下文恬武嬉,朝綱崩壞。政和帝自登基以來,一點點的扭轉老大的帝國,朝著心目中既定的方向前行。 奈何此舉好似逆水行舟,真真兒是千難萬險!
去歲北旱南澇,賦稅徑直少了兩成,如今朝廷四處打饑荒。他本意厲兵秣馬,再與準噶爾一決雌雄,卻因著戶部空空如也,只好暫且罷手。
他得位不正,當日奪門之變后,不敢擔負弒父殺兄的罵名。于是太上皇榮養于內,廢太子圈禁于外。
本道那廢太子好吃好喝的走完一生,好歹能扭轉他的名聲,怎料廢太子竟吞金死了!
廢太子府邸有禁軍守護,伺候的太監每月輪換,那銅丸是誰給廢太子的?只怕此事定是朝中逆臣暗中勾連所為!
事涉皇家陰私,政和帝不好將此事交與外朝查驗,只得命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忠勇王去調查此事。
想想便愈發頭疼,政和帝便沒了心思繼續批閱奏章。
半晌,他忽而睜開眼,便見筆筒旁隨意丟棄著一封條陳。略略思忖,這才想起來是李守中家中的少年郎所呈。
失聲一笑,政和帝抬手取過,想著瞧瞧那少年郎到底在條陳上說了什么。他不在意內中有多荒謬,權當是看樂子了。
條陳展開,入目的是規規矩矩的館閣體。政和帝靠坐了,一手捏著隨意翻看起來。
看過一面,政和帝面色凝重起來,翻過來又重新看過。細細看過一遍,政和帝蹙眉暗自思忖,低聲嘟囔道:“這法子……好似有門啊。”
御書房里只留了個大太監隨侍一旁,便是那日李惟儉見過一面的戴權。
戴權偷眼打量圣人面色,心中納罕卻不敢出言攪擾。
便在此時,外間有太監停在御書房門前,連連朝著戴權使眼色。戴權躬身躡足行過去,附耳便聽得那太監耳語幾句,隨即挪開身形朝著其頷首,這才躡足緩步行到桌案旁。
打量了半晌,待圣人道了聲‘不錯’,且面帶喜色,戴權這才輕聲道:“圣人,忠勇王請見。”
“哦?來了就讓他進來。”
“是。”
戴權起身,沖著御書房門前點點頭,那門前等候的太監這才快步而去。
政和帝舒展身形,可謂龍顏大悅,負手繞桌案而走,笑道:“本道不過是些直抒胸臆的書生之見,不想卻是這等妙法。若是可行,來日京師再無吃水之難,還能多了一筆收入。妙,妙,果真是妙。”
倏忽停步,又搖搖頭:“說到底還要看能不能打出甜水來。呵,若果然打出了甜水,那這法子便能施展了。”
自言自語間,外間龍行虎步行來一人,戴權打量一眼,趕忙道:“圣人,忠勇王到了。”
政和帝站定,眼瞅著三十出頭的兄弟快步而來,上前見禮:“臣……”
“免了免了免了,”政和帝不耐這些規矩,連連擺手,直弄得忠勇王哭笑不得。
忠勇王還是堅持參見了,起身這才道:“圣人,禮不可廢啊。”
政和帝嗤笑一聲道:“又沒外人,自家兄弟禮來禮去給誰瞧呢?自己找地方坐了。”
“是。”忠勇王倒也聽話,乖乖搬了繡墩落座。
政和帝卻一偏腿,干脆坐在了桌案上:“查的如何了?”
“這……臣弟拷問了宅子里的太監、宮女,都說不知。不過有人說起,前些時日有風箏墜在花園里,其后禁軍兵丁查驗了,其上并無蹊蹺。那風箏臣弟驗過了,唯獨少了一側尾翼的銅鈴。”
政和帝蹙眉。
忠勇王繼續道:“至于那風箏,時日實在太久,只怕一時半刻查不出來。”
政和帝便道:“那便慢慢查,定要查仔細了。”
“是。”忠勇王拱手。
政和帝起身落地,隨手抄起那條陳,想了想,徑直走到忠勇王身前遞將過去,道:“不說那些煩心的,你且看看這一封條陳。”
忠勇王接過來,起初沒當回事。待掃量了一遍,旋即沉思起來,面上略略凝重,趕忙又仔細看了一遍。
半晌,忠勇王放下條陳道:“這條陳有理有據,若果真能打出甜水來,此事定然是成了的。圣人,不知這條陳是何人所呈啊?”
政和帝笑笑,說道:“便是朕那日與你提過的李……”
政和帝扭頭看向戴權,戴權趕忙道:“李惟儉。”
“對,李惟儉,此人本是李守中族中子弟,偏生實學造詣極高。嚴希堯舉薦時曾說,此人微積分造詣怕是在其之上。”
“人才啊。”忠勇王真心贊道。
那實學,尤其是微積分,忠勇王還真就耐著性子學了倆月,奈何越看越懵,后來干脆再也不看了。
政和帝就道:“此案交給下頭人嚴查就是了,你且抽空去見一見李惟儉。若果然打出了甜水,就按著——”政和帝頓了頓,思忖道:“——不好讓李惟儉白忙活,算他一成股子,以酬其功。”
“是。”
兄弟二人又言談一番,忠勇王這才告退而去。
此后兩日,忠勇王每日上午都會去外城武備院盤桓一陣,奈何左等不見李惟儉,右等還是不見人影。
第三日好容易碰見嚴奉楨,先是得了個好消息,那井果然出了甜水!
跟著他又問起李惟儉,嚴奉楨壞笑一聲道:“王爺不知,出甜水那日絞盤松了,砸出井水來濺了李復生一身,這人尋不見妥帖的衣裳,只好騎馬回了賈府。不想路上受了風,轉天就病倒了。”
忠勇王眨眨眼:“病了?嘖,本王等了兩日,早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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