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這年九月,洪鵬終於還是進了學堂。清河鎮有好幾所小學,離洪鵬家最近的小學就在牛角灣西邊。洪鵬這一般大的孩子只有一個班,叫學前班,全班三十六人,只有八個女生。洪鵬自然和昌子、玲玲都在一個班。
上學的前一天,董自華把兒子揪過來,說:“看你頭髮髒的,我給你洗洗頭,明天去上學了。”
洪鵬說:“我不要你洗,我要姐姐給我洗。”
董自華很氣憤:“我給你洗咋啦?”
“你給人家洗頭太疼,使勁太大,都要把人家頭皮搓掉了。”
“好好,讓你姐姐給你洗。”
於是姐姐董豔打來熱水,和涼水兌好,用手試試溫度,把盆放在椅子上,讓弟弟彎腰站在盆前給弟弟洗頭。洪鵬很喜歡讓姐姐給他洗頭,因爲姐姐很溫柔,不像父親那樣硬手硬腳。
第一天放學回家,董自華問:“老師給你講了啥?”
“找啊找啊找朋友
找到一個好朋友
敬個禮,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洪鵬背誦道。
董自華想,還不錯,還能記得老師教了什麼。過了幾天,董自華又和徐光勇去了東北。洪鵬每天早上和昌子一起上學,中午和晚上一起回家。
在洪鵬班裡,有一個胖胖的男孩,住在牛角灣北邊。男孩子在一起難免要說說誰打得過誰,誰打不過誰。那個胖子有一天就和夥伴們說起他能不能打倒洪鵬,大家都想看一看。於是,一天下課後,一幫男孩子就在洪鵬回家的路上截住了他,小胖走出來,說:“我要和你摔跤!”小胖是方臉,臉上的肉特別多,擠得眼睛有點小,鼻子圓圓的,上嘴脣比下嘴脣厚很多,粗脖子,胳膊就像洪鵬小腿那麼粗。
洪鵬望望小胖,明知自己打不過,說道:“我不和你打。”
昌子站在一邊,也說:“胖子,你不要狂,你要是打鵬鵬我就告訴老師。”
“哼,告訴老師就是孬種。”
旁邊的男孩們也說,打啊,有種就打一架!
正說著,小胖就一把抓住洪鵬的胳膊,於是兩個人就雙臂相纏,頭頂著頭。洪鵬顯然不是小胖的對手,被小胖推到牆上,昌子見情況不妙,就跑回洪鵬家告訴洪鵬媽。這時候,洪鵬被頂在牆上,他往旁邊一閃,把身體抽出來,不料小胖用腳一絆,洪鵬摔了一跤。小胖乘勢往洪鵬身上一坐,坐在他的肚子上,兩手把洪鵬的雙手按在地上。洪鵬扭扭屁股,可是小胖太重,他根本翻不了身。旁邊的男孩平日有幾個和洪鵬鬧過矛盾,這時候也上來踢一腳,打幾拳。洪鵬罵道,“媽的,有種和我一對一打,我現在被別人壓在身下,你們算什麼好漢!”
“你們一羣孩子打什麼架啊!是誰先惹誰的?”女人楊鳳趕來了。
“就是胖子,他先找的事。”昌子說。
這時其他男孩早已跑了,小胖沒來得及跑,站在那裡,懦懦地說:“我就是想和他玩玩。”
楊鳳見兒子也沒受什麼傷,心想是小孩子沒事兒鬧著玩,就讓小胖走了。
那次和小胖打架吃了點虧,洪鵬就想哪天一定要找個機會教訓教訓他,昌子也贊同這個想法。正好這天,他們看見小胖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在路上截住了他。小胖心裡有數,知道他們之間的事兒肯定沒完。可是見自己一個人,洪鵬和昌子是兩個人,恐怕要吃虧,就想說要和洪鵬單打獨鬥。不過他還沒開口,就被洪鵬一腳飛過去,手上的文具盒掉在地上,鉛筆小刀從文具盒裡崩了出來。小胖正要罵娘
,彎腰撿文具盒,昌子已繞到他背後勒住他的脖子,兩人把胖子打了一頓,解了氣。
走的時候,洪鵬喊道:“死胖子,要是告訴老師,你就是孬種!”
十
過了一段時間,洪鵬開始學簡單的漢字。一天晚上放學,姐姐問他學了什麼字,洪鵬說,學了“大小多少”,姐姐問他會寫嗎,他說不會,又問他認得不,他說認得。於是姐姐就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問:“這個字怎麼念?”
洪鵬看了看,說:“多。”
姐姐默不作聲,又寫了個“多”,問:“那這個字怎麼念?”
洪鵬想了想,遲疑了一會兒,說:“這個字是‘多’。”
姐姐覺得好笑,就說:“那怎麼兩個字都是‘多’?”
洪鵬摸摸頭,說道:“那個字是‘大’,老師說‘大’就像一個人張開胳膊。”
姐姐又把四個字給弟弟教了一遍,覺得洪鵬還挺聰明,就說:“不錯不錯,好了,把這四個字每個寫五十遍,寫完再玩。”
洪鵬驚訝道:“啊?五十遍,太多了吧。”
“寫!寫完就記下了。”
洪鵬沒辦法,只能悶頭在田字格上寫起來。
與城市不同的是,在農村上學有一個“忙假”,忙假在秋季,一般是十天。這是秋忙季節,春天種的花生要收,花生收完了種小麥。男人董自華不在家,這段時間的農忙只有女人楊鳳和閨女忙。洪鵬只在家裡按照姐姐的話做些米飯,喂喂大水牛。洪鵬家的牛已經養了好幾年,是頭母牛,身軀龐大,兩隻牛角拱起來,快要連成一圈兒,耳朵常常扇動著,還會咧著嘴巴,像是在笑。洪鵬每次抱了草去餵它,它就圍著牛槽轉圈,並且發出“哞——”的叫聲。洪鵬很喜歡這頭水牛,他常常一邊看它吃草,一邊撫摸著它的頭。有好幾次,他都想爬到牛背上,可是他還是矮了些,踩著牛槽沿還是爬不上。
忙假過後,洪鵬和昌子又開始上學,姐姐董豔幾乎每晚都要讓洪鵬寫字,洪鵬雖然不高興,但也只能聽姐姐的話。這樣一直到了期末,他們放假了,放假後三天,洪鵬和昌子回學校拿了成績單,洪鵬的《語言》考了74分,《數學》考了56分。昌子的成績還要差一些。回到家洪鵬不敢和姐姐說,但是姐姐當然知道,就翻開洪鵬的書包,拿出成績單一看,非常生氣,把成績告訴母親。女人也不高興,說:“你姐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兩門都考一百分,你怎麼考這一點分?”洪鵬不敢說話。當晚,連飯都沒敢吃。幾天後,父親董自華從東北迴來,問起兒子的成績,洪鵬又捱了一頓訓。但董自華心裡想,兒子還是太小,不懂事,大一大就知道要好好學習。所以三分鐘沒過,就和兒子親熱起來。董自華喜歡用臉蹭兒子的臉,洪鵬被父親的硬鬍渣蹭得疼,就用手推父親的頭。
過年像往常一樣,晚上,牛角灣的人們包完餃子,就開始放鞭炮。鞭炮聲此起彼伏,響了一夜。
過年後的這個學期,是董豔讀初中的最後一個學期。她學習很好,想考上一個不錯的高中。可是她見到很多同學,尤其是女同學,沒讀完初中就退學了,出去爲父母賺錢,就想不知道她會不會遇到這樣的事,她心裡有一直有一個夢,一定要考上大學,脫離農村。弟弟洪鵬不懂事,不知道董家內部的矛盾,也不知道清河鎮徐姓勢力的欺壓,可是姐姐董豔從小在這種環境里長大,已經徹底厭惡了這個地方。然而,她卻沒有想到,她的命運沒有掌握在她手裡,卻被母親改變了。
女人楊鳳因爲男人董自華長期在外打工,家裡農活太重,身體
一直不太好,終於得了一場大病。董自華回到家,知道了女人的病,女人的腿特別冷,特別疼,最後只能臥牀休養。董自華想這可能不是小病,就背起女人去鎮裡的診所看病。一番檢查過後,一個女醫生說:“這是坐骨神經痛,要好好調養,也要吃藥,最好是扎針,你以後每隔一天揹她過來,我給她扎針。”
後來一段時間,楊鳳每天都要喝中藥。中藥很苦,女兒董豔給母親熬中藥,看到藥方上寫著:“烏梢蛇10克,炒地龍10克,殭蠶10克,桂枝10克,川芎10克,甘草10克,全蠍6克,制川烏6克,制草烏6克,蜈蚣4克。”中藥每天一劑,扎針每兩天一次。董自華揹著女人去診所,醫生也姓楊,一打聽,還是楊鳳的遠房表親,價格還算合理。楊醫生打開針盒,拿出一根銀針,用手撮一撮楊鳳的膝蓋,旋轉著慢慢把銀針插進楊鳳的穴位。過了一會兒,楊鳳的腿上插著一窩銀針。
去看病看得頻繁了,楊鳳和醫生之間的話也多了起來。這天,楊醫生把銀針從楊鳳的腿上捻出來,楊鳳和董自華在診所和醫生聊天。楊醫生說她女兒夏天要去深圳打工,聽說深圳這個城市近幾年發展很快,需要大量的工人。楊鳳問她女兒和誰一起去,楊醫生說有個哥哥,在深圳開了一家服裝廠,正要招人,如果他們的女兒不讀書了也可以一起去。董自華回家後,和女人好好商量了一番,覺得女娃讀書讀完初中就已經差不多,讀多了也沒用,早晚還是別人家的人,就想讓女兒下學,也好給家裡補貼些花銷。董自華當初非要一個兒子,哪怕政策不允許要交罰款,他還是不管。他從小就特別重男輕女,幾乎從沒打過兒子,可是一旦女兒犯了什麼錯,他就會狠狠教訓。
這天晚上,一家人吃過飯,董自華先開了口:“豔子,你媽現在病了,家裡沒人照顧,又有那麼多活要幹,我和你媽商量,等你讀完初中就別再唸書了。”
董豔正在刷碗,聽到父親的話,手突然就僵在了那裡,說道:“不要,我要上學!”
男人沒勸服女兒,晚上要睡覺的時候,女人楊鳳喊道:“豔子,你過來,我和你說說話。”
女兒很懂事,也很聽話,她搬了一個小椅子,坐到母親牀邊。楊鳳躺在牀上,說道:“豔子,你從小就懂事,你爸是壞脾氣,他說話不好聽,我和你說,做媽的還會害了你?”
“嗯,媽,你說。”
“我現在病了,不知道我這病什麼時候才能好,家裡一直要花錢。還有,你弟弟也上學了,也開始花錢。家裡還想過幾年翻新房子,所以我和你爸想,你讀書讀到現在也已經夠了,不如讀完了就不要再讀吧。”
母親的話說得很慢,可是董豔覺得力量很大,好像沒有任何駁回的理由,就問:“那我不上學,做什麼?”
楊鳳覺得上面的一番話奏效了,就接著說:“給我看病的楊醫生,你楊姨,她哥哥在深圳開了一家服裝廠,要招人過去,楊姨的女兒,也是你表姐,她也要去,你不如和她一起,到你表舅那吧。”
董豔聽了,沒說話,微微嘆了口氣。女人聽到嘆氣聲,又接著說,“豔子,不是媽心狠,這個家也沒什麼錢,你也知道你的那幾個叔叔都是些怎樣的人,你要爲家裡爭口氣,你爸年紀老,四十纔有兒子,今年快五十了,我又得了病。”
董豔知道家裡的難處,說道:“媽,那我想想吧。”
洪鵬開始讀一年級的時候,姐姐董豔還是離開了,去了一個叫深圳的遙遠的地方。姐姐走的時候,洪鵬又是大哭大鬧一場,姐姐以後不給他洗頭了,也不教他念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