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洪鵬一年級學(xué)會的第一個知識就是一段屬相的背誦,他回到家,背給父親聽:“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董自華問:“你背這個有什麼用?”
洪鵬故弄玄虛,說:“我背下這個,誰要是告訴我他多大歲數(shù),我就能算出他是屬什麼的。”
董自華很驚奇,問:“那我四十八了,你算算我屬什麼?”
洪鵬伸出左掌,用右手食指指著左手四指的指關(guān)節(jié)條紋,嘴裡唸叨著,一會兒就說了出來:“你屬牛。”
董自華更驚訝了,又讓他算了媽媽的屬相,姐姐的,奶奶的,幾個叔叔的,莫不精準(zhǔn)。問他是誰教的,洪鵬說是語文老師,昌子都沒有學(xué)會,全班就他一個人學(xué)會了!董自華非常高興,這件事也逐漸在牛角灣傳開。村民都知道董自華的兒子有這麼一個本事,每每說些年齡,讓他算人家屬相。
董豔和表姐去深圳之後,就給家裡寫了信,說一切平安,不必掛念。她們在廠子裡上班,又有舅舅照應(yīng),生活還可以,每個月有六百塊錢的工資,唯一讓董豔掛念的就是母親的病和弟弟的學(xué)業(yè)。自從董豔考大學(xué)的夢想斷送之後,她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弟弟身上,希望將來有一日,弟弟能學(xué)有所成,替她完成心願。所以董豔特別省吃儉用,每個月給家裡寄四百塊錢,有時候兩個月寄一回,寄九百塊。董豔囑託母親好好養(yǎng)病,讓弟弟好好唸書。而董自華和女人對兒子的期望也很強烈,他們想靠著兒子,讓三弟董自英知道,他們自己也可以過得好,不比董自英家裡差。可是,董自英靠三姐夫的扶持,家裡也越過越殷實。而且,最讓董自華彆扭的是,三弟家的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學(xué)習(xí)都非常好,每學(xué)期末,四個孩子每人抱著一張獎狀回家,他家裡的獎狀都把土牆貼滿了。
洪鵬讀完二年級,母親的病終於好了。董自華這兩年在家裡照顧女人和孩子,沒出去打工,家裡的餘款也基本上花光了,現(xiàn)在花的錢都是閨女寄來的。而三弟董自英家卻是如日中天,準(zhǔn)備過年前在牛角灣南端蓋樓房。拆舊房的時候,董子英還故意跑到大哥董自華家炫耀一番,說舊房子就要拆了,就怕弄壞了滿牆的獎狀。
樓房落成之後,董自英宴請親戚,董自華當(dāng)然又躲不過。他來到三弟的新樓房,見客廳擺的電視機、新傢俱,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尤其是那些從老屋的牆上刻意移過來的孩子們的獎狀,蓋住了一整面牆。酒席間,三弟給大哥敬酒,說道:“鵬鵬學(xué)習(xí)怎麼樣?”
董自華說:“還湊合吧。”
董自英說道:“我從來不說孩子,他們唸書能唸到哪我就支持到哪,不過我的孩子都很爭氣,你看牆上那些獎狀,呵呵……鎮(zhèn)裡的徐光邦和我是高中同學(xué),他來我家喝酒,看見一牆獎狀,都說我家孩子爭氣!”
這話必然讓董自華聽了很不痛快。他當(dāng)晚就喝多了,踉踉蹌蹌回了家,酒醒後,那些奚落的話他依然記在心裡。過年之後,他又和徐光勇去了東北。
也是在這一年,市場經(jīng)濟的春風(fēng)吹了六七年才吹到偏遠(yuǎn)的清河鎮(zhèn)。這天鎮(zhèn)長和大家說,要在清河鎮(zhèn)搞一個集市,各村的人都能販賣些貨物,在集市上交易,以後買東西不必再去幾十裡外的縣城。集市落成剪綵那天,鎮(zhèn)長請來了秧歌隊,鼓號隊,一大羣人唱歌,一大羣人跳舞,一大羣人敲鑼打鼓,非常熱鬧。洪鵬和昌子混在人羣裡,瘋玩了一整天。清河開市後,楊鳳也想著販點衣服,就拿出家裡僅有的一點積蓄,做起了小本生意。生意倒也不錯,那個時候,東西少,人多,賣什麼的都能賺錢。
鎮(zhèn)長等人發(fā)現(xiàn)了牛角灣的秘密之後,就開始了另一個打算。原來,近幾年縣城要擴建,城市擴大化,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需要大量購買沙子。鎮(zhèn)長知道這是一個大買賣,就私下找人勘探,果然發(fā)現(xiàn)牛角灣底下含有大量沙子,於是他們抓緊召開領(lǐng)導(dǎo)會議,研究決定要在牛角灣建採沙廠,開發(fā)沙土資源,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會上,有人反對,說:“當(dāng)年風(fēng)水先生不是說了嗎?牛角灣是風(fēng)水寶地,不能動啊。”
鎮(zhèn)長說:“你還真他媽的笨,牛角灣是風(fēng)水寶地,不是發(fā)現(xiàn)
沙子了嗎?這不是風(fēng)水寶地是什麼?”
最後採沙廠真的建了起來,當(dāng)然都是幾個徐姓的人承包,其中鎮(zhèn)長徐光國和書記員徐光邦都包了一大片。
鎮(zhèn)長知道了沙子,自然也想到了磚頭。他知道其他鄉(xiāng)鎮(zhèn)也有自辦磚窯廠的,就想在鎮(zhèn)北劃出一大片耕地,用於建造磚窯廠,生產(chǎn)磚塊,然後賣到城裡。可是清河鎮(zhèn)的人知道鎮(zhèn)長有這個心思之後,都不同意,包括徐姓的也有人反對。因爲(wèi)他們認(rèn)爲(wèi),把耕地用了,種田的地方就少了,沒有了糧食怎麼活,土地是農(nóng)民的根本利益。可是鎮(zhèn)長自有他的一套,他說辦了磚窯廠,清河鎮(zhèn)的人可以到裡面做事,有工作幹,有工資用,這是提供就業(yè)崗位,帶領(lǐng)大家發(fā)家致富。
磚窯廠最後也還是辦了起來,此後,廠裡的大煙囪總是在清河鎮(zhèn)北邊吐著滾滾的黑煙。有些人家離磚窯廠很近,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院子裡的水井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黑色的灰。
十二
洪鵬三年級暑假的時候,父親董自華回家,給家裡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徐光勇家裡也買了一臺。洪鵬和昌子自然非常高興,兩人要麼窩在洪鵬家,要麼窩在昌子家,看電視,一整天地看。那個時候,他們特別迷戀一部叫《四驅(qū)小子》的動畫片,所以兩人特別希望能有錢買一輛四驅(qū)車。他們只是有這樣的想法,卻沒有錢,沒法實現(xiàn)。而另外一個人,卻讓洪鵬大膽地邁偏了一步,並且得到了深刻的教訓(xùn)。
他叫王站軍,是洪鵬的同班同學(xué),也住在牛角灣北邊,和小胖家不遠(yuǎn)。他們在班裡談四驅(qū)車的時候,站軍說:“鵬鵬,你媽現(xiàn)在不是賣衣服嗎?她的錢不就放在包裡嗎?要不你拿點錢,買一部四驅(qū)車。”
洪鵬聽了這話,心裡慌得很,說:“我媽會打我的。”
“你放心,我不說,你不說,你媽怎麼知道。”
洪鵬的確沒有偷錢的心思,不過經(jīng)站軍這麼一說,卻又動了心,就決定找機會去母親包裡摸點錢,買輛四驅(qū)車。終於有一天晚上,女人去徐光勇家串門,找光勇女人扯家常,洪鵬見家裡沒人,就翻出母親的包,手伸進去,摸出一把錢,數(shù)了數(shù),三十多塊,就把零錢放進去,只拿了三十塊。晚上母親回來的時候,他一直注意著母親,生怕母親去點錢,幸好母親沒點錢。第二天,他把偷錢的事告訴了站軍,不料站軍是個十足的壞蛋,他讓洪鵬給他也買一輛車,否則就把偷錢的事告訴洪鵬媽。洪鵬怕被母親知道後捱打,就只好給站軍也買了輛賽車。然而事情完全不是洪鵬想的那麼簡單,站軍不斷以這個藉口讓洪鵬回家摸錢,兩人買吃的、玩的,直到東窗事發(fā)。
這晚,女人倒出包裡的錢,數(shù)數(shù)這幾天賺了多少。她怎麼數(shù),包裡都少了錢。包裡每天進出多少錢,她心裡大致有數(shù),而且錢也沒掉,於是就開始懷疑洪鵬。她把洪鵬叫過來,問道:“我包裡的錢少了,你看到?jīng)]有?”
“沒有。”洪鵬說。可是他的臉早就紅了,腿也開始發(fā)抖,他本就是個不會撒謊的人,而且這幾天心裡一直慌得很,母親這一問,他的心就更虛了。
女人看出了端倪,又嚴(yán)厲地問:“鵬鵬,你拿錢了沒?”
洪鵬不敢說話,也不敢看母親。女人又說:“你看著——我的眼睛!”洪鵬知道這一難怕是躲不過了,就說道:“我拿了。”可是他依然不敢擡頭。
“你拿了多少?”
“七十。”
“你拿這麼多錢都怎麼花的?”
“我買了四驅(qū)車,還有好吃的。”
“你的車呢?我怎麼沒看到?”
“車在我同學(xué)王站軍家。”洪鵬不敢把車拿回家,怕母親看到會追問他哪裡來的錢,就白天和站軍在學(xué)校裡玩,晚上讓站軍把車帶回家裡藏著。
“那其他錢呢?”女人追問道。
“都買吃的了。”
“買什麼吃的?”
“火腿腸,方便麪,辣條還有其他好吃的。”
“是你自己吃了,還是和站軍一起吃的?”
“都買了雙份,我和他一人一份。”
“你傻啊?幹嘛都給別人買一份?”女人覺得錢要都是兒子花了,也就花了,怎麼還
要給別人買東西,就更加生氣。
“他說要是不給他買,他就告訴你,說我偷了錢。”
女人覺得兒子真是笨,掄起笤帚把就打在兒子的屁股蛋上,這是女人打兒子最得力的工具。洪鵬覺得疼,就哇哇大哭,想跑。女人一把揪住洪鵬的耳朵,又是一番抽打。一邊打,一邊說:“你知道我爲(wèi)什麼打你?”
“哇……啊……我……我偷錢……錢了……”洪鵬一邊哭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從小偷針,到大偷金!書沒念好,你倒學(xué)會了偷東西。”女人一邊打一邊說。
打完了一陣,女人也累了,就停了下來。可是她不甘心,心想這錢都給別人花了,自己又不好要回來,就想出了一個點子。洪鵬站在那裡,以爲(wèi)一陣捱打過後,就不會再有事。可是女人卻找來水牛耕地時拉犁耙用的耕牛繩,把洪鵬前前後後纏了起來,把他的兩隻手纏在背後,洪鵬像被繩子裹起來一般。女人說:“你現(xiàn)在,去站軍家,就說,你偷錢被你媽打了一頓,讓他把錢還給你。”
洪鵬沒想到母親竟然讓他去要錢,站在那裡不走,女人說:“快去!是不是還想捱打?”洪鵬怕母親,就慢騰騰地走出去。一彎下弦月貼在天邊,灑不下多少光亮,風(fēng)吹動樹葉,發(fā)出莎莎聲,牛角灣黑黑的。洪鵬慢慢向北走,怕被別人看到,也怕牛角灣那些散著的狗。他沒有發(fā)現(xiàn),其實母親一直跟在他不遠(yuǎn)處的身後。
到了站軍家,他們一家人正在吃飯。洪鵬站在門口,喊道:“站軍在家嗎?”站軍家的狗咬了起來。
“在,你是誰啊?”站軍的母親喊道。
“我是鵬鵬,我找站軍。”站軍母親知道是站軍的同學(xué),就說:“你進來吧——打狗!”狗又在叫。
洪鵬站在門口,不敢進去。站軍母親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進來吧,狗不咬人——打狗!再咬宰了你!”
站軍母親走到門口,見到了洪鵬,聽到洪鵬還在抽噎,藉著微弱的光,看見洪鵬身上竟然纏著耕牛繩,就驚訝道:“哎呀,你這是怎麼了?”
洪鵬正不知如何開口,就聽見母親在身後喊道:“怎麼了,你問問你家站軍,小孩子在家裡偷錢,鵬鵬偷了我七十塊錢,和你家站軍買吃的玩的,兩個小孩一人買一樣,都花完了。”楊鳳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過來。
站軍母親見到楊鳳,表現(xiàn)出很驚訝的樣子,說:“是嗎?還有這樣的事?我問問站軍,站軍從來沒和我說過啊!”
楊鳳想,孩子偷了錢怎麼敢告訴你,怎麼有這樣的事?恐怕你知道了還故意慫恿站軍這樣做吧。站軍母親回屋裡,問了站軍,站軍不得不承認(rèn)。
站軍母親在屋裡喊:“鵬鵬他媽,進屋坐吧——狗還咬——打你!”
女人說:“不——了!你家狗——太兇了!”
站軍母親又走出來,手裡拿了三十塊錢,看了看洪鵬,說:“鵬鵬他媽,孩子犯了錯,也不能這樣打啊!”
“我不打他能行嗎?長大了還不偷金!”
“哎呀,都是我家站軍不好,這三十塊錢,你先拿著,算是我家孩子的不是。”
楊鳳接過錢,說:“小孩子哪有那樣的心思喲。”
女人把洪鵬帶回家,把耕牛繩解下來,說:“以後還敢不敢偷錢了?”
“不敢了。”洪鵬還在抽噎。
“不準(zhǔn)哭了。”女人一邊給洪鵬擦臉,一邊說,“偷錢,這還了得嗎?從小偷針,到大偷金,懂不懂?”
“懂了。”
“以後再也不準(zhǔn)和站軍玩!知道嗎?”
“嗯。”洪鵬說。
這事以後,洪鵬真的就再沒和站軍玩,也再沒偷過一分錢。甚至別人把大把的錢放在桌子上,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有一回,女人又去昌子家串門,昌子媽說:“我家昌子和鵬鵬玩得就是好,你看啊,鵬鵬天天在我家,我家從來不丟什麼東西。有一回,昌子帶了另外一個孩子來家裡玩,我放在桌子上的兩塊錢當(dāng)天就不見了,後來一問,果然被那孩子拿去花了。”
“你還別說,那都是被我打的,小時候不打,就長不直,成不了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