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停下,他的視線清晰地捕捉到克勞恩此刻的表情,孤單得宛如一尊青銅雕像。
哥哥他……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這樣想著,易水寒最終一句話也沒有說。
而克勞恩的回憶還在繼續。
其實,他是到了最後一刻才改變了想法的。
臨出發到碧青聯邦的那天晚上,克勞恩把易水寒叫到了自己的房間。而易水寒臉上佈滿了雲翳,像是預料到了什麼,一聲不吭地就走進了克勞恩的房間。
“坐下吧。”克勞恩讓易水寒坐在牀邊,然後在他的身旁一起坐下。
易水寒咬著嘴脣,低著頭,兩手交錯在大腿間,手指不住地揉捏著,像是不想打開接下來的話題。
“我……”易水寒輕聲地說,欲言又止。
“明天去了那邊後,如果想我了,可以多聯繫一下,電話、寫信或者通訊魔法都行,到那裡好好照顧自己,”克勞恩笑笑說,語氣溫和,“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就很難再看見你了,你要學會保護自己。”
“我、我還是不要去碧青聯邦了……”易水寒輕聲說,“我……爲什麼哥哥你老是不像以前那樣聽我的呢……”
“可這是你一開始就說好的,之前我們不是也說過這個話題了嗎。”克勞恩笑著說,“最開始說的話,纔是最真實的。去那邊自由地發展,離開我的陰影,是你一輩子的打算,是以後我老了,走了之後你還有的打算。我只能陪你走這麼長的路,小寒,你自己的夢想才能陪著你一直走到老啊。”
克勞恩在牀單上畫了兩條線,一條代表著克勞恩,另外一條,代表著易水寒的夢想。
易水寒看著克勞恩的手,然後又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擡起頭,看著克勞恩仍然微笑著的臉,突然又流淚了,眼淚一滴又一滴地落到牀單上,手指不斷地抽搐。
“我……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哥哥也是很爲難的吧……我不該那麼倔強的……”
過去那些年來,克勞恩陪他歷練時爲了保護他而受傷的片段都涌現出來,易水寒心裡一顫,淚水像是打開了閘門的河道,止也止不住。
克勞恩用手指抹了抹易水寒的淚珠,拍著他的背,安慰他,讓他不要哭。
奇怪的是,明明已經到了最後的分別時刻,克勞恩本該有千言萬語想對易水寒說,可是到了此刻,克勞恩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克勞恩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什麼了。
真是奇怪的感覺。
克勞恩也許應該和易水寒回憶一下他小時候的事,告訴他自己是怎麼在暴風雪的夜晚遇到他,怎麼看著他慢慢地成長起來,怎麼爲他學習自己不擅長的菜餚,怎麼教他魔法,怎麼教他武技,怎麼教他做人的道理,學習作爲執法者必備的知識。
或許克勞恩應該告訴他自己還是青年的時候,是如何力排衆議,收下他作爲額外的聖侍者,又是如何避免他被刻印一族的刺客刺殺的。
又或許克勞恩該告訴他自己身邊的人的故事,告訴他自己和其他執法者之間的故事,告訴他自己和曾經喜歡的女性之間那段往事。
最後,至少,克勞恩也該回憶一下,帝路之戰的時候,自己在與兩位逆騎士戰鬥時,心裡想的全部是易水寒的事。
可奇怪的是,克勞恩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好像能說的已經說完了一樣。
就好像今晚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和他們過去的幾千個日夜一樣,睡上一覺,明天醒來,自己還是原來的自己,他還在原來的那個家裡,易水寒也還是原來的易水寒,他還會一邊大聲抱怨著自己的嚴厲,一邊努力學習。
所有的一切都會和以前一樣。
所有的一切都會照常。
可克勞恩知道,這不是。
今晚,是克勞恩和易水寒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機會,從今以後,可能再也不會有了。
也許克勞恩以後還有機會見到易水寒,但那時,他們的內心必定會如同滄海桑田一樣。
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沒有經歷過的年輕人永遠也無法體會,當自己把自己心口的一塊肉割下來,默默放棄掉的時候。
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哥哥……”最後,易水寒還是停下了淚水,輕輕呼喚道。
“嗯?”
易水寒一點一點擡起頭,用他那深邃的暗藍色眼睛看著克勞恩,輕輕地說:“哥哥,你想不想得起來……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你給我過生日……那個時候,我許了個願,然後你有問過我,那是什麼……”
克勞恩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那時候,不管我怎麼問你,你都死活都不肯告訴我,最後我就沒再問你了。”
“嗯。”易水寒輕輕點點頭,看著克勞恩的眼睛又一點一點地低下去。
“那小寒你許了什麼願呢?”克勞恩試探著問。
易水寒沒有回答克勞恩,只是看著地板,鼻子抽泣了一聲,然後他抹了抹眼淚。
一直過了很久,他也沒有回答克勞恩,只是默默地流著淚水,克勞恩從來沒有見過易水寒哭得這麼傷心,哭得這麼久過。
哪怕他剛剛離開家,最爲無助的時候,也沒有過。就好像他一輩子的淚水,都會在今晚流乾。
每個人都是哭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哭的本能,如果一個人哭不出來,那只是因爲他麻木了,缺少能夠讓他感動的契機,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理由。
“算了,那已經不重要了……”易水寒最後搖搖頭,輕輕地說,臉上浮現出了憂傷的笑意,“就當我沒有說過好了……”
易水寒輕輕地依靠在克勞恩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慢慢地呼吸著,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
“哥哥……”
“嗯?”
“如果我走了之後,你真的找不到一個像我這樣可以與你相互依賴著的人,你該怎麼辦呢?”
克勞恩的心裡流動著熱流,一時間,易水寒這個問題居然把克勞恩問住了,克勞恩居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易水寒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
最後,克勞恩輕輕出了口氣,撫摸著易水寒烏黑的頭髮,笑著說:“小寒你走了以後,這片星空,就是我的依靠。”
易水寒的身體微微一顫,他靠著克勞恩,帶著哭腔小聲說:“哥哥,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克勞恩也默默地流淚了。
和易水寒分別的時候,終於還是到了。
那一天沒有大雪,而是下起了雨,正如易水寒的名字那樣,水冷冰寒。
冰涼的雨水從天而降,匯聚在路面上,積起了一灘又一灘的水窪,車輛馳過水麪時,都會劃出長長的浪花。
或許知道那是克勞恩和自己最後的道別,易水寒沒有選擇使用更方便的辦法出發,克勞恩也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開車奔赴機場。
雨。
到處都是雨。
全世界的雨都好像集中在了在這座城市,克勞恩打開車門,撐著黑色的傘走下車,風很大,雨水在克勞恩的鞋尖濺出朵朵雨花,在道路的兩旁,有樹葉飛揚。
一種塵封在克勞恩心頭已久的感覺慢慢涌上心頭,就好像無意間發現了掉落在桌腳下的糖果。
幾粒雨水被風吹來,落在易水寒的髮絲上,留下一滴滴珍珠般的水滴,克勞恩把雨傘往易水寒那邊挪了挪,用手擦去他髮絲上的雨水,不讓他的身體打溼一點點。
就如同母親把出嫁的女兒打扮地漂漂亮亮的,然後送給別人。
機場外路面的積水微微盪漾著,人和車的影子漸漸扭曲了。
來迎接的人到了,他走到克勞恩和易水寒的面前,靜靜地看著他們。
“小寒。”克勞恩輕聲對易水寒催促了一聲,易水寒低著頭,一言不發,什麼話也沒有說。
自從昨天晚上回了自己房間後,直到現在,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大人,時間差不多了。”迎接者看了看腕錶,對克勞恩說。
“嗯。”克勞恩點了點頭,而易水寒還是沉默著,一言不發,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小寒,時間差不多了,走吧。”克勞恩拍了拍他的背,“雨下得這麼大,趕緊走吧,不然要被淋溼的。”
“嗯。”
易水寒輕輕嗯了一聲,沒有看克勞恩,只是在原地站了足足三秒,然後他最後還是頭也不回,一小步、一小步地朝著機場大門走了過去。
“要好好的。”克勞恩看著他,只是點了點頭,克勞恩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因爲他想說的實在太多了。
“那麼,就這樣了。如果沒有什麼想交待的了,我們就出發了?”
克勞恩的身體僵住了。
那一刻,克勞恩忽然覺得痛徹心扉,整個人都在冰冷的雨中微微顫抖。
克勞恩真的好像說出還有,他也真的不想看易水寒就這樣離開。但是,爲了易水寒,克勞恩只能把他送走。
最後,克勞恩還是鬆了氣。
“沒有了,你們走吧。再見了。”克勞恩如是道。
關上門的時候,克勞恩看到易水寒的臉貼著玻璃,深淵一樣的眼睛正在悄悄地看克勞恩,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克勞恩也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看著他。
克勞恩對著易水寒擠出一絲微笑,然後緩緩舉起手,豎起大拇指。
克勞恩看到易水寒貼著玻璃,嘴脣微微蠕動著,好像在說著些什麼,可是自己好像已經聽不到了。
下一刻,風瘋狂地大作了起來,直落的雨滴在空中變成了一條條的斜線,彷彿無數劃過天際的流星。
流星……
克勞恩突然想起來了,曾經有那麼一個滿天繁星的夏夜,克勞恩和易水寒躺在鄉間小橋邊的草地上,仰望著那星辰橫步的夜空,聽著涓涓的水聲,漸入夢鄉。
“哥哥快看,是流星耶!”
不經意間,易水寒忽然指著天空興奮地叫嚷起來。
“不能放過這種機會的,要馬上許願!”
說話間,還有些幼稚地合起了雙手,開始閉眼祈禱。
看著易水寒閉眼祈禱的認真模樣,克勞恩笑著問道:“小寒你許了什麼願啊?”
易水寒睜開眼,晶亮的眼睛看著克勞恩,停頓了很久,才一字一頓地說道:“嗯……我想要真正被爸爸媽媽承認。”
聽到易水寒的話,克勞恩的心不知道爲什麼,登時一痛。
這麼多年了,易水寒,還是在想念他的家庭嗎……
“……可是書上說對流星只能許一個願的,所以我許願能夠永遠和哥哥在一起!”易水寒忽然又道。
易水寒的話,登時讓克勞恩的鼻尖微酸,眼角溼潤。
“小寒……”
克勞恩看著易水寒,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未真正瞭解過他,克勞恩明白他的身體,卻始終沒有深入他的內心。
那一夜,四下皆寂,只有溪水和蟲鳴的聲音,還有易水寒躺在克勞恩懷裡的一絲溫暖陪著克勞恩。
但克勞恩卻感覺擁有了世間的所有。
那一刻克勞恩想,自己的人生是多麼的完美,多麼的無憾。
即便就這樣躺在夜空下的草地裡一睡不醒,克勞恩也該無怨無悔了。
……
是啊,自己明明應該想到的。
自己早就應該明白的,生日那天,易水寒許的那個願望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其實自己早就應該明白了他的心意。
只是自己一直都在做一個聾啞人,當做不知道而已。
自己不滿足於僅僅做易水寒的老師和哥哥,還想要成爲他的親人……成爲他的父親。而易水寒,也一直都將自己看做是真正的父親的啊。
滿世界都是雨,滿世界都是回憶。
每一滴雨都在喚醒著克勞恩內心最深處的回憶,無數的回憶就像是被核彈硬生生炸開的堅硬冰山,無數的溫泉噴涌而出,剎那間充斥了他的大腦、他的心靈、他的全身。
第一次遇到易水寒,暴風雪之夜有著倔強眼神的少年,自己遞出一杯熱飲時對方驚訝的回憶……
第一次教易水寒高階魔法的那天,易水寒自不量力地同時發動了兩個魔法,結果能量暴走,弄得兩人灰頭土臉的場景……
第一次帶他接受幻術測試,卻看到他心底最害怕的景象是獨自一人在茫茫人海中哭喊著自己的場景……
因爲其他執法者們的反對,無奈之下決定將易水寒暫時交與艾瑟時,自己和他在同樣的雨中分別的場景……
一幕幕鮮活的回憶,就像是打開了的童年的玩具盒,這樣毫無防備跳了出來,在空中綻放出萬千雨花。
是啊,明明是不該忘記的。
永遠都不該忘記的,爲什麼自己卻忘記了呢?
爲什麼自己卻選擇拋棄了呢?
記得當自己秘密教導易水寒被發現時,大家擔心易水寒天賦過高引起刻印一族的反彈,就打算讓艾瑟帶走他,隱瞞下這個事實來。
那時候,克勞恩明明已經選擇放棄了,明明自己已經想好了一切,可是,當魔法陣啓動的那一刻,當克勞恩看到易水寒忽然淚水縱橫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了。那一刻,克勞恩堅定地打斷了魔法陣的運轉,站在艾瑟面前一言不發。
直到易水寒回來。
爲什麼現在,自己卻放棄了呢?
是已經承載了太多嗎?
還是爲了——?
“哥哥……爲什麼……非要這樣不可?爲什麼……要讓我面對這種殘忍的局面?太自私了,真是太自私了……”
耳邊,傳來易水寒模糊的聲音。
克勞恩的心也隨之一顫,他終於知道是爲什麼了。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麼複雜,對,很簡單的原因……就是自私而已。
呵呵,一直都是這樣的嗎?人人都以爲帝路執法者們應該鐵面無私,凡是威脅到世界穩定的存在,哪怕是最最喜愛的學生也要抹除——如同格羅瑪什一樣;哪怕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也要抹除——如同奧西里斯一樣;哪怕是自己的摯愛——如同艾瑟一樣。
而自己……始終不是個合格的執法者吧。如果繼續這樣牽絆住易水寒的腳步,這樣的情景,或許不是最後一次。
在迷幻的光影中,克勞恩努力起轉過頭,深深地看了易水寒最後一眼,然後咬開了自己的動脈!
在一切力量都被禁止的現在,龍也不過是有智慧的野獸,這樣的做法……足夠斬斷易水寒最後的信念了。
在忽然響起的不敢置信的慘呼聲裡,克勞恩的視線漸漸被鮮血染紅,然後變得模糊……
“最後一次,我真正履行了作爲執法者的責任。長痛不如短痛,對不起,小寒。”
……
不知過了多久,易水寒終於回過神來,視線觸及到已經有些僵硬的屍體時,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他機械般地張開血盆大口,輕易就把那沒有鱗片保護的腹部撕開了一個血淋淋的口子,緊接著像無情的機器一樣咬住裡面的器官,把它們通通扯出來吞進肚子。
這場殘酷的盛宴一開始是靜默無聲的,後來則慢慢有了聲音——那是混合了哭泣與哀號的撕裂之聲。他清晰地目睹著曾經最愛的哥哥體內的器官連著肌肉和血絲被一一緩慢地扯出到外面的世界,而做出這樣近乎褻瀆行爲的,正是自己。
漫天風雪之中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死寂的氣氛。隨著時間的流逝,易水寒的哀聲漸漸又小了下去,只剩下血液滴落在地上發出的“滴滴答答”的節奏,有時還能聽見藕斷絲連的肌肉組織在被強行扯開時發出的聲響,如果仔細聽地話甚至能聽到夾帶著血液的肉在易水寒嘴裡滑進食道發出的,像是物體從黏液上滑過而發出的詭異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現場終於恢復平靜,易水寒已經把克勞恩體內的所有能夠拉出來的東西都拉了出來,並且悉數吞進了自己的肚子,只留下一張看上去異常恐怖的外皮,被宛如化石的完整的骨骼撐起。這一場真真切切的血腥殺戮遊戲中,他便這樣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地把克勞恩吃掉,把自己最想要依賴的東西推入深淵,換來遊戲的終結。
……
“因比爾,我們也該開始了。”
看完以血肉爲祭的最後一幕,小暗長長地嘆息著,將已經昏迷的易水寒安置好,然後轉向了旁邊的黑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