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溟家?災(zāi)星?”
麗塔看起來對這個名字並不熟悉,她饒有興趣地看著凱爾,等待著對方進一步的解說。
因爲(wèi)也沒什麼事情好做,凱爾決定稍微多花那麼一點時間在和這位漂亮的客人聊天這件事上,雖然聊的話題在這個小城並不是什麼讓人覺得開心的事情。
“是啊,那個孩子叫做拉斯路亞,是城裡最顯赫的家族——暗溟一族最後的族裔,不過麼……”凱爾的臉上露出了厭惡的神色,“那家人也是可憐,自從那個孩子出生之後,本來好好一個家,裡面的人一個個都因爲(wèi)莫名其妙的原因失蹤了,從家裡做雜事的僕役開始,馬伕、廚師,再到那個孩子的親人……就在上個月吧,他母親也不見了。當(dāng)時的情景據(jù)說非常恐怖,他和母親玩捉迷藏的時候抓到了母親,結(jié)果那個女人就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變成了粉末……大家這才知道,失蹤的人可能都被變成了粉末……”說著,凱爾不禁打了個寒顫。“更邪門的是,從那以後城裡開始有人受到噩夢的困擾,甚至鬧到自殺的地步了啊。”
“聽起來是挺詭異的。”麗塔偏了偏頭,用餘光看著正拿著錢走進街角糧店的男孩,”他的父親呢?”
“你是說那個看起來文縐縐的人?”凱爾攤了攤自己的手,“不知道哪裡去了,我只在他們家剛剛搬過來的時候見過他一面,老實說我已經(jīng)記不清他長什麼樣子了,如果不是因爲(wèi)暗溟一家一直籠罩在這種事情下,誰會記得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呢?”
“哦呀哦呀,這可真是……”麗塔臉上帶上了微妙的神色,“所以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沒人敢收養(yǎng)這麼一個災(zāi)星的,誰知道下一個被他害了的人會不會就是自己呢?”凱爾聳了聳肩,“還好,那個小災(zāi)星至少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一直都和其他人保持著距離,否則誰知道會不會有同情心氾濫的人去冒險呢?”
麗塔不可否置地笑了笑,輕輕地把窗戶掩了起來。
“那,您好好休息吧,麗塔小姐,晚餐我會給您送上來的。”
凱爾很識時務(wù)地提出了告辭,留下了這樣的話語之後便退了出去,順手把門給關(guān)了起來。做了那麼多年的旅店老闆,這點觀顏察色的本事還是有的,更何況對方對房間還特意加上了安靜這樣的要求,想來是個不喜歡別人打擾的人吧?
另一邊,糧店的老闆看著臉上有不少擦傷的小暗,心疼地嘆了一口氣。
“小暗啊,你怎麼又把臉給弄破了?快過來讓我瞧瞧,本來這麼漂亮的孩子,把臉蛋弄壞了可怎麼辦啊……”
名爲(wèi)小暗的孩子不著痕跡地後退了一步,搖了搖頭。
“和以前一樣,這是錢。”
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小的錢袋,然後踮起腳,把袋子放到了櫃檯上,清脆的叮噹聲清楚地說明著它內(nèi)在的價值,而看到他一如既往的做法,白髮蒼蒼的老人露出了無奈而苦澀的表情。
“你這孩子……這樣子,會活得很累啊。”
但是小暗並沒有做出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坐在櫃檯裡的老人,就像一個安靜的娃娃一樣,漂亮,卻莫名地透著讓人不安的感覺
老人搖了搖頭,一邊捶著自己的腰,一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把錢袋往懷裡一放,並沒有作任何檢查,便開始張羅夥計去取相應(yīng)價值的糧食,而看到老人這樣做了的小暗,則像一隻貓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糧店。
他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的原因。
可惜,那並不是什麼傳言,而是毫無反駁餘地的真實。
一開始,那力量很小很小,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在自己周圍的人最多就是因爲(wèi)這份無意識流露的力量而感到有些恍惚,而自己也並沒有意識到它到底是多麼可怕的東西……直到那一天,他衝著惹自己不高興的那個雜役,揮了揮拳頭。
雜役毫無反抗之力地倒下了,然後永遠地消失,沒有人知道是因爲(wèi)什麼,也沒有人知道這是他所犯下的第一個大罪……
恐怖開始蔓延,那份不知來源於何方的力量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強,他也慢慢察覺了這場噩夢的源頭來自於自己的事實,可是早已無法挽回事態(tài)。馬伕、廚師、雜役……然後是總是笑著帶自己一起玩耍的姐姐,最後,是一直到死前都在溫柔地照顧自己的母親。
小暗知道,自己身體裡,藏著一隻可怕的怪物,自己根本無法駕馭的怪物,它正在一天天變強,一點點脫離原有的束縛,總有一天它會把自己完全吞噬……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也沒有人告訴他該怎麼辦,他只能想方設(shè)法地讓自己遠離所有人,拒絕所有人的關(guān)心,一個人活下去,把自己封印在沉重冰冷的面具之後,盡最大的努力,把心凍起來,直到它承受不住寒冷,化作冰屑,漫天飛散。
走出了糧店,小暗擡起頭,看著依舊有些灰濛濛的天空。
春天又要來了啊……
“即使如此,也依然會醜陋地生存著……”
“對此,我覺得那是如此的美麗。”
隱隱約約地,小暗好像聽到有什麼人在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著這樣的話語。
是錯覺嗎?
他皺了皺眉頭,裹緊了身上的衣服,順著來時的方向返回。
樓閣之上,麗塔關(guān)上了窗戶,玩味地笑了起來。
那個孩子身上,的確有著本不該屬於他的力量……那種潛藏著的毀滅,更像是某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消亡的可能性,彷彿深水下涌動的暗流,稍一接觸,便是萬劫不復(fù)。
“明明心裡如此渴望被人擁抱,臉上的面具卻像亙古存在的堅冰一般冰冷堅硬……”
女子用自己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弄著一旁的古琴,悲惋的音調(diào)在指尖與琴絃之上緩緩迴盪著,不成旋律,卻讓人感到一股悲意從心中涌起,久久不散。
“暗溟一族的孩子麼……稍微,多注目一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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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墨染之櫻開遍羣山還有那麼一些時間,單純的等待的話,確實稍稍有點無趣過頭了……
次日。
“記憶之音色飛舞於空,隨風(fēng)而動。沒有暴雨摧殘的自由舞蹈,歌頌著短暫的生命。”
甦醒時所能夠記住的,唯有短短兩句。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溫暖,卻無法完全驅(qū)散空氣中仍不肯退去的寒意。
麗塔穿著單薄的單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那片距離開花尚有一段時間的櫻花樹林。
休息的時候,那份若有若無地纏繞在她的夢境裡的聲音,讓她有些在意。按說像她這種擁有漫長的時間去積累實力的存在,對於精神攻擊有著超乎想象的抵抗力纔對。可即使如此,那份不知源自何物的意念還是穿過了她的精神防線,影響到了她的夢境,這就讓她感到非常好奇了。
更罕見的是,這種話語是隱藏在一連串混亂不堪的精神波動中的,若是普通人接收到這種波動,內(nèi)心可能會受到損壞也不一定。
略一思考,昨天剛剛看到的那個暗溟一族的小男孩的身影很自然地出現(xiàn)在了麗塔的腦海裡。
“有趣……事情有點超出想象了啊?這種詭異的力量,似乎不只限於物質(zhì)的領(lǐng)域呢。”她輕輕撥撩了一下自己柔順的長髮,瞇起了金色的眼睛,”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呢,暗溟家的孩子?”
轉(zhuǎn)身回到那張並不算很寬大的牀邊,麗塔打開了自己隨身的包裹,從並不大的包裹裡取出了一件與她之前所穿的素白衣服款式相近,但卻在衣袖和衣襟的部分印著大朵鮮豔的橙花的長袍,褪下身上簡單的單衣,把這身帶著異樣氣息的衣服裹到了自己曲線曼妙的身體上。
“看樣子……好像不能繼續(xù)等下去了。”
凱爾忙碌地張羅著旅店早上的生意,雖然客人並不多,但是也沒有少到能夠悠閒應(yīng)對的程度,一邊用最快的速度計算並記錄著賬目,一邊呵斥有些想偷懶的幫工,這讓他的旅店充滿了一種喧囂和忙碌的氣息。
“嗯嗯,我知道了,馬上就讓傑塔給您送去。喂,羅吉思你在幹什麼?還不加快點手腳去做事?你是覺得這個月的工錢太多了是吧?”
就在他惱火地朝莫名其妙站在原地發(fā)呆的幫工大喊的時候,原本吵吵鬧鬧的旅店大廳裡卻莫名地安靜了下來,只留下了凱爾一個人的大喊在空氣裡不停迴盪——
哦不,還有稍稍有些老化的樓梯傳來的輕微“吱呀”之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個拿著陽傘,正一步步走下來的女性的身上。
柔順的鴿子灰長髮被盤成了一個優(yōu)雅的髮髻,四支做工精美的髮簪裝點其上,垂下的兩縷髻發(fā)極好地修飾了她本就出類拔萃的五官,將那雙流轉(zhuǎn)著無法解讀色彩的美麗雙眼襯托出了一種妖嬈嫵媚的感覺,而她身上那件印著鮮豔橙花的長袍,更是增加了那種危險而神秘的美感……
“出去走走,順便看一看之後值得去的地方。”
看到凱爾愣愣地看著自己,麗塔很平淡地向他點了點頭,無視了周圍聚焦過來的目光,徑直地走出了旅店。
在他離開之後,莫名安靜下來的旅店裡,又慢慢恢復(fù)了原本的吵鬧,只不過,人們談?wù)摰脑掝},有了微妙的轉(zhuǎn)變……
“真是美麗的女性啊……”
“那般坦然自若的姿態(tài),果然是早已習(xí)慣了被注目的生活了嗎?
“如果有幸能和她一同賞花……”
“別妄想了,像她這樣出色的女人,怎麼可能沒有侍立身旁的騎士,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行……”
凱爾舒緩地出了一口氣,臉上帶著微妙的笑容,重新開始張羅幫工們的工作。
這下,自己的生意肯定會好上不少……別的不說,就衝著一睹美人真容的目的,都會有很多人來自己的旅店,自己都不用去宣傳什麼,一切都會水到渠成般自然而然地進行,這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人吶,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才行。
探出有些凍僵的雙手,衝著它們輕輕地呵了一口熱氣,小暗稍微搓了搓手,讓它們不再那麼冰冷,然後把放在一旁的小型便當(dāng)盒放進了自己的包裹之中,拿起了那把對於他來說有些過分巨大的鐵鍬,轉(zhuǎn)頭對著一邊櫃子上那個刻著歪歪扭扭的字體的木牌輕輕說道:
“我出門了。”
空氣之中好像有什麼人嘆息了一聲,但又什麼都沒有。
小暗抿了抿自己的嘴脣,臉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些許失落,但他馬上就恢復(fù)了平時那種冷冰冰的表情,拖著那把已經(jīng)有些生鏽的鐵鍬,推門而出。
暗溟家在這裡的屋子,並不算很大,但是由於人氣的缺失,卻顯得很空很空,特別是在它唯一的居民孤零零地拖著鐵鍬揹著小小的包裹離開之後。
如同墓地。
沿著自己已經(jīng)熟悉了的道路緩步行走著,小暗不時地停下腳來,擦拭著自己額角流下的汗水,稍事休息後便再次起步,朝著那已經(jīng)隱約可以嗅到味道的目的地前進著。
風(fēng)吹來了隱隱約約的花香,帶著讓人迷醉的意念,但小暗並沒有在意,只是像平常一樣,平靜地走在山道上,按照記憶裡的路線朝著昨天發(fā)現(xiàn)的那個地方而去。
“這樣睡著,很冷吧?”
看著安詳?shù)厮谝豢脵鸦湎碌哪腥耍“笛垩e露出了悲傷的光,他慢步走到男人的身旁,看著他手上那道鮮活如初卻再無鮮血流出的傷口,嘆了一口氣,小心地攙扶著男子的屍體,讓他安詳?shù)靥善剑会峤o自己鼓氣似得握了握拳,開始努力揮動著沉重的鐵鍬,試圖在鬆軟的土地上挖出足以埋葬男人屍體的坑洞。
“吶,小暗,你覺得,人是從哪裡來的?”
“我們啊,是大地的孩子,生長於大地之上,生活於大地之上,享受著大地給我們的恩賜,大地是我們的根。一個人如果死了的話,最好的歸宿就是被埋葬在土地裡,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我們向大地母親所祈求到的一切,都會伴隨著我們身體的腐朽,重新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無論是誰,無論他做了什麼樣的事情,在迎來死亡之後,都渴望著自己能夠迴歸大地,大地會寬恕我們的罪孽,取回我們帶走的東西……”
“每個人,都希望著自己死後能迴歸寬恕一切的大地啊……”
耳畔好像又響起了母親抱著瑟瑟發(fā)抖的自己,柔聲說著這段話的聲音。
“母親大人,我,希望自己能以這種方式,稍微償還一下,自己的罪孽……”
他看著男人安詳?shù)哪槪瑴I水止不住地流下。
“姐姐大人,母親大人……我好想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