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駿向來是個沉默的, 喜歡孤獨的人,當柳宇凡提出想要在家里辦個小型的同學聚會的時候,程駿想也沒想, 一口拒絕了。
程家有嚴格的家規定, 未經長輩允許, 子孫不得帶任何陌生人來家里作客, 后輩子孫更不可以去陌生人家里串門。
“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 你就是我的長輩,你允許不就可以了。再說,他們都是我的同學, 也不是什么陌生人。”柳宇凡不屈不撓的力爭,程駿低下頭, 眼睛看著面前的作業本, 心思卻動用在弟弟的事情上。
“你給你媽打電話, 如果她同意,我沒意見。”
“好。”柳宇凡轉身往門外走。
“就在這兒打。”程駿指路頭, 一雙如鷹隼般的眸子盯住弟弟,將身邊的電話打開了擴音器,推給弟弟。
柳宇凡咬著唇,躊躇了那么一瞬,轉于還是決定拿起話筒, 撥了號, 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柳明月是在程家生活時間最長的人, 對于程家盡乎嚴苛的家規, 她懂得遠比程駿多, 但是,程駿的預測, 失效了。電話中的柳明月,不但同意了柳宇凡的要求,而且很爽快的答應,會派人為他準備派對所用的一切事什,甚至鼓勵柳宇凡多跟身邊的人接觸、交流,擴展他的朋友圈子。
程駿無話可說,只好兌現弟弟的承諾:“把要請的人名單報上來。”這是他向來的行事風格,一切,都要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柳宇凡撕了一張紙,將鋼筆咬在口中,趴在程駿的書桌上冥思苦想,扒拉出來了一串陌生的名字。
程駿看著這份并不熟悉的名單,視線徑直被“陸瑤”那個名字吸引,有那么一刻,他盯著那個名字,心跳驀然加速。這一份長長的名單里,除了那個叫陸瑤的女孩,其他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也沒必要認識,莫名其妙的,竟然對弟弟的這個聚會,心中充滿了期待。
在加拿大生活了近十年的柳宇凡,對社交圈中的這些派對的組織和籌辦并不陌生,但他缺乏對國內事務的了解。但程駿,卻是這方面的全才。
離開了景園一號,在這棟居所里,作為柳宇凡唯一長輩的程駿,理怕應當地負責籌辦弟弟聚會的一切事務。
不是因為這樣的事情,他非做不可,而是因著那個會煮粥會做姜湯的小小女孩,只是想給她一些安,給她一些快樂,僅此而已。
那種想法,是潛伏在程駿的潛意識里的,事后,如果不是被梁子說破,他還一直以為,那些,是他應該要去做的。可是,他卻忘記了,自己永遠都不是那種愛管閑事的人。
中考之后,是一個長長的假期,又加上柳宇凡從小所接受的教育方式不同,對于考試這種事情看得并不重,尤其閑下來,更是玩得很瘋。邀請來的十幾個同學,更是一些會鬧騰的角色。
柳宇凡的聚會從下午四點鐘開始,程駿對這種場合,向來是能躲剛躲,幸好,爸爸一起的戰友要去打獵,程駿立即換了衣服跟著跑了。
傍晚的時候,程駿帶著自己的戰利品,五只野兔和兩只野雞,心情大好的回到家,但是,客廳里,那噪雜的音樂聲和喧嘩聲,卻還在繼續。
他皺了一下眉頭,勉強跟那幫玩瘋了的男孩女孩打完招呼,拎著自己的戰利品徑直進了廚房。
整個客廳,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程駿正有些失落的時候,廚房里,突然傳來菜刀和菜板接觸時,那悠揚的動聽的聲音。
廚房的灶臺前,那個小小的身影,腰上圍著一塊塑料布,穿著一身極其普通的衣服,專心的切著手底下的青紅菜綠。
程駿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里面那溫馨而又優美的一幕,突然就不想再邁步往里走了。那一刻,那個從來都顯得干凈整潔宛如裝飾一般的廚房,成了他心中的圣湖,任何的一絲響動,任何的一個打擾,都是對那份幸福感的踐踏和貶瀆。
廚房與餐廳之間,隔著一道半透明的玻璃幕墻,兩扇可任意推拉的玻璃門虛掩,留了一道可容一個人出入的縫隙。
程駿便坐在餐桌邊,恰好可以看到那個身影的位置,手中握著一杯冰水,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了陸瑤的身上。直到陸瑤轉過身,看到了餐桌邊上坐著的人,趕緊走過來。
“大哥,你回來了。不好意,打擾到了你。”陸瑤一笑,圓圓的大眼睛頓時成了一對好看的葡萄,亮晶晶的,微微眨動的眼瞼,象一道漂亮的珠簾。
正專心窺視的程駿被突然轉過身來的陸瑤那一臉微笑搞得很窘,一仰頭,將杯中的水喝了下去,卻頓時眼睛瞪得象銅鈴,神情明顯火暴。
“大哥……”陸瑤想攔,卻沒來得及。
“這是什么水?”程駿瞪著一雙要吃人的眸子,表情痛苦的象吃了□□。
陸瑤的臉,頓時嚇得唰白,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兩步,害怕的躲在門邊,聲音細細的呢喃:“是,堿水,本來……”那杯堿水,本來是她打算用來調面的,放了鹽和食用堿的開水,端出來放到餐桌上曬涼,卻沒想到,被程駿端起來一口喝下了。
柳宇凡說,他大哥脾氣不好,陸瑤有過領教,此刻,他一身干凈利落的野戰服裝,更是顯得威武帥氣象,陸瑤的心咚咚的跳著,即害怕他會突然沖她發火害怕他暴力的捏住她的脖子,又害怕他會不高興,轉身就從她的視線里消失。復雜的情緒涌上來,剎那間,陸瑤的心便提到了啜子眼兒。
卻沒想到,程駿緩了一下之后,嘴角卻露出了笑容:“你怎么知道我想喝堿水的?”
“鄂?”陸瑤懵住了。
“剛剛在車上要記東西,隨身的圓珠筆壞了,我本來想把筆尖拔了將剩余的油吸出來。結果沒把握好,全吸進肚子里了。”程駿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站在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面前,突然就有種想訴說的感覺,竟然滔滔不絕,一口氣跟她講了他一路上的許多趣事。
陸瑤第一次聽程駿一口氣跟她說這么多話,有種受龐若驚的局促,站在身材高大的程駿面前,認真的象個聽話的學生。
“晚飯準備做什么?”程駿邁步走進廚房,看到灶臺上琳瑯滿目的食物,開始懷疑這個小丫頭的能力。
“哦,都是半成品,加熱做熟就成了。”其實陸瑤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柳宇凡將廚房里的東西交待給她的時候,征求過她的意見:“要我幫忙嗎?”,被她一口拒絕了。
“需要我幫忙嗎?”現在,程駿又開始重復這句話。他指著灶臺上堆的無處下手的一大堆亂糟糟的食品,確信這個丫頭是第一次以歷這樣的場合,第一次動這些東西。
陸瑤猶豫了一下,想拒絕,可程駿卻沒給她這個機會:“你先撿自己會做的弄,我一會兒回來。”
客廳里,一幫玩瘋了的半大孩子在扯著嗓子K歌,看樣子都喝了不少酒。程駿繞過他們身后,上樓回到房間換了身衣服。那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對他明顯的有點怵,不知道是他這身勁霸的裝束,還是他這冷漠的表情,但是,程駿的心里,卻感覺很舒服,和從未有過的踏實。
他以最快的速度換好了休閑裝下樓,出門的時候,順便從衣架上扯了一件T恤。家里廚房從來不用,沒有準備圍裙,看著陸瑤腰里綁著塑料布的樣子,程駿覺得很是對不住陸瑤。她那樣的年紀,那樣嬌美的身材,應該享受漂亮的服裝,應該擁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她卻在那樣的拘謹里,學會適應自己不熟悉的壓力。
不等陸瑤同意,程駿已動手將她腰中的塑料布扯下來,將那件T恤幫她圍上,看著陸瑤那突然瞪大的眼睛,程駿心里突然有種成就感,原來,男人在女人面前存在的必要性,就是要讓女人開心,快樂的。對于陸瑤的生活,他不了解,但至少現在,他感覺得到,他的關心,讓她快樂。
“會收拾這些東西嗎?”程駿指著地下,他帶回來的獵物。看到陸瑤搖頭,他徑直提了刀,將地上的野兔拎起來:“轉過身去做你的菜,別看,小心晚上睡不著。”他要解剖這些野味,害怕她會看到這血腥的場面,害怕嚇到她,害怕看到她瘦瘦的身體顫抖。
陸瑤果然聽話,乖乖地轉身,一聲不吭地在灶臺上忙活她的菜。果然不再看程駿,沒有看他那兩只染了血的手如何會烹制出一桌的美味。
在程駿的潛意識里,很喜歡那種很乖的女孩,不太鬧,卻又不呆頭愣腦的那種。陸瑤真的很乖,是那種乖得很聰明的女孩,柔弱里,透著倔強,強硬里,卻又不失溫婉。
廚房里,整整一個多小時的煎炒烹炸,彌漫著菜香味和調料味的空氣里,除了廚房里本該發出的聲音,程駿和陸瑤,兩人再也沒有說話。各自忙活著自己手上的東西,看似各不相干,無形中卻配合的極有默契。
速食的中餐,湯湯汁汁,都是陸瑤自己調的,但是擺在盤中的野味和果蔬沙拉,卻都是出自程駿的杰作。
晚餐的時候,十幾個人圍了一桌子,一幫人,半醒半醉之間,真正品嘗他們這一桌中西合壁的美味的,只有程駿和陸瑤。
“大哥,幫我送陸瑤回家,別讓她一個人走。”柳宇凡喝的不少,送走所有的同學之后,他再也抬不動腿的倒在沙發上。
程駿連拉帶扛,將他送回臥室,臨出門的時候,林宇凡突然從桌上坐起來,拉住了程駿的胳膊。
剎那間,程駿的神情僵住。
宇凡,他的親弟弟,酒已醉成了如此模樣,卻依舊在掂記著那個女孩的安危!想必,在他的心里,陸瑤,該是有著異樣情感的一個人,讓他動了心,動了情的一個女孩!
程駿心里突然感覺很不是滋味的難受起來,那種感覺很復雜,象一件東西,玩得正興起,卻突然掉落,在面前碎成了一片片,是無法彌補和收復的遺憾。
陸瑤,一個平常的除了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渾身實在再找不出任何亮點的一個女孩,但是呆在她身邊的時候,會感覺有種暖暖的,溫馨的家的味道。那種感覺,象被人吸食的罌粟,想拒絕,卻抵不住內心的渴望。
最終,直到他騎著摩托車將陸瑤送到城外一處零亂的居民區,看著陸瑤下車后拐進了細細彎彎的小巷道,程駿都再也沒有跟陸瑤說過一句話
喧嘩散去,那棟只有兩個人的呼吸的大房子里,復歸了往日的寧靜。程駿站在已被那雙巧手收拾得干凈利落整整齊齊的客廳里,感受著夜的寂寥,感覺著喧嘩之后的空茫,感受著一種人去樓空的孤單。
不知道,他在那樣的靜默里站了多久,直到站得腿有些發酸,直到心中那種空蕩蕩的感覺讓他心慌,才信步走進了廚房。
原本零亂的廚房,也已被收拾干凈整齊,唯一沒有收拾干凈的,是飄散在空氣中的,那份濃濃的煙火氣息。
衛生間的陽臺上,他當圍裙綁在陸瑤腰間的那件T恤,已被洗干凈曬在衣架上。程駿的手,不經意的抬起,撫摸著濕淋淋的衣服,嘴角突然露出了笑容,心里感覺暖暖的。捏著那件衣服,捏著衣服上的水珠,慢慢的,讓自己的手掌濕透。
后來,他養成了一個習慣,習慣保存一些帶有回憶性的東西,比如那件最初接觸過陸瑤身體的T恤,那是他整個的青春時光里,穿得時間最久的一件衣服。
后來,他在廚房里準備了好幾件漂亮的圍裙,在灶臺前,專門做了一個可以隨時坐下來休息的凳子,可惜,那個小小的身影,卻再也沒有在他的家里出現過。
整整三年,陸瑤象憑空從程駿的視線里蒸發掉的水滴,他可以感覺得到空氣中,她存在的痕跡,卻再也沒有遇到與她交匯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