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姝坐在屋里,只點了一盞燈。馬巍不在,就算他們已經成親,馬巍好像對她一心一意,但一個月里,他也最多有十天跟她在一起。
她不在意馬巍是不是在別的地方又另娶一房,她當時“嫁”給馬巍時,父母親人還沒有下葬,在她心里,她本也不算是嫁了人。
下午她早早的回來了,夏家的事,是家中下人跟去看,回來再告訴她的。她聽過一遍就算了,結果到現在窗下都有小姑娘在嘰嘰喳喳議論不停。
流民區的每一區都有區長,每三區卻還有一位坐館的“大人”,專管斷案刑罰。而且這位大人是別處的區長兼任的,每半年換一次,事先換到哪一區,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聽人說每回換人,行宮中的大王都會抽簽。
這么兒戲,本來沒有人會信,但如果是大王,大家反倒都覺得是真的。
大王好游戲的事,人人都知道。
這次這個區這位坐館的年大人把夏家的男人全抓了,卻放過了夏家的女人,還教她們怎么立戶,據說,夏家長女要招贅,年大人替她主婚。以后夏家的姓氏,就由這個長女繼承下去,她生下的孩子也會成為夏氏的繼承人。
招贅這種事樂城附近是沒有的,聽說在一些地方會有,但很少見。一家就算沒有兒子,總有同宗同族的堂兄弟,到時過繼一個就可以,一旦招贅不是等于把家產拱手送給外姓人?誰家敢這么做,同族、同村、同鄉的人都不會贊同的。
侍女們覺得新鮮,又隱隱有些向往,一旦招贅就是丈夫住到自己家來,不必侍候公婆小姑,一輩子不離娘家,日后生的孩子也要姓自己的姓,認自己家的祖宗,說來說去,竟然有些羨慕這個夏女了。
范姝在屋里聽著侍女們年輕又活潑的聲音,心中漸漸升起一股難以抑制的念頭:如果……如果她也能這樣做……
如果她的事也能讓年大人做主就好了。可惜,年大人未必敢管馬家的事。
她緊緊握住拳頭抵住心口,咬著嘴唇,咬到出血都沒感覺。
就算明知年大人管不了她的事,她也忍不住向往,忍不住期待起來。
行宮里,姜姬在跟龔香用飯。
搬到行宮來之后,龔獠找借口留在了樂城龔家,只有龔香跟了出來。她懶得管龔獠在玩什么花樣,其實,不如說她盼著龔獠玩花樣,合陵那里到底也算是個心腹之患。龔獠出招,她正好借力打力。
但聽龔香的意思,龔獠只是習慣性的縮回去了而已。
“那是個膽小鬼。他爹從小養著他,養到最后,他已經習慣頭頂上有個人,讓他自己當家做主,他都不敢?!饼徬憧泄庖桓Z翅,油嘴光亮的跟她抱怨——羨慕龔獠。
她總覺得龔香對龔獠的感覺很復雜,就像看到一個好運的傻瓜,一邊鄙視,一邊羨慕,搞到最后就很分裂。
“不說他了?!苯г绯詨蛄?,拿著一杯梅茶在慢慢喝,奇云不知是不是打通了任督二脈,“發明”的東西越來越多,自從他來了魯國,為她做出了三十幾種果茶、花茶,又釀酒出來送給姜旦、姜武。對于姜奔,他大爺很是看人下菜的“忘”了這還有一個姓姜的。
龔香開始說正事,正是關于“招贅”。
匆促之間,他們只是先選了七十六個家庭,都是家中長女或獨女,薄有家產,與族中兄弟一起逃難到此地,直到現在仍是聚族而居的家族。
然后就開始勾-搭這些人家中的堂兄弟、堂叔堂伯。方式也很是簡單粗暴,就是帶著錢上門,重金相酬,請人做媒。
但做媒并不是重點,重點是讓這些人霸占對方的財產,引人過繼。為了方便做手腳,他們還針對這些人挖坑下套,務必讓這些人乖乖就范。
但結果卻出人意料,七十幾家中,就范的只有三十六家。也就是說,一半以上的人在聽說了這件事后,都拒絕了,事實上大半的人在發現這些人圖謀不軌后第一個反應是:叫上兄弟同鄉打丫挺的!
姜姬聽了哈哈大笑,半點不為自己的盤算落空生氣。怎么說呢?她得知此事后,竟然有一種快樂的感覺。
但剩下的三十六家就都上鉤了,而且其中二十四家,父母一聽就答應了。
剩下的就算父母不愿意將女兒草草嫁人,對過繼的排斥也不是那么大,應該說在招贅和過繼這兩個選擇中,他們更愿意過繼,而不是招贅。
她沒辦法,只好讓人下手,不招贅的,打到招贅。
事情就成了。
龔香等她做完才提醒她一件事,就是二環區的事都是發生在流民之中的,流民中這種事發生一百遍,也不可能引起樂城百姓的注意,更別提改變社會風俗了。
姜姬道:“我當然知道啊?!彼龔膩頉]期望過這個,她說,“我的目的本來也不是煽動他們?!币采縿硬黄饋?。
百姓會愿意過繼而非招贅,因為過繼過的是同姓人,他們就會還在宗族的保護之下;一旦招贅,子孫就成了外姓,哪怕他們自己不這么想,也擋不住同族同鄉的人這么看,那才是真正斷絕了子孫的后路,讓他們徹底成為鄉親同胞之間的“外人”。
所以,招贅注定在百姓中間流傳不開,永遠都是個例。
龔香瞇了瞇眼睛,突然懂了!
然后他就笑了,把心目中的名字過了一遍,問,“公主選的是哪一家?宋家?賀家?還是雷家?”
這三家都有一房是獨生女兒,父母疼愛,個性不馴。
姜姬笑瞇瞇的舉起三根手指:“我怕不成功,當然三年都有。”
賀英東的侍女一溜小跑到她身邊來,伏耳道:“小姐,我聽說了一個故事,你一定喜歡!”
這個故事就是二環流民區發生了一件趣事:因為借女結果造成三家混戰,統統被抓到官衙后,竟然被判這一家的女兒招贅!
賀英樂的眼睛立刻就亮起來了!她抓住侍女:“快給我說說!”
侍女繪聲繪色的說完后,賀英樂羨慕不已,提起裙子就去找她父母了。
賀氏父母是一對賢伉儷,感情深厚。身為賀家子孫,賀英東的父親沒什么雄心壯志,醉心書畫琴棋,與她的母親琴瑟和諧,夫妻極為恩愛。他們夫妻只有賀英東一個女兒就是因為當年賀英東的母親生她的時候,她的父親竟然在外面聽妻子慘叫嚇到暈倒,醒來后淚水長流水止,稱生產是上天給女人的酷刑,然后就發誓一生都不再讓妻子再生一個孩子。
他不讓妻子生,也不肯要侍妾,結果就只有賀英東一個女兒。他又心疼賀英東,認為她生為女子就是天大的不幸,從小捧在手心里,萬般嬌慣。
他害怕女兒出嫁,擔心女兒也會遭受生產之苦,或者嫁人后要在公婆面前伏低作小,受盡委屈,所以在賀英東小時候,不管誰來提親,他都搖頭不答應。
等賀英東長大后,懂事了,也開始覺得永遠不嫁人很好,但她只是討厭要嫁到別人家去看別人的臉色,倒是不介意有丈夫。她一直很羨慕摘星公主,覺得那才是她真正想過的生活。
可賀父再開明,也遠遠沒有開明到可以讓她養男寵的地步,就算她可以在外面與同輩男子幽會戲樂,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現在賀英東已經十八,賀父也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賀家開始希望賀父能過繼一子,繼承他這一房的香火,至于賀英東,父母在時,她可以住在賀家,等父母一走,估計就是送到鄉下家廟中度過殘生了。
賀英東一直在發愁怎么解這個困局,今天侍女所說的事,倒是讓她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行宮里,龔香已經想通了姜姬所有的布置。
“公主高明?!彼麌@道,“百姓們不敢做的事,士宦們都敢做?!?
永安公主看到丈夫太老就敢帶著家仆侍衛逃走,養男-寵過一輩子。換成任何一個百姓家的女兒,敢這么干嗎?
同樣,百姓不敢招贅是擔心失去家族的庇護,但在世族中,這種事的危險性會降到最低——因為他們有更多的倚仗,也有更多可以交換出去的利益。
賀英樂對父母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講了一遍后,小聲說:“父親!我也想招贅!父親不是有許多弟子嗎?選一個與我成親!我生下的孩子,也會是父親的血脈!是父親的姓氏,受父親的教導,從小在賀氏成長,他就是賀氏的子孫!”
行宮里,姜姬說:“而且,她們的做法,才能帶動其他人去效仿?!?
她一直以為上層社會對利益的追逐是最沒有顧忌的,一旦讓他們發覺這樣做可以有好處,那他們就會毫不忌憚的去嘗試。因為這個世界對他們限制本來就是最少的。
招贅的好處在于可以保留自己的血脈,而不是旁系血脈。
一個傳繼百年的家族,過于龐大的身軀會造成子孫眾多到一點也不稀罕,這時保存自己的血脈這種渴望會被放大。
而且她了解自己。她相信,在世家中,和她相似的人,會遠遠大于在百姓中的。她會怎么想,那些人同樣會這么想。
如果讓她來選,她是愿意讓已經成親的堂兄弟的子孫來繼承自己一輩子賺下來的財富,還是選自己的孩子呢?
顯而易見。
對這個社會來說,自上而下的改變才是最方便的。自下而上……她還不想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