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兒來到淪海樓,看到幾個小童悄悄躲在門外偷看。
他身后的侍從嚇得臉都白了,想提醒小童,卻一步也不敢動,更不敢出聲。
以前,他從不敢相信自己還能活下來。
他認識的人都死了。父兄叔伯不知在哪里,母親姐妹卻就死在他的眼前,被那些抓丁的人當場殺了。
聽說,這是為了不讓他們逃回來,所以才當著他們的面殺了他們的家人。讓他們知道,家里已經(jīng)沒人掂記了,都死光了。
大河就是這樣,從他親眼看到小妹妹的頭滾到地上時,他就知道,他的家沒了。
耳朵還回蕩著父親的哀求哭喊:“賣了她們吧!別殺啊!賣了她們吧!求求你們啊!!”
他們被人驅(qū)趕著,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陌生的地方。不知何時,父親、兄弟、叔伯,認識的人都不見了。
他想,他們是都死了吧?
他什么時候死呢?
他們沒有食物,沒人會給他們吃的。渴了,就舔地上、草上的水滴解渴,餓了,就忍著。
每當放糧時,營中都會發(fā)生爭斗,他從不上前,呆呆的看著那些人打得血都冒出來了還上前打,最后死掉的人肉都是爛的。
什么時候死呢?
他一直在等著自己死的那一天。
可是,那一天,營門打開了,所有人被驅(qū)趕出去,那個守在門口的人在他經(jīng)過時把他趕到了另一群人中。
他發(fā)現(xiàn)周圍都是小孩子。
他忘了自己也是個小孩子。如果還在家,他今年還能吃到娘給他煮的那個紅皮雞蛋……
大人們被趕走了,他們這些小孩子卻被趕到了另一邊去。
他們會死嗎?
小孩子沒有大人能干活,他們會死嗎?
他們被趕下河,把身上臟的地方都洗干凈才能爬上去,沒洗干凈的人會再被趕下來。
他們洗干凈后,又回到營中,但每天都有人帶他們出去干活,在干活的地方吃飯……他每天都能吃兩大碗麥飯,就算里面有一半水也沒事,他能吃飽。
然后,他們就聽說了,這是因為楊大將軍生病了,現(xiàn)在是公主在管他們。
公主?
什么是公主?
聽說公主是大王的女兒。
聽說公主是坐著神鳥落到地上來的。她穿著金銀彩霞織成的衣裙。
他沒見過公主,但吃著麥飯,他就相信一定是公主帶給他們這么好的生活的。
聽說公主用手一指,地上就能長出糧食來,才會讓他們這些奴隸都有麥飯吃。
聽說公主仁慈,不讓他們和大人干一樣重的活才特意把他們分開。可是,雖然活干得少,糧食卻半分不少。
這樣的公主,為什么不早點來呢?
如果她早點來,說不定大家都不會死了。
然后,姜司官就來了,他像仙人一樣。
他帶走了所有還沒有麥子高的人。
他比麥子高,可姜司官也挑中了他。他把他們帶走后告訴他們,公主需要一些侍童。
他們要去侍候公主?!
會見到公主嗎?
他們被編了號,他是廿八。他們又洗了澡,剃了頭發(fā),換上了新衣服,學(xué)習(xí)了怎么侍候公主。
他們不想被趕出去,可是他們足有三百多人,公主會需要這么多人侍候嗎?為了爭著留下來,有人在睡覺時想用枕頭悶死別人。被發(fā)現(xiàn)后就被趕了出去,連當時望風(fēng)的、幫著按住那人手腳的人都被趕了出去。
姜司官說,他們不會死,因為公主不喜歡殺人,他們只會被編入罪籍,去干活。干很重的活,直到死去。
沒有人想被趕出去,這次以后,沒有人敢再做壞事了。
姜司官把大家分開,不知怎么回事,感情好的人都被分到了一起,他就和三個要好的人一起到了姜司官身邊當侍從,姜司官有時會讓他們跑腿傳話。
姜司官教了大家很多東西。別人說某某時,他們要答什么,還有當別人說什么的時候,他們要背下來,回來學(xué)給姜司官聽。
還有什么人能夠帶進來,什么人需要馬上通報,什么人要通報給姜司官,什么人通報給衛(wèi)太守,等等。
年紀大的多數(shù)都能學(xué)會,年紀小的就不行了。結(jié)果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學(xué)的最好的去了大門外,他和幾個年紀最大卻學(xué)得慢的被姜司官帶走了。而學(xué)得最差的是年紀最小的,那五十多個孩子還以為自己會被趕出去,看到大家都有活干了,就剩下他們了,還在屋里偷哭。
結(jié)果他們都去了公主身邊。
姜司官說,公主心地最善良了,舍不得把這些小孩子趕出去干活,她不會打人罵人,所以這些小孩子就算犯錯也不要緊,就讓他們都去侍候公主了。
公主那里還有很多姐姐,大河親眼看到那些姐姐會抱著最小的孩子給他穿衣服,他尿褲子弄臟了新衣服,她們也只是疼愛的笑話他,再替他換衣服,那一天,光屁股的小孩在庭院里一邊跑一邊躲,身后追他的都是跟他一樣大的侍童,他們的玩笑聲叫破了天。
大河來傳話,不知不覺就在那里看呆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朋友來找他,也跟他一起怔怔的看了很久。
這樣的日子……像做夢一樣……
所以,大河絕對不想讓這些剛剛忘到過去的小孩子犯了錯再被趕出去。
他焦急的看著那個曾經(jīng)光著屁股在庭院里被人追的男孩,束手無策。
可他驚訝的發(fā)現(xiàn),一向鐵面無私的姜司官竟然沒生氣,他站在那里,面帶笑意的看著這些孩子偷看公主。直到一個小孩子回頭發(fā)現(xiàn)了姜司官。
這個孩子倒抽一口冷氣,撲通一聲跪下來。
其他的孩子也都發(fā)現(xiàn)了,撲通撲通的跪了一片。
姜司官溫和的笑著問他們:“你們在看什么?”他好奇的往里望了一眼,壓低聲問,“公主在做什么?”
大河頓時緊張起來!生怕他們答錯!
光屁股的男孩叫小溪,他本沒有名字,問他名字時,只記得家鄉(xiāng)有一條小溪,就成了小溪。
小溪緊張又害怕的連連眨眼,搖頭,“不、不知道。”
姜司官對他笑一笑,還疼愛的摸了摸他的頭,轉(zhuǎn)頭又問小溪旁邊的男孩:“你告訴我吧。”
那個男孩看著姜司官,臉都嚇白了,卻蹦出來一句:“不能告訴你!”
大河松了口氣。
姜司官站起來,沒有再理他們,徑直進去。
小溪還跪著,突然撲到他腿上抱住,“你不能進!”
其他小孩子也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上前把門給堵嚴了。
小溪說:“我我我……要去稟告公主,還請姜司官稍待。”
姜司官點頭,“有勞。”
小溪滾進去,不多時就聽到公主在里面笑著說,“讓他進來吧。”
公主大概也早聽到門前的動靜了吧?
大河看到姜司官進去,這些小孩子還有些驚魂未定。他心里雖然替他們高興,可卻不敢提點他們一句半句的。他和其他人留在門外,剩下的小孩子看了他們兩眼,圍在一塊“悄悄”商量了一下,留下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都進去了。
殿中,姜姬看著小溪他們警覺的視線,實在很想笑。
不知蟠兒是怎么教他們的,這些小孩子的警覺性很高,對所有進出滄海樓的人都虎視眈眈的,哪怕是衛(wèi)始、蟠兒,他們也一樣警惕的很。
現(xiàn)在衛(wèi)始他們也都搬出去了,如果不是這些小孩子搬進來添了些人氣,她一個人住著真是太冷清了。
現(xiàn)在他們上過茶后,一溜八個,左右各一排的守在她座前。
蟠兒被隔絕在座榻之外三步遠處,這已經(jīng)是很近的位置了。如果是他們不常見的莫言進來,只能坐在五步遠之外。
蟠兒卻不覺得這是冒犯,他看向公主榻前案幾上擺著一塊發(fā)黃的面疙瘩,它已經(jīng)酸了兩天了,現(xiàn)在殿中一直彌漫著這股酸味。
幾天前,公主好像是想學(xué)做飯,讓人拿了面和水來,親手和面,但不和多,只和了半盆,分成幾塊,和完后卻不讓人拿去蒸,而是用濕布包著,分別放在盆中,置到案上。
然后一些被公主棄之不用,最后只剩下了兩塊,一塊在這里,另一塊被放在背陰處。
公主也不像是要吃它,但是會偶爾拿起來聞一聞。
他一直不懂公主在干什么,直到昨天公主似乎是心情好,問他:“酸得很好聞吧?”
“……”蟠兒。
雖然不懂公主為什么會喜歡發(fā)酸的面,不過既然喜歡,也不算什么,聽說還有人喜歡發(fā)酸的衣服呢,公主的愛好不是也很文雅嗎?
直到今天,他已經(jīng)能很坦然的對著公主案上的酸面疙瘩,還能贊一聲:“今天更酸了。”
“對。”姜姬有點犯愁。她沒自己發(fā)過面,只是記得好像是這么做劑子的,酸成這樣,可以了吧?
蟠兒就見公主又讓人取面和水來,再次和了一盆面,然后把那塊酸面疙瘩也和了進去,再罩上一塊濕麻布,放在盆里,蓋上蓋子。
蟠兒:“……”
可能是想再發(fā)一盆吧。嫌酸味不夠濃嗎?
姜姬一天看了兩三回,一直到晚上,掀開蓋子覺得面好像是發(fā)起來了,卻不夠大,她明明記得以前發(fā)面很容易就能發(fā)到一倍大,是自制的酵母失敗了吧……
但味道是對的,就是還不夠酸。
可能是氣溫不夠高,可是如果天再熱一點,她擔(dān)心長霉,現(xiàn)在天涼了才敢試驗。
她一直覺得發(fā)酵技術(shù)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讓食物變多。一塊面經(jīng)過發(fā)酵就能變成兩倍大,那就等于食物變多了一倍。
這在食物不足時是非常珍貴的技術(shù)。
可她在魯國王宮住了幾年,沒發(fā)現(xiàn)他們用發(fā)酵技術(shù)來做面食,所謂的蒸餅也只是水和面后直接上鍋蒸,仍然是死面餅。
以前,她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現(xiàn)在她要養(yǎng)活一個城的人,這才想起來。
蟠兒第二天來,發(fā)現(xiàn)公主正在看那個盆,看到他來,公主叫他過去,指著盆里的面團說:“你看一下,變大了嗎?”
看太多次,她反而沒辦法確定它到底大沒大了。
蟠兒探頭一望,昨天他也是夸獎過這塊面的,今天再看……
“大了。”他有些不解。公主昨天又和了面進去?那怎么會不知道它大沒大呢?
“大多少了?”姜姬問。
“約一倍半有余。”他道。
“呀,會不會發(fā)過了?”他聽到公主這么說,然后就連忙讓人抬鍋進來。
接下來的一切都讓他看不懂。
雖然他也在幫忙。
先幫公主點火,然后看公主要在鍋內(nèi)加水,也幫著加上了,再放進去的卻是個平篩子,然后是濕麻布,最后是那塊酸面。
公主似乎很熟練,又仿佛有些生疏,她先揪下一大塊面來,湊在鼻間一聞,點頭,發(fā)愁道:“可能真的發(fā)過了,太酸了。”
她把這塊酸面放到一邊,剩下的被她揉成桿狀,再一塊塊揪下來。揪下來的小酸面團再被她揉成球。
水開了,公主把酸面球放在濕麻布上,蓋上蓋子,等。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酸面味飄出來。公主仔細的聞著,似乎在判斷這味道合不合心意。
蟠兒此時已經(jīng)明白公主是在做吃的。可這是什么食物呢?
不像餅,而且它發(fā)酸……
一會兒一定不能讓公主吃!
“可以了。”姜姬讓人揭開蓋子,吹散蒸氣后,饅頭沒有再發(fā)得更大,之前發(fā)過了。
她捏出一個,聞著熟悉的味道,這暄軟的手感。
“公主!”蟠兒一個沒看到,公主已經(jīng)咬了一大口,還燙得一個勁呼氣。
有點酸。好吧,面真的發(fā)過了。但味道是對的,她也把面劑子留下來了,一會兒再做一次,掌握好時間。這個技術(shù)想推廣開來可能有點難,一開始不太好掌握,很容易面團就壞了。
她正皺眉沉思,就見蟠兒也拿了一個,吹了吹,也咬了一大口。
“好吃嗎?”她笑著問他。
有點酸。但口感和他吃過的任何一種食物都不同,如果沒有這個酸味,想必會更美味。但這個酸味習(xí)慣以后也不壞。
“好吃。”他又吃了一口,幾口吃完了。
姜姬看得出來他是為了支持她而硬吞的。
她笑道:“這個做失敗了,正確的做法不該這么酸。我一會兒再做一次。”
還做?
他不認為公主會為一個游戲花這么多功夫。
衛(wèi)始去找姜司官,結(jié)果人不在金碧館,聽說上午去見公主后就沒回來,十幾個商人等在金碧館呢。
他只好來滄海樓,站在門外卻聞到里面有食物的味道。
公主的侍童盡職的攔住他,“還請?zhí)厣源菪〉耐ǚA公主。”
“多謝。”他道。
這些人都是姜司官找來的,年紀大的都被放到了外面,公主這里留的全是年紀小的。這些小孩子都小到不會看人臉色,甚至根本不理解“太守”是什么意思。他們只見過他和其他人在公主面前低頭行禮,就把公主當成了最大的人,對他和其他人沒有半分畏懼。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更忠心于公主。
這樣的手段……真不愧是蔣家出來的。
侍童去而復(fù)返,對他一禮,“請?zhí)仉S小的來吧。”
衛(wèi)始走進去,看到公主和姜司官手里都拿著一個……圓餅?
連殿中侍童都一人一個吃得正香。
姜司官正喃喃自語:“原來……如此!一半的糧食!這樣等于多了一倍!”
衛(wèi)始耳朵很靈,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連忙問:“糧食怎么才能多一倍?”
姜司官草草看了他一眼,不理他,起身,跑到門前,再次進來,對著公主三跪九叩。
他抬起頭,對公主說:“公主此舉,活人無數(shù)!”
姜姬看衛(wèi)始一臉不解卻忍耐著不開口,讓蟠兒起身,也叫他過來,道:“其實不能真的多一倍,因為這個技術(shù)其實不好掌握,一開始肯定要花些功夫讓大家習(xí)慣。還有,只有小麥粉能這么做,別的谷類磨粉都不行。”
“那也不難。”蟠兒立刻想到以后多買小麥。
衛(wèi)始聽了前因后果,雖然他沒有親眼看到,但卻沒有半分懷疑。
立刻道:“公主,我立刻選幾個人來學(xué)習(xí)此術(shù)吧!”
……姜姬有時覺得,她這個身份是不是本身就是免檢標志?怎么沒人懷疑她為了造勢而造假呢?
“那就讓人來吧。”她道。
蟠兒道:“必要可信之人!”
衛(wèi)始道:“的確!”
她就看到兩人熱火朝天的議論起來,半點看不出前幾天兩人還在她面前吵到快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