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二年。
鳳凰臺上又是一年春祭的到來。
青年男女穿戴一新,乘車騎馬,紛紛往城外的神女廟涌去。
神女廟外有諾大的草場,擺出了連綿數里的長棚,全是各家的少年少女。
距離神女廟不遠處也有商家搭棚售賣飲料與零食,棚都搭得極寬闊,棚內都是百姓家的少年少女,一邊吃著店家的零食,飲著豆漿,一邊盼郎勾女。
少年少女們大多都上過學府,哪怕只上過半年的小班,只需學會通讀魯字,熟用初級數學,學過戶、民兩律者即可畢業。
不過大多數父母都會讓孩子多上兩年,上足三年的基礎課后才畢業。
只有想在未來參加殿試的人才會繼續讀。
他們都是“同窗”。哪怕沒有在一起讀過書,說一說自己是哪屆畢業的也能打開話題。
只要聊起學府之后,大家很容易就會打成一片,越說越熱絡。
店家還會在店中準備最新的魯字與數學的發明,好讓這些年輕的客人多留一會兒,多吃些零食,飲些飲料。
一家食鋪內,一個少年就說:“前年花將軍回來時,陛下也只是在宮中賜宴,并沒有進行大祭?!?
另一人就道:“莫非你認為陛下有錯?”
當即有人打斷道:“就事論事?!?
少年就停了一下,繼續道:“我認為陛下還是應該祭一祭的。江北這回又死了不少人……”
一個少女發言道:“祭祀之事不可輕動,我覺得陛下做的才有道理。整個天下有多少大事?我們在天下面前也不過是螢螢之光,如果總是用這樣那樣的理由祭祀,白白耗費人力物力,那就是惡祭了?!?
另一個少女附合道:“陛下是體恤各城,不肯總讓他們上貢才不肯多祭的。要是那些愛對各城伸手的皇帝,只怕巴不得多祭幾回!”
又有一個說:“江北這回又抗稅!陛下明明已經非常寬容了,凡人五畝不必收稅,沒見整個天下的百姓都在歌功頌德,都道陛下是真正的神女?!?
話題很快轉彎了。
一人說:“世家廣積土地,乃是世代之功,本不應責備。”
第二人緊接著說:“陛下制定國法收稅,天經地義!世家如何能例外?”
第三人道:“世家與百姓不應該一體對待。百姓都有五畝免稅的優待,世家該有五十畝!”
神女廟里,姜姬正在與民同樂。
這里說是廟,因為一直的擴建,已經相當于一個別宮了。
姜旦在外面與百姓踢球,她把姜武也趕出去一起玩了,今天出來就想讓他好好放松放松的。
新稅法實施下去后,漸漸的開始有了反對的聲音。
——一開始,大家因為畏懼而不敢反對。
現在時間久了,世人的記性就開始不好了。
“也才過去四年,這就快忘了?!苯@氣。
王姻道:“有花將軍去這一趟,估計還能再記上幾年?!?
毛昭道:“陛下,不如和緩些……”
新稅法就是將世家與百姓一視同仁了。百姓有五畝免稅,超過五畝才需要交田稅,一直到現在,也只有鄭國和沿江的幾個城市中的百姓有零星達到了一家每人超過五畝的交稅標準。
而世家則是每一家都需要交稅。越是子嗣不豐的人家,越是交得多。
去年年尾的統計結果終于交上來了。這一回只是統計了發生變化的地區,但調查的難度卻不小。
不過結論卻驚人的相似。
百姓中能做到一家之中超過五畝免稅數的,大多數都是聚族而居的大家族。
舊的有一族或一村,新的有聚兩村或多姓為一族,也有數個家庭聯合到一起。這樣男丁可以集中耕地,女子則紡織和養育孩子。
這樣的好處是人口多了以后,單個家庭抗風險低的危機就會削弱。老人可以受到供養,小孩子的存活率上升。
也從側面解決了一部分單性資源不足的問題。
比如某地女性資源不足,數家聯合起來時,多數是以女性為主導,她們挑選年輕健壯的男性負責耕種和保護家族,而男性也會有更多機會得到后代。
男性資源不足時,以女性為主的家庭環境抗風險能力較差,聚合起來以后,年輕的女性可以擔任耕種或紡織等養家活口的責任,年老的女性則可以負責養育孩子。
當然,新戶律中允許女性立戶、擁有土地、財產與姓氏也給了她們很大的便利。
有更多百姓也會選擇移入更開放的地區。
世家的反應也沒有超出姜姬的預料。
比如子嗣不豐的家族開始想方設法令家中人口變多,以逃避交稅。
像不許女子出嫁,只能招婿;
重新承認旁支——在一些原本只承認嫡支的家族中,甚至為此修改了祖譜,將已經分出去的旁支重新續回來;
還有招收義子、養子等。大多數是將弟子重新收為義子或養子,或招其為婿。
另有一部分世家想出了更“聰明”的辦法。
他們想方設法鉆到徐公、黃公、毛昭、王姻(姜姬:名聲在外)的家中,企圖說服他們修改稅法。
另一方面在各種文會中哭慘。不是哭稅太兇,而是哭祖宗以前多么輝煌,現在祖宗的子孫竟然淪落到與庶人一般的境地中,子孫不肖,令祖宗蒙羞。
有哭的,也有自盡的,還有更激烈的。
姜姬就聽說有一個旁氏,因為自家交的稅和附近的百姓村民一樣,都是過五而稅,悲憤之下,把自己家的祖祠給點了。
她聽到時也小吃了一驚,問毛昭:“旁氏真把他祖宗給燒了?”
白哥:“噗……咳咳。”
毛昭無奈點頭,“是啊,真燒了,陛下……”
白哥搶話:“何等不肖之人!陛下,不能輕饒了他!”
毛昭:“……”
于是當天接下來是白哥激昂陳詞要把姜姬把這不肖子孫給好好的打一頓,毛昭忙著為不肖子孫求情。
等姜姬從善如流的聽了毛昭的:“既然如此,那朕就不罰他了吧。唉,真慘……連頭發都燒沒了……給他賜些藥吧?!?
出宮后,毛昭鉆到白哥的車上把白哥揍了一頓。
總之,在世家種種的“反抗”之下,姜姬案前也終于收到了請求給世家更多優待的奏章。
姜姬看過之后命人記檔。
然后就拋之腦后了。
但底下的人一直沒放棄想繼續說服她。
姜姬有準備未來三十年,或五十年,或等她去了以后,三寶案前也會照例出現同樣的奏章。
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為了讓三寶早早習慣,所以她已經把這件事全都交給三寶去處理了。
此時眼見毛昭又要舊事重提,姜姬忙道:“此事,朕已交托給儲君了。爾等當去詢問儲君才是?!?
毛昭:“……”
他當然去見過三寶公主。去之前還以為三寶公主會比陛下好說服,不料三寶公主認真細致的聽完之后,道:“孤尚在學習,目前無法回答毛公的問題。稍后等孤有所得后,必會答復毛公?!?
毛昭有一絲不祥的預感,但他覺得不可能……三寶公主年紀小,不可能這么滑頭。
但接下來不管他去多少次,三寶公主都是這一句話!她還會嫌棄他的例子總是那幾個,還道“若無新例,毛公就不必來了。”
毛昭:“……”
——既然三寶公主這么說,他如果接下來去收集所有反對新稅的世家姓名……好像也不太對?
有種把他們的名字遞上去會不妙的感覺……
毛昭內心苦悶,找白哥喝酒,酒席間說出疑慮之處。
白哥當即帶著他偷偷溜到徐公的書房里,把徐公最近的手書偷給他看。
兩人躲在屋子里,就著一盞燈,悄悄閱讀徐公親筆所著的最后一部書。
《商女本紀》。
毛昭一目十行,如饑似渴的讀著。
白哥在旁邊叨叨:“老師跟龔相校勁呢……”
“龔相說他在寫陛下的本傳,他回來就說自己也要寫……還先把《商女本紀》的名字取了?!卑赘鐬樽约业睦闲『u頭,怎么可以欺負人呢?
他看毛昭看得入神,悄悄在旁邊使壞說:“你知道陛下當年在蓮花臺頭一次謀算龔、馮、蔣三姓時是幾歲?”
毛昭還真計算過,不過他覺得其中一定另有機竅。
“陛下當時應不足七歲……”說著說著,毛昭自己也懷疑了。
陛下本非凡人,七歲時的神智說不定也不凡了呢?
白哥瞪他:“你既知陛下七歲時就能意謀三氏,怎么會覺得儲君不行呢?陛下在儲君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從商城回到蓮花臺了!”
此言如當頭棒喝。
毛昭倒是再也不敢小瞧三寶公主了。
龔家。
龔香仍在奮筆疾書,旁邊坐著的人是蟠郎,他一邊看龔香的大作一邊發笑。
“休要發笑!快告訴我,當年陛下見到我的時候都說了什么?”
他請蟠郎住到龔家來,為的就是這個!
唉,當年他真是有眼無珠!搞到現在想寫一本陛下的本傳都要找別人斧正。
蟠郎在燈下一笑,旁邊添燈油的小童就眼直了。
“可不是什么好話。你真的要寫上去?”蟠郎笑道。
龔香自得道:“便是一開始不是好話,我與陛下一世君臣相得,才顯得我與陛下感情深厚?。 ?
深夜,龔香說:“你先在魯國為相,后又在河谷經營多年,立功不小。陛下此時將你召入朝中,必將委以重任?!彼A艘幌?,嘆道:“我與陛下相伴一生,此生無憾。待我去后,你要代替我站在陛下身后,輔助陛下成就大業!你若有分毫懈怠,我在九泉之下也要咒你!你記住了!”
說到這里,龔香雙目血紅,死死盯著蟠郎。
蟠郎恭敬跪下,行五體投地大禮:“是,老師?!?
天啟十三年,龔公薦弟子入朝。此子相貌堂堂,彰華日表。陛下一見,頓生心喜,喚其蟠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