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在湘干并不是一等一的家族,湘干的大姓是毛。跟鳳凰臺毛氏算得上是同出一系,但早八百年就分家了。
風迎燕算是熟知這個典故。
湘干毛氏據說在湘干這個地方有八百萬族人。這當然是虛指,據風迎燕來了這段時間四處游歷估算,八百萬沒有,三四百萬倒是有的。
毛氏還有自己的圖騰,仿佛下山之虎。可見此姓在此地是古姓了。
由古傳今,人口繁多,支系龐雜,所以毛氏在湘干早就不論一個祖宗,各支都有自己的族譜,除了每年祭祀時是同一天之外,平時各支做什么事,并不會知會主支嫡系。
因為毛姓龐大,湘干本地其他姓氏多愛跟毛氏聯姻。
秦氏跟別姓不同,這個姓氏慣例只跟毛氏嫡支聯姻。
可見就算都是姓毛的,也分三六九等。
秦五公子一家是寄居在毛家的,每年除了祭祀的時候回家去祭祀祖先之外,秦五就是在毛家長大的。
不止是他,他爹、他爺爺、他曾爺爺、他高祖爺爺都是在毛家寄居。
到現在已經在毛家住了一百四十多年了。
而且秦五一家跟秦氏的關系反倒不如跟毛家嫡脈親近。
風迎燕卻無論如何打聽不出秦高祖是怎么被毛氏收養,不曾改姓,卻能一直寄居毛家的。
他有一個猜測。
他對從人道:“我懷疑秦五一家是遺脈。”從人一聽就懂,也跟著發愁道:“這要如何證實呢?歷來出宮的公子們去哪里,只有鳳凰臺知道。”應該說只有皇帝一家知道。
現在鳳凰臺沒皇帝,有公主。讓公主查是肯定能查出來的。
風迎燕卻不想費這個功夫。
“若是我這里派人回去查證,一來一回的被人察覺怎么辦?打草驚蛇啊。”風迎燕道。
從人懂了,畢竟兩人相伴多年,他翻了個白眼:“你就壞吧!”嘀咕道,“怎么比小時候還壞!”
風迎燕就當沒聽到。等過了中午,秦五公子邀請他去文會,立刻打扮得好好的去了。
從人就在屋里看家。
他一邊給風迎燕洗衣服,一邊想,其實他也不是不懂。以前阿燕就是這個脾氣,他自小長得好,又聰敏好學,不到十歲尋常的大人就辯不過他了,他就愛看低別人,總想著做一番大事業。
可惜歲月徒長,他把靈武整治得就像房里的盆景,一草一石都照著他的心意生長擺放。
風家也盡歸他手,周圍也沒什么好讓他操心的。
他年輕時行走各城,走一地,貶一地。都覺得盛不下他的那顆心。
鳳凰臺也去過,見過先帝與朝陽公主后,他復笑復嘆,再也不肯留在鳳凰臺,也不肯為官。
回到靈武后,人人都道他是穩重了,其實叫從人說,他只是灰心了。
他常在家中嘆這世道配不上他。
從人知道他不是在自嘲,而是真心的感嘆。有時也覺得他這副脾氣不好,有時也可憐他,盼著這天下能有一個讓他激動起來的人。
終于,安樂公主來了。
從人也在暗地里問過風迎燕:“你怎么沒想過造-反當皇帝?”
——一個女流都敢想,敢干的事,你為什么沒想過?
他因為他的這句話醉了數天,醒來后就又變了一個人。
之后,他不但孤身投過去,還把靈武也送給公主。公主想做的事,他從來沒有推辭!
他對從人說:“我要看這天下會變成什么樣!”從人覺得,他并不在意這天下是變好,還是變壞。
——他只是想看當公主登基,這天下人會是怎樣的一張臉!
到那時,他該能含笑九泉了。
風迎燕在文會上是十分驕傲的。他的驕傲不是流于表面,而是隱含在言語舉止之間透露出來。
這倒也相當合襯。
畢竟他是靈武公子。
秦五公子倒是一副虛懷納諫的樣子,對所有人都含笑溫文,像足了老好人。
風迎燕自從懷疑他是大梁段氏遺脈后,再看他這副作派是越來越眼熟了:這不就是賢人君主的樣子嗎?
文會上都是在議論天下英雄的。
這天下的亂局人人都看在眼里,個個都盼著趕緊有一個英主出現,大家好看一看他到底能不能當皇帝。
文會開到現在,結果前面被他們議論過的人都下去了。
有兩個死了,一個自甘為奴了。
唉,英雄難尋。
風迎燕在文會上起的作用有兩個:講安樂公主的故事;
再詳細解說《祈君書》的來由和內容。
世人對安樂公主總有許多想像。
風迎燕也不介意他們是怎么看待猜測公主的,反正這些人的意見一輩子也到不了公主案前。何況還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到公主登基呢。
他講述的公主那就是一個花容月貌,溫柔如水,心存大義,被一眾鳳凰臺世家苦苦相逼的可憐人。
基本符合這些人對公主的猜想。
前有朝陽公主,大家對安樂公主的想像中第一條就是美貌!必定是一個美人啊!
但美人有許多風格,朝陽公主艷麗,安樂公主當是楚楚可憐。
這樣才能吸引許多男人追逐。她柔弱不堪,無法招架,才引來這許多艷名。
畢竟沒人覺得云賊與安樂公主之間,是安樂公主強逼云賊。倒過來才是正理。
至于心存大義,就是說安樂公主不肯讓她的私生子做太子,繼而登基,現在又寫出《祈君書》,要將帝位拱手讓出來。
做皇帝都不動心!這是何等的品格啊!
至于安樂公主有私生子的事,風迎燕就不止聽過一百個人對他說“此必不是公主之過!”
“必是受人強迫!”
然后替公主落下痛惜之淚。
風迎燕跟著他們落淚感嘆,回來就對著從人發笑,笑完說:“就像男子必然英武,士人必然君子一樣,女子也必然是柔弱堪憐的。”
就沒一個人想過安樂公主也有可能不是這樣。
從人:“前后五百年,你可見過第二個安樂公主?怎么能怪他們?”
要怪,也該怪安樂公主!明明是此女生得奇怪!從人嘆:“那魯國先王是死得早,他要是還在,也能約束安樂公主一二。”
風迎燕笑道:“以前沒跟你說過。我早覺得魯國那大王死的蹊蹺,他把公主趕走,又接回來,結果公主回來沒幾天他就死了,公主才舉其弟繼位為王的。”
傳言中倒是說魯國先王是奸人所害,多虧安樂公主機巧百變,除了奸人,保下了姜氏。
他當初也信了。還是最近越想越不對,他認識公主越久,越覺得這魯國先王的死恐怕……
從人駭得變了神色,抖著道:“難不成她還弒父?”
這誰知道呢?
魯國那先王早死了,骨頭都化成灰了。現在魯國上下都是公主的臣民,對她信服得不得了。
風迎燕只要想一想,都恨不能早幾十年認識公主!
公主所做的事,每一樁都叫他耳目一新!
正是如此,他才相信她可以做皇帝吧?
一個柔弱的公主送出的《祈君書》的可信度遠勝于一個艷麗浪蕩的公主。
文會上早就沒有人懷疑《祈君書》了,他們只怕來不及找到賢人,更怕賢人還不知道《祈君書》。
于是有許多人自動自發的出去替風迎燕宣講此書。來的人越多,相信此事后出去宣講的人越多。
如今不止是江南,江北與江西那里也有人聽說《祈君書了》,那是連商人都很少去走的路,竟然有人肯橫渡晉江,把《祈君書》的事傳過去。
在李非自甘為奴之后,終于!有人提起了遺脈。
意思就是說這天下賢人雖多,卻都是臣屬。君王一職,總還是需要一些天選、天定、上天注定的命運的。
你沒這個命,就是真把機會送到你手里了,你也沒那個運道。
比如包蒸,比如李非,再比如云賊。這三個人的下場難道還不夠警示世人的嗎?
云賊棄尸于野,稱得上是死無葬身之地;
包蒸亡于親人之手,親親相害,慘痛至極;
李非變為奴兒,以后子孫世代為奴。
這三個人都沒好下場,而且看起來頗有些……玄之又玄的味道。
這是不是說明上天仍然屬意段氏為帝?
既然段氏仍受上天庇佑,不如就還以段氏為帝吧。
也省得各地英雄再為此殺人爭斗,令天下難安。
這話很有道理。
一個無可爭議的皇帝能更早的結束亂世不是嗎?
在座的人雖然都是世家子弟,家中有部曲護衛,也有良田奴隸,不曾受害、受苦,但也想早日結束亂世。
——不然早晚打到自家門口!
有人問:“現在皇帝有癡病,又去哪里另選太子?”有人道:“安樂公主有一子……”再有人道:“絕非陛下之子!安樂公主都不曾這么說過,全是鳳凰臺那些人為了造-假說的謊話,倒叫一個女子受累!”
接著有人說:“此代沒有,前代未必沒有。”
一說遺脈,大家都懂,頓時振奮起來!
但遺脈之所以稱之為遺,當然是不可能再姓段的。馬上有人提出遺脈的下落,只有鳳凰臺知道,要么就是當年收留遺脈的家族知道。
——但收留遺脈的家族都會為此保密!是絕不可能吐口的。
這是這些家族對大梁皇帝的忠誠。當代不說,后代未必知道。哪怕知道,只怕家訓在側,也不會吐露實情。
再者說了,就算有人說他是遺脈,如何證實?
唯有鳳凰臺才有這些遺脈的下落。
誰能從鳳凰臺得到遺脈的下落呢?
風迎燕左右環顧,見眾人都期待地望著他。
他沉思片刻,起身,來到秦五公子面前。
秦五公子面露驚訝——非常適度。他溫言道:“靈武公子還請坐下吧。”然后他身邊的一個人就很機靈的讓出了座位。
風迎燕搖搖頭,對著秦五公子——身邊的毛家一個男子行五體投地大禮。
這個姓毛的男子是嫡支中的一個,一向跟秦五交好,幾乎天天都跟他一塊來文會。兩人穿著打扮也像,仿佛兄弟一樣。
這個男子嚇傻了。
他看周圍,發現所有人都在盯著他。
大多數人不解,一小部分的人又驚、又喜、又疑。
風迎燕行完禮也不起來,爬向這個毛姓男子——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排行第二十三。
抱住他就開始哭:“公子!如今你終于可以大白天下了!!!”
周圍的人發出海浪一般的驚呼聲。
毛姓男子茫然的看向秦五。
秦五真正色變。
毛姓男子開始推風迎燕,哭笑不得的說:“你認錯了,是阿五……”他沒說完,風迎燕高聲道:“公子這頸間痣正如陛下一般!您就是我奉命出宮尋找的人!!”
毛姓男子驚疑不定的摸著自己脖子上生的一顆痣,開始懷疑。
——難不成,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