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望海不敢閉上眼睛,從那天之后他就不敢睡覺,從人就守在他的榻邊,吃一點東西就會吐出來,不到三天就瘦得比他叔叔的新寵,那個十一歲的小歌伎還瘦了,小歌伎是為了體態輕盈,再瘦臉還是圓的,他一瘦就是一把干骨頭架子,坐在那里就像要倒的樣子。
這一次的事,誰都沒想到會是這么個結局。
徐公不在,黃公龜縮,鳳凰臺下的世家比大樹下的螞蟻窩還要多,這些世家不免有了一爭之心。
安樂公主是一介女流,倒比真正的皇帝更叫他們放松。
縱使她有意大位,但只要頭頂上沒真的戴上皇冠,沒真的祭天啟圣命諸人稱其為皇,奏一兩次雅樂其實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事。所以還沒過多久,當時雅樂奏響時,眾人皆伏的影像就被漸漸淡忘了。
況且,就是她真的當了皇帝,難道就能離得開他們嗎?還不是要他們托著她,她才能坐得穩?
肖家中的人也是這么想的。肖望海自己倒是因為上過一回殿,多多少少對安樂公主有了一分君臣之誼,他在家里常替安樂公主說話,不止一次說過“哪怕公主是個女子,也遠勝陛下”這樣的話。
確實,跟那個傻子皇帝相比,安樂公主確實顯得有頭腦多了。
之前安樂公主下手“索糧”,雖然有些過分,但事后以肖望海為首的一眾年輕子弟卻都入仕為官,就算被鎖宮中,也只添了一段風流雅聞,沒有讓世家“出丑”啊。
一來一回間,不少人都覺得安樂公主的行事做風還是很有道理的。
那這一次的事又怎么會變成這樣了呢?
鳳凰臺連年“**”,世家都受了一些損害,或錢或物,或勢或權,欲登頂效徐、黃兩家行狀的人家更需要錢物人的支持,現在外面的百姓正如一群無主的豚犬,不正好下手?
至于魯律?那是什么?怎么可能管得了他們?
肖望海因為身在“公門”,肖家不能直接以肖氏名義下手,就全托給了旁姓姻親故眷。就是肖望海自己,也知道他的妻子借娘家的手做了一些事,收了幾千田奴,占了一些田地。
以前他們家在城外也有一些田,但還是經過這次的事后,他們才覺得自己手里的不夠,如果鳳凰臺再次缺糧少錢,遠水難解近渴,還是自己手里有更好。
結果就在他們下手還不足兩個月的時候,肖望海突然接到了要清點民戶的命令。
這也沒什么,只是歷來官民一體,如果任期之內,轄區內的百姓少了太多,當官的都要被問責。
出奇的是這次清單是抽簽制的,肖望海被抽到了一甲四區,清點從經一到經七區的所有民戶現狀,生死、婚嫁都在其中,當然,賣身為奴的也在其中。
肖望海匆匆到了新衙,家里也幫他打聽到了清點他那一區的是什么人,世家幾百年下來都是“熟人”,很快找到關系互相關說,于是肖望海可以放心,他那一區的人會替他遮掩,而他也要替別人遮掩,像一個蜘蛛網,所有的人都會替“親友”做事,而他們自己也會被“親友”維護。
肖望海為了不讓賣身為奴這一項上的數目太過驚人,不得不將許多人記為“已逝”,他以為前面剛經過大災,就算死的人太多,也不會引人注意。
不料他剛把這一節寫上去,此衙的刑律文書小聲提醒他,之前因災去世的人都記了名、排了數才拉出去燒埋的,現在他把這個數字突然記得這么大,名字又添進去這么多,跟前面的就對不上了。
各衙文書多數是貧窮的讀書人,有的之前可能不名一文,后來學了魯字就補了文書一職。
肖望海以前從沒把這些人放在眼里,現在得其提醒,連忙翻閱典籍,才發現果然是這樣!
他只能放棄這個辦法,可卻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了。眼見清點期限一日日逼近,他愁得焦頭爛額,又連忙去打聽他的轄區那人是如何遮掩的,結果得知那人也是用記為死人的辦法,他連忙提醒此計無用,那人也無可奈何,見時間越來越近,那人竟然直接告病了。
肖望海一邊擔心著自己的事,一邊擔心著他要清點的地區的問題,兩頭都是一樣的麻煩!
最后還是他的妻子看他這樣為難,傳信給娘家,將“買”來的奴隸全都放到他的轄區,重新登記為民。
至于需要他清點的地區,他也把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告訴了此區原來的官員。
但那邊不知是不是不信他的話,并沒有照他說的做。
結果清點完成后沒幾日,當時和肖望海一起被關進鳳凰臺,又一起出來,一起考魯字,一起當官,一起在神女祭上被請到殿上坐下用宴的人不少都被抓了,罪名是:瀆職。
各家都連忙出錢準備贖人,這一回可不是被關在大殿里,雖然每天只有一頓稀粥喝,但大家當時的心情反倒有種奇遇的新奇感。
這一次卻是入獄,哪怕沒有刑責,剛被關進去就有不少人生病了。
因為公主根本沒把人關進大牢,而是在外圈了一塊地,就把人扔進圈中關押,仿佛牲畜。
這已經是奇恥大辱了,當時就有人在外想把圈中的“犯人”搶回去,他們認為這樣與其說是刑罰,不如說是安樂公主就是想折辱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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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瑤光帝到朝陽公主,皇帝家的人都喜歡時不時的拿臣子開開心,當人臣子的如果底心不夠足,那也只能認命。
但安樂公主不同。她原本只是一個魯姬而已啊!她能到鳳凰臺來,鳳凰臺下的人都是對她有“恩”的!
哪怕花萬里等人已經回來了,哪怕城外有數十萬大軍在,但這也只是威攝,不是真的說明安樂公主會動不動就殺人玩。
所以大家都一窩蜂的涌去黃家、毛家、徐家等地,斥責安樂公主。
黃家繼續龜縮,毛昭的長子又去鳳凰臺求見其父,卻聽說毛昭又病了,病得連兒子都見不了。去徐家的人想讓徐家下人進宮“告誡”一下白哥這個徐公弟子,但徐家下人連門都不開。
這樣一來,他們也只能在文會這種地方發泄一下。
這些人就這么被關著。
肖望海和黃沼都逃過一劫。肖望海是靠其妻救命,他原本的轄區里的人數好歹算是補足了;而黃沼從一開始就是只管女戶的事,后來一抽到讓他去清點民戶,黃松年就讓黃沼的爹,黃澤病了。親爹一病,黃沼就直接告假,在家侍候爹,一直躲到現在。
現在他們這些人也漸漸聯系著,但都束手無策。
黃沼對他們說,“我覺得……公主驟發雷霆之怒,可能是想立威……”
這是黃松年的看法。上一回安樂公主開玩笑般的索糧,可能讓鳳凰臺下的人都誤會了,這就是她最厲害的時候。
但朝陽公主都知道砍了花千降的頭來立威,換成安樂公主,難道她會不懂只有掉下去的人頭才能讓她真正的令人懼怕嗎?
黃松年就怕自己會被當成靶子,一直壓著黃沼和其他黃家人。現在看起來是公主不挑個大的來一個,而是一口氣掃進去一群,以量取勝。
黃沼的說法讓肖望海回家后更加不安了,他一面覺得不可能,一面又害怕這是真的。
他還記得他們被關在殿中時,那一排排的甲士是何等的鐵面冷血,哪怕他們在殿中餓得哭,他們都不為所動。
那時他就覺得,如果公主下令要他們殺了他們,這些甲士也是不會猶豫的。
肖望海連門都不敢出了,每一天都聽說那個圈里又關進去了什么人,都是哪一家的,這些人一起求情都沒用。
有人求到肖家來,肖望海因為逃過一劫,不得不出來見客,他提過要不要去求一求三位將軍,姜大將軍和霍將軍都不認識,花萬里呢?如果有他求情,說不定有用?
但誰知來人搖頭,嘆道:“花萬里心腸非人哉!”
肖望海才知道之前有不少人去見花萬里,暗地里提過要與花萬里一道將安樂公主壓制下來,由花萬里去做昔日的徐公,他們都愿意聽花萬里的!
結果花萬里轉頭就秘告給了公主,這一回受牽連的不少人家都是當時去見過花萬里的人。
肖望海更害怕了。他覺得那不是花萬里心腸不好,而是他更了解公主,更愿意聽公主的話。
在黃家也發生過一樣的事,黃沼對肖望海說:“……不行的,花萬里是將,將見君王,是一定要低頭的。”
黃松年在家里說的是:“難不成花萬里反倒要跟一群不如他的豚犬之流為伍嗎?”
然后他們又聽說,那些瀆職的人又被查出騙民為奴,兩罪并罰。
終于到了那一天,他們被押到法場,就在魯商的市場外面,一群人像一群待宰的牲口一樣,一排排被推出去,砍了頭。
那一天,整個鳳凰臺下像死了一樣。
肖望海還記得他不停的追問從人,到最后,他的堂兄弟,他的父親都沒辦法安慰他了。
“真的嗎?”
“是真的嗎?”
“真的全都……砍了頭嗎?”
一直到黃昏,他仿佛聽到了外面的哭聲,他以為是風聲,但卻看到從人和侍女躲在墻角痛哭,這才知道這哭聲是真的。
那些被砍了頭的人,終于可以回家了。
他們的家人、妻兒一路哭著,把他們帶回了家。
要有多少人,才能有這么大的哭聲?
肖望海甚至到了夜里都能聽到外面的哭聲。
到了第二天,他甚至一張眼就能看到外面飄起的白幡,他還聽到有人到家里來遞喪信,都是姻親故人,都是與肖家相識之人,還有不少是與他同年、同輩的朋友!
肖望海再也不敢閉上眼睛,吃不下東西,有時甚至以為他也一起被砍了頭。
為什么?
他生而富貴,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國朝仍在,他卻會有性命之憂。
肖家開始有了欲逃往他處的意思,他的從人與侍女生怕會被丟下,紛紛求他一定要帶上他們。
肖望海問妻子,想走嗎?
妻子點點頭,說:“我敬佩安樂公主身為女子能掀起這么大的風浪,甚至對她有些向往。但我更擔心我的家人與我的孩子。她現在就如一頭突然冒出來的猛虎,正在確立自己的王位,等日后她把這一片山林征服之后,我們再回來吧。”
現在,他們必須要先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