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松年揮退報信的下人,思考片刻后,嘆了口氣,讓人去請李非的妻子與兩個孩子。
自從李非之母死了以后,他就收留了李家其他人。當然,他也知道公主已經(jīng)派人去接管濱河了,想必公主已經(jīng)眼饞許久了。
聽說現(xiàn)在濱河改行魯律,冒出一大堆女戶來。被李氏征走的丁壯一時半刻顯然是回不來了,重新立戶后,頂門立戶的全是家中的女子。
不過魯律中有一項好處,那就是女子當戶,稅金減半。女子和不足十歲的幼兒每月還有一斗糧可以白領。
結果濱河的百姓全都從原來的主人手中逃走,去當公主的田奴。
濱河世家想阻攔,都被公主派去的官吏巧拿罪名,紛紛下獄。
——但并沒有用刑,也沒有問罪。
而是客客氣氣的告訴他們可以拿錢贖罪。
一番動作過后,世家們不得不讓出手中的田地與奴隸,元氣大傷,龜縮起來,再也不能阻擋魯律行遍濱河。
百姓因魯律而愛慕公主。神女廟建起來后,一年只許祭祀一次的規(guī)矩哪怕就刻在墻上也擋不住百姓信奉公主的腳步。
現(xiàn)在濱河早就是公主的了。
黃松年萬萬想不到會這么快!不過才半年而已。這半年里,濱河歸公主了,河谷歸公主了,云賊死了,李非降了,包家亂了,伍家龜縮了。
天下英雄,還沒有走到鳳凰臺前就全敗了。
他徹夜難眠,驚醒時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天下洪流,滾滾而來,無法抵擋。
他怕的是將要被淹沒的自己?還是這陌生又生機盎然的世界呢?
他癡長八十余年,難不成都白活了嗎?
這舊世界……真的要逝去了嗎?
下人在門外道:“李二夫人與大公子和二公子到了。”
黃松年:“請夫人與公子們進來。”
李非之妻自從進了黃家后,就帶著兩個兒子獨自過活。不肯再與同族之人交往。
黃松年知道,李氏中人認為李非是罪魁的不在少數(shù)。
在這種情況下,李非的妻兒在家族里肯定也是受盡折磨的。
他說了李非已經(jīng)投身公主,如今人就在公主城,他問李非之妻是否要帶著兒子們?nèi)フ依罘牵梢耘扇怂退麄冞^去。
李非之妻沉默片刻,沙啞著問:“公道他已為奴?”黃松年輕輕嘆了一聲:“雖然如此,他也是莫可奈何。”
李非之妻流下淚來,傲然道:“吾非奴妻!”她回身抱住兩個兒子,“吾兒非奴子!”
她一邊流淚,一邊恨得咬牙,不知是在恨李非還是在恨這世界。
“此非吾夫!亦非吾兒之父!”李非之妻扭過頭去,顫抖的聲音說:“吾夫……已死。此人……與吾無關!”
說罷,她草草行了一個禮就起身扯著兩個兒子走。
大一點的長子拖住母親,急切地問:“娘!”
他聽得懂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卻不愿意相信!
李非之妻甩開兒子的手,含怒帶怨地斥他:“你愿為奴子?奴之子皆為奴!世代為奴!”
長子如被當頭一棒。他出身李氏,李家家規(guī)長子是繼承人。他從小就嚴格要求自己,不墮父名。
現(xiàn)在,他的父親成了一個奴隸。他如果認父,日后就要做奴隸,子子孫孫都要做奴隸……
長子的手慢慢軟了。
李非之妻也不再去拉他,徑直起身向外走。
她不做奴隸!如果要她當奴隸,她寧可去死!
長子坐了一會兒,對面前的黃松年道歉后,拉著弟弟一起走。
不想,次子不肯走。
幼童清亮的聲音比所有人都冷靜:“哥哥是長子,不能做奴隸。我是次子,我去找爹爹。”
長子驚駭?shù)溃骸澳愫f什么!!跟我走!!”他抱起弟弟就往外走。
這一刻,他體會到了娘剛才的心情。無論如何不能讓弟弟去當奴隸!
弟弟掙扎起來,大聲說:“我本來就要改姓!我去找爹爹!你們不要爹爹!我去找爹爹!”
長子的心狂跳著,可他沒有第三只手來捂住弟弟的嘴。
他抱著弟弟快步走出屋子,下了臺階。李非之妻就在那里等他們,見他們過來,一把將次子從長子懷里奪過來,放在一旁,拉著長子就走。
長子怔了半刻,已經(jīng)走出去幾步了,猛的明白娘把弟弟放下了!立刻掙扎叫道:“娘!娘!讓我?guī)系艿埽“殻“殻】旄蟻戆。 ?
遠遠的,他看到弟弟阿寶對著他和娘跪了下來,磕了幾個頭,又爬了起來,重又進屋去了。
長子突然啞了。
娘抓著他,母子兩人像游魂一樣一徑?jīng)_回了暫住的小屋。
砰的一聲,娘死死抵上了門,趴在門上捂住嘴痛哭起來。
長子渾身無力的坐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爬起來,爬到書箱前,打開書箱,開始讀魯書,背魯字。
“我要出人頭地……”他喃喃道。
等他有權有勢了,就可以庇護父親和弟弟,就可以把他們接回來了。
毛昭聽到許多外面關于李非的議論,都是在鄙視他的。
他冷笑,對兒子說:“聽聽外面他們在說什么吧,都是一群傻子。”
毛昭的兒子不多,只有四個。現(xiàn)在跟著他讀書的就是最小的四子,與長子的兒子,他的兩個孫子。
最小的兒子與孫子差不多大,毛昭在家時就他來教,他不在家就讓長子來教。
小兒子還不到十歲,正是機靈的時候。
他就反駁毛昭:“他們說的對!李非怎么可以為了活命這么干呢?”
毛昭笑道:“那如果是你就是寧可去死的嗎?”小兒子肯定地點頭:“我自然是寧可與敵人戰(zhàn)死,也不會茍活的。”
毛昭就把這個趣事跟姜姬說了,笑道:“小孩子的想法就是這么非黑即白。好歹生死成了一樁易事。”
生死之間的選擇,哪有那么簡單的?
姜姬也覺得好奇,就問三寶,如果是她在李非的境地會怎么選?
三寶思考了一下說:“有許多人追殺我的話,肯定不止一個人,那他們之間必有嫌隙。我會找其中一人投降,暫時保下性命,再慢慢除掉他們。或者讓他們亂起來,我也可以趁機逃走。”
姜姬問:“你會自盡嗎?”三寶想了想說:“我若要自盡,必不是因為外力壓迫,而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她再問姜陶,結果這個大傻子想了想,鄭重地說:“與其對敵人投降,我寧可自盡。”
姜姬再問:“除自盡之外呢?”姜陶說:“力戰(zhàn)而死,也算壯烈。”
姜姬就嘆氣了,對龔香說:“兩個孩子明明都是一樣教的,阿陶天天跟在三寶身邊,怎么還是這個想法?”
龔香就大笑起來,笑完嘆道:“世人皆如此,以此為傲。”
死的痛快,活得委屈,世間的人大多數(shù)都認為前者是好選擇,后者選了就是懦夫。
“李非,公主想怎么用?”龔香問。
姜姬也是沒想到李非能跑到公主城外喊這一聲,結果公主城現(xiàn)在的城主是徐氏子弟,徐家人除了一個老而變質(zhì)的徐公之外,其他的都還是普通的仁人君子,見此就開門放李非和他的殘部進來,收為奴隸。
不過那個徐氏子弟也真不愧是姓徐的,他把人收下了,讓人報信給她,問這奴隸是他代收的,就是不知公主想怎么用,若是要為宮奴,他就直接把人騸了以后給她送來。
姜姬捧著信都有點接受不了。
徐白。
她算是記住這小子的名字了。
龔香卻覺得應該施宮刑。
“若是不用刑,只怕公主用不了他多久,他就會轉而投向李氏。”龔香覺得用了刑,李非才會死心,才會一心一意替公主做事。
姜姬剛想說不用,她又不擔心李非作亂。可剛要開口就吞回去了。
她現(xiàn)在不必再用這種手段,其實是因為她自持力量強大,這才不畏懼李非這等小人物。也不怕他日后爬到高處再反叛。她有自信壓制他。
可當日對龔香……她是輸不起,也不能輸,才對他用了刑。
哪怕回到那一天,她還是只能這么對龔香。
只是當著龔香的面這么說,只怕會令龔香難受。
“……嗯。”她輕輕點了點頭,轉頭讓侍人去寫回信。
不宮可以,宮了也沒差別。
她想好后抬頭,就見龔香眉目含笑,仿佛舊時佳人。
他微笑著說:“公主憐愛某呢!”
姜姬輕輕一哂,隨手拿起身邊的一只繡囊朝龔香砸了過去。
現(xiàn)在天下夠格被尊為皇帝的人本來就不多。李非和包蒸以前都算得上,現(xiàn)在一個死了,一個自甘墮落了。
恰在這時,霍九弈又搞出新聞來了。
他是一員勇將,性情“魯莽”、“堅貞”。換句話說,就是人人都以為他能打仗,會打仗,但腦子不好使,不會爭功勞,很容易就能哄到手。
他除奸之后“痛恨難當”,也沒回包家,開始四處流浪。
跟李非不同,李非是人人都避之惟恐不及,他是走到哪里都是香的,哪一個城都愿意接納他,把他請回家當一條看門狗。
霍九弈就恍如“紅顏禍水”一樣,剛投靠一人,就有另一人來告訴他“這人是個壞人!”,霍九弈聽信之后,常常一怒之下就把人給砍了。
等他砍過兩三個后,別的人再想伸手招攬,就挺猶豫的。
這么忌惡如仇……
只有自持品性高貴的人才對霍九弈伸出“援手”,免得他繼續(xù)流浪。
這人姓秦,排行第五,又被人稱秦五公子。
霍九弈在外流浪多時,整個人臭不可聞,秦五公子還能坦然自若的跟他同座而食,同榻而眠。
這樣的君子,豈不令人仰望?
霍九弈就在秦家住了下來。
同樣在秦家的還有風迎燕,他走過幾個城后,到了秦家,突然發(fā)現(xiàn)秦家竟然也有意天下。實在是讓他想不到。
而這秦五公子倒像是不世出的淑女閨秀,以前從來沒聽過他的名字,現(xiàn)在看起來,行事頗有章法。
秦家強留風迎燕替《祈君書》做保證,現(xiàn)在已經(jīng)召開了許多次文會替《祈君書》揚名了。
風迎燕見此才留了下來,也省得他再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轉了,索性暫時借秦家寶地一用。
結果又撞上了如今炙手可熱的霍九弈。
外人對霍九弈有許多形容,風迎燕一個都不信。
但他也摸不清霍九弈到底有什么目的。
——除非他以殺人為目的。
他只知道霍九弈沾過的人都是一方英杰,最后都死于非命。凡其過處,必有人丟了性命。
可要說他是圖財、圖名、圖利,又都不像。
霍九弈手下養(yǎng)著一群悍兵猛將,個個對他忠心不二。隨著他輾轉各方,都是座上之賓,但都待不長,最后離開時,說是落荒而逃也好,說是風光離去也罷,就是不像是賺到好處的。
風迎燕覺得在這里能見到秦五公子和霍九弈兩個妙人也算不虛此行了。
他特意與霍九弈面談,發(fā)現(xiàn)此人胸中自有丘壑,看似言語坦率,實則遮遮掩掩。
他說起自己的出身和家傳都不肯直言,只道家中早有訓令不許子孫殺人,他逃家在外,因為犯了家訓,所以早就不敢用祖宗姓名了。
——直言是假名。
他又道跟隨他的兵將都是一路走來收服的,各方各地的人都有,他也所知不詳。
——如果他身邊的有人問題,也不關他的事。
他再道大丈夫只求建功立業(yè),不求榮華富貴。
——這句聽著倒像有幾分真心。
不過他的功業(yè)在哪里呢?風迎燕實在不相信他是傳言中會為一句義憤之辭就提起屠刀,宰殺不良的義士。
風迎燕暗中思量,覺得霍九弈不是一般的人,需要小心在意。
至于秦五公子……
且再看看吧。
就不必再告訴公主了。
不然要他何用呢?
他盯著霍九弈,暗道:或許可借此人一用。
霍九弈上下打量著風迎燕。
聽說他是公主的情人。
生得倒是不錯,就是年紀大了。
公主有將軍那等猛男,怎么會看上這個老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