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意外順利的見到了那個懷孕的女人,雖然只是背影。
她確實住在承華宮后面西側的一間宮室內,在摘星宮里也有類似的屋子,位于宮殿正室的后面,挨著東西墻,各有一排。在摘星宮,這樣的屋子是給侍童和役者住的,它沒有窗戶,只有一扇窄門,聽建房子的古石說,門建的矮小是為了保暖,因為通常這種房子連門也沒有。
這間房子是有門的。
“怎么讓她住在這里?”只從背影看,這個女人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她坐在門檻上,靠著墻在曬太陽。她看不到她的臉,但能從她的姿勢看出來,此時此刻,她覺得非常安適,在這里,她可以放下心,享受這一束冬日的陽光。
她默默握緊了手。
蔣龍說:“這里就可以了,難道還讓她住到里面去?”他們站在回廊上,身后就是先王后的宮殿,在東邊則是蔣茉娘,也就是未來另一個王后的宮殿。
既然來了,姜姬就想順便拜訪一下未來的王后。
蔣龍就領著她過去,在門前,兩個看起來有些膽小的宮女一看到他的臉就退下了,也不問他的來意。
她不免覺得奇怪。
蔣龍注意到,嘆了句:“我二哥不肯再送侍女來,以前的侍女都送到山陵去了,這些人是我臨時置辦下的,沒有經過教導,沒什么規矩。”
走進去只能看到躲躲閃閃的侍女,年齡不一,但無一例外的就是見到人不是迎上來問好,而是轉身就躲。
“……你難道就是在城中挑了些平民女子?”她說。
侍女都是平民家的女子,不是奴隸。
蔣龍點頭,“沒關系,規矩不好可以慢慢教,這些女人都是出自身家清白的五福之家。”
那可真難得他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找到父母雙全,有兒有女,家中老人還不是病逝而是壽終的人家了。不過現在說到蓮花臺侍候大王,樂城中的魯人應該都不會拒絕,姜元在樂城中的名聲好極了。
蔣茉娘是個美人。
就算她現在形容憔悴,瘦得不象話,人也呆滯、沉默,好像身邊的一切都消失了一樣。蔣龍坐在她面前,她嚇得一抖,回過神來看到是蔣龍也沒反應。
“夫人,公主來看你了。”蔣龍說。
茉娘轉動著木然的眼珠看了一眼姜姬又轉回去,只是靜默的垂著頭,換一個人可能就只是一個頽廢的、骯臟的、邋遢的女人,但換成是她,總讓人忍不住去關心她的心里有多少苦悶,她有多少難過與不平,她是不是在這里受到了欺負,是不是有人疏忽了她,等等。
姜姬也難以免俗,可能因為蔣茉娘看起來太弱小了,也可能是因為在姜仁的嘴里,蔣茉娘只是每天不停的跳舞,她身邊的侍女都是看管她的牢頭,而她最開心的事就是跳給蔣后看,得到蔣后的夸獎,這樣一個女人,很難讓她升起惡感。
“夫人心里不好受嗎?”她輕聲問。
太溫柔了,蔣龍都看了她一眼。
茉娘輕輕點了點頭。
“那夫人想要什么呢?”她問。
茉娘轉過頭看她,眼露哀求,卻提出了一個她萬萬沒想到的要求,“公主,能不能對大王說,不要讓我當王后……”
蔣龍笑了,安慰她道:“夫人,讓你當王后不是大王的意思,而是先王后的心愿。先王后在離開前,企求大王一定要讓你來做王后。難道你想辜負先王后對你的一片苦心嗎?”
姜姬發現他這話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威脅,就像拿針去刺別人心底最柔軟的那一塊。
果然,蔣茉娘聽了他的話就糾結起來了,她的兩只手現在瘦得就像兩只雞爪子,正緊緊握在一起,青筋直冒:“可是……只有姐姐能當王后!除了姐姐,別人都不配做這個王后!”她咬著嘴唇,眼淚一下子冒出來不停往下落。顯然在她心目中只有姐姐是最高貴的,其他人,包括她自己都是低賤的,不配染指這個王后之位。
蔣龍好像在回憶先王后,嘆道,“先王后臨去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蔣家,而是跟她一起長大,同處深宮中的夫人你。她憂心自己去后,大王如果再有王后,你將如何是好?所以她用她對大王的救命之恩,換取大王承諾以你為繼后。”
茉娘就像崩潰了一樣,突然趴在地上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喊姐姐,在地上捶,拿頭在地上砸,誰都看得出來,她不想活,這條命她也不想要。
失去先王后,對她的打擊竟然像失去了人生的支柱。
蔣龍就任由她哭,等她哭到自己累了,才叫來侍女把她給扶起來送到床上,等侍女們替茉娘擦洗過后換了衣服,擺成一副睡覺的樣子了,他才帶她離開。
“公主是不是覺得很難置信?”在回去的路上,蔣龍說。
“……”她沒開口,想聽他接著說下去。
“茉娘是由我大娘親手養大的,她和王后一樣大,但兩人的相貌卻是天差地別。”他平靜的說,“所以我大娘從小就讓茉娘習慣,她的每一口飯,都是因為有王后才能吃得香甜。一旦沒有了王后,家里也就沒有她的位置了。”
“……公子為什么要給我說這個?”她說,“我對蔣家是怎么養孩子的不感興趣。”
蔣龍笑了一下,轉頭看她:“那是因為,我覺得對公主,鮮花與贊美未必能討得你的歡心。我不會把公主當成一般的女人看的,我給公主的,一定是公主最想要,也最需要的。”
他一路把姜姬送回了摘星樓,還坐下喝了一杯茶才告辭回金潞宮。他說茉娘在過年時應該就會成為新王后,但大王明顯不喜歡她,所以過年時她不會出來。
“那怎么行呢?”她說,“哪怕只是個擺設,只是讓她坐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她也要坐在她應該在的地方。”
蔣龍笑道:“公主倒是仁慈。”
“這樣一個王后,難道我還能有不滿嗎?”她反問。
蔣龍大笑點頭,“確實,這個王后,沒有人會不滿。”他的樣子很放松,甚至還倚在了憑幾上,衣襟微斜,手中執一杯酒,酒灑到了身上幾滴他也不在乎,姜良送上來的兩壺酒,他一個人全喝光了,現在頰染酒暈,雙眸迷離。
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想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姜姬配合的也跟他越靠越近,兩人漸漸呼吸相聞。
他小聲道:“公主,等此女誕下胎兒,若為男,我會想辦法把他送到公主手上。若為女……”他輕輕一笑,聲音壓得更低了:“我絕不會讓她出承華宮。”
姜姬聽得心中一抖,下意識的就想避開他,不料手被他握住,他繼續說:“大王待公主不盡不實,公主心中也有數。如果再有一女,或許在大王心目中,公主就沒那么重要了。”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口,盯著她的眼睛問:“公主,行云這樣待你,你日后可不要辜負行云。”
“行云要我做什么呢?”她問,“行云找我要做內史,我回絕了你,你就自己做了內史來打我的臉。現在行云又對我做出這樣的承諾……我要怎么報答行云呢?”
蔣龍低聲道:“日后,自然有公主你報答行云的那一天,只盼到那時,公主不會把行云扔在腦后不理會就行。”
“怎么會呢……”姜姬輕聲說,“我怎么會忘得了?”
第二天,姜武來了摘星樓,他還帶來了一甕活魚,因為有炭在甕底保溫,魚在水中游得格外鮮活。這一招是姜姬教他的,兩人套好了詞,到時就說這個活魚是姜武拿來給她交差的。
魚送來后,照樣養在了宮里,很快宮里的人就都知道摘星樓有將軍送來的活魚,在現在的天氣還能在水里游得自自在在。
現在宮里的宮女和侍人不像之前那么“活潑”了,就算有這樣的流言傳出去,來的人也只有幾個。
不過現在自動自發留在摘星樓的人就越來越多了。從承華宮逃出來的宮女和侍人都留了下來,他們就像驚弓之鳥,不肯離開摘星樓一步。
對于這些人,她不能再讓他們出去打探消息,只是任由他們留下來,想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結果摘星樓前所未有的干凈起來,侍人還從她以前收的禮物中取出一些擺設器物把樓里給重新裝飾了一番,比以前大氣多了。現在一進摘星樓,一樓東西兩側全擺放的樂器,侍人們沒事時就在那里操琴奏樂。她命人合上門,只留下外層的窗戶,然后在殿中照樣擺上鼎食,讓他們取暖。她坐在二樓聽著一樓傳來的樂聲,竟然覺得這里像人間仙境一樣。
“好聽嗎?”她問姜武。
“好聽。”姜武喝著米酒,說:“那些商人已經把肉都送來了。”他添了一句,“很多。”
要過年了,他就把軍奴們都帶回來了。這幾年這些人跟著他在外面,一些人死了,但他收攏了更多的人。不知是什么緣故,明明他常常帶著人追著那些真正的強盜跑,結果有很多強盜竟然特意來投靠他,帶著人馬糧食奴隸等等,非要做軍奴。然后這些人發現他也會帶人悄悄搶外國商人后,竟然對他更信服了。現在魯國境內已經沒有大股的成名的搶盜路匪了,全是他的人。
“……昨天又有人找上來了。”他有些發愁,從三年前起,他就不想再要更多的軍奴了,但到現在,他身邊的軍奴已經有了四千多快五千人,就算來了人他都想推走,可這些人趕都趕不走,一看到他跟人干架,這些人都會爭先恐后的先撲上去,打死了不算,打殘了,他就不忍心不管了。于是現在來找他的人都會帶“投名狀”——這個詞是姜姬教他的,因為這些人都會帶著人頭來,然后把人頭給他看,說一說這個人頭的主人是哪里的人,在哪里為盜,他把這個給殺了,特意帶著人頭來證明自己是個有本事的人,這才敢來投效將軍。
姜姬又告訴他這樣來的人絕不能不要,他就只好收下他們。
“現在有多少人了?”她好奇的問。
“過年剛好要發錢。”這個習慣也是從姜姬這里學的,不多,一人一個大錢,錢是有數的,到時讓人排隊過來領錢,發完錢就知道一共有多少人了,就算有人多領,前后也差不了太多。因為發錢是姜武親手發的,她要求他必須親手發這個錢:“現在人又不多,等人多得你發不過來時再想別的辦法。”她笑道,“你親手發的才是個好意頭嘛。”
每個大鐵錢上都拴著一根紅繩,據說在將軍寨中,這叫保命錢,紅繩拴住的是你的命,把這個錢放在身上不要花掉,就能拴住命,明年還能跟著將軍拿到錢。
人越來越多,糧食也越來越不夠吃,幸好大家都是餓慣了的,他又幾乎把一半的人都給帶在外面,在外面的時候,吃的喝的都是搶來的,算是不花家里的錢了。
婦方的稅賦基本也是全都花在了他的身上……
姜武垂下頭,喃喃道:“……大王問我,要不要像蔣太守一樣去當個太守。”
不算意外。
宮中朝上現在基本都在姜元的掌握之中了,下一步他想要的,就是更大的力量。
“是哪里?”
“浦合。”
浦合是哪里?
她不知道,但姜武卻知道,因為他常去。
“那里有很多魏商。”他在那里做過很多次生意,基本上一個月去一回,都能撞到一兩只肥羊。
“靠近魏國嗎?”她問。
“不遠了。”
浦合很大,但那里卻沒什么人住,因為那一片的地沒辦法種糧食,地上寸草不生,但有人可以用浦合的土煮鹽,只是那鹽吃起來太苦,又叫苦鹽。浦合的人現在多數也是靠背鹽土為生,因為會煮鹽的人不多,大多在魏國,而且魏人還會把鹽煮得不那么苦。魯人倒是沒幾個會的。
“那么那里的賦稅應該很多了?”她問。
姜武反倒搖起了頭,“不多啊,浦合好像沒多少錢。”
姜姬不禁心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