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被亂兵、亂民——不管是什么,有人闖到樊城來,闖進范家,屠了范家滿門。
樊城其他世家是不會承認的,關于范家滅門的真相,永遠都只能是外來人干的。他們不會承認,也不會希望別人發現這是他們自己人干的。
本來他們打算替范家栽個臟,說他是樊城內奸一類的。比如說范家偷偷賣糧給龔氏,里通外人。
但顧家拋出了個消息,說大王請他們去蓮花臺,與龔家分庭抗禮。
這是好事。但他們不打算真的跟龔氏為敵啊。他們打算作戲給大王看,內里還是要跟龔氏友好的。
所以這個臟就不能栽給龔氏了,既然馬上就要同殿為臣,還是和和氣氣的好。
于是范家就被“流民”給殺了。
流民在哪里?樊城以外不都是?樂城還叫流民給圍了呢,王城都敢圍,闖進樊城殺個范家算什么?小意思。
樊城滿城縞素。
顧、錢、趙、杜、馬牽頭,其他小家族也紛紛替范家一哭。范家出殯那天,全城都在為范家送行。
看著那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馬車,每輛馬車上都有一架漆黑的棺木。
范家一百多口,包括近半的女眷,全都在這場**中失去了性命。
顧朝帶著顧釜走在前列,他問顧釜:“……你見過這種場景嗎?”
顧釜沉默著搖頭。他沒見過,在他的記憶中,也沒有聽過這樣的慘事。
“……我見過。”顧朝輕聲說,“朝午王時,這種事在樂城時常發生。”他看向顧釜,輕聲說:“大王是不能做錯事的,他的一舉一動,一個想法,都牽動著底下人的性命。”所以一個無所事事的大王,遠勝過一個有想法的大王。
顧釜知道顧朝說的不是大王,而是公主。
那天晚上從范家回來,顧朝沒有裹傷就命人把他叫來,把范家的事告訴他后,悲涼而恐懼的一再重復一句話:“……如此陰毒,絕不能容……絕不能容……”
但憑心而論,顧釜并不覺得這能算在公主頭上。顧家奪去軍書,屯兵自重的事就不是公主的手筆,如果不是顧家貪心,不是樊城其他世家貪心重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顧朝卻說:“世人皆貪,這是人的劣性,永難根除。可她卻能把人的貪性催發到極致!然后坐看其自取滅亡!”他逼問顧釜,“你能保證永遠沒有貪念嗎?”
不能。顧釜當時就沉默了,只是心中仍有一絲不平。
貪婪的人不去怪自己的貪婪,卻把過錯都歸糾于有人給了他們貪婪的理由。
這難道就是對的嗎?
顧朝也發覺顧釜并不心服,所以就不再這么說,轉而形容起大王(或大王身邊的人)弄權是多么的可怕。王權至高無上,這正是最恐怖的事,他們不能去推翻大王,就只能去限制王權,限制王權是對的,是行正道,是他們的使命。如果他們(世家)不去限制王權,還有誰能這么做?
顧朝對顧釜說:“大王是人,他有好惡,會犯錯,如果我們把一切都交給一個有好惡的人去做決定,那是最愚蠢的事。但如果沒有大王,我們這些世家也永遠不會心服于一人,權力就不會永遠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能最大限度的避免錯誤的發生,就算發生了,也很快就會被糾正。”他就拿這次范家的事打比方,“如果殺范家的是大王,誰還能替范家張目?但現在不是大王做的,所以我們才能這么快的讓事件平息。”“但范家沒有昭雪。”顧釜說。
“是。”顧朝不否認,“但錢、趙、馬、杜四家已經知錯了。雖然他們不會誠心認錯,不會誠心認為殺范家錯了,但他們認識到這樣做是會被眾人認為是錯誤的事,他們怕被眾人責難,所以永遠不敢再做。如果換成大王,你覺得會這樣嗎?”他對顧釜說,“在我看來,這就是知錯了。”
“大王專權是魯國之禍,公主只會比大王更糟。”顧朝說,“因為她名不正,言不順,她的敵人越多,她的手段就越殘酷。”
“公主并不是姜氏的福星。”顧朝對顧釜說,“她是個災星。”
“她愛權、擅權、弄權,機深如海。”顧朝說,“這樣的一個女人,她絕不會甘愿做一個凡人,可她要想掌權又談何容易?大王、諸臣都是她的敵人。此時,她把目標對準我樊城,我樊城就成了如今的樣子。之前,蔣、龔也是她的敵人,如今蔣何在?龔氏又變成了什么樣?”顧朝說,“她若行善,是魯國之幸,姜氏之福;她若為惡,誰可阻攔?”
“大王現在聽她、信她,日后大王若不聽她,不信她呢?”顧朝問,“今日她用你得了我顧氏,日后顧氏于她無用,你,于她無用時,顧氏可有退路?你可有生路?”
“于國,于家,此女都不能留。”顧朝說,“我不阻你,但我希望你捫心自問:此女是幸還是禍?”
送完范氏,錢、趙、杜、馬四家齊聚顧家,共同商議去樂城一事。
阿悟已經走了,顧朝當時撒了個謊,把龔氏來人說成是大王的人,但效果很好,龔氏的邀請和大王的邀請是完全不同的。這也等于顧朝接受的是公主,而非龔氏。
不過殊途同歸。等顧氏到了樂城之后,選公主或龔氏的差別都不大,桌面上跟一人握手,桌面上跟另一人握手也是很正常的。
“顧公當日所言,是否屬實?”馬南山先問了一句。
“絕無虛辭。”顧朝肯定道。
“大王難道就不恨我等不把樊城交出來嗎?”錢家的人問。
真等要投到樂城去了,眾人才想起來他們得罪大王不是一兩回。前有樊城,后來姜將軍來要接管兵馬的時候,他們又玩了一回花招。再說,還有這回的流民游兵之禍呢,這可不是龔家人干的。
顧朝道:“此一時,彼一時。大王受龔氏脅迫,當然要先解了龔氏之憂。”
“解了此憂之后,大王難道不會問罪我等?”杜家搖頭,“我看還是再想想吧。”
凡事都有唱反調的,也是為了看看顧家的應對。
顧朝說:“不是我高看諸位,就算你我幾家加在一起,難道就敵得過龔氏?別忘了,哪怕樂城的龔氏沒了,合陵龔氏遠在天邊,大王就算不看在八姓的份上,也要顧忌合陵。”幾家面面相覷。這倒是實話。
顧朝道:“依我看,大王只是需要一個可以跟龔氏打對臺的人。大王身邊的人成長起來尚需時日,這才需要你我相助。”
“那等大王不再需要我等……”杜家的話沒說話,錢家的人打斷他:“休言,你的字都說了讓你少說話少說話,我看你就別多說了!”
幾人便看著杜休言輕笑起來。杜休言卻脹紅了一張臉,他這個字是他的先生給的,因為他當時在上學時最喜歡拿話質問先生,那時年幼,不懂事,覺得少年人這才顯得智慧機智,不料先生就在給他取字時冒出了壞心眼,贈了他這么一個字,偏偏周圍的人都說應該,應該,你就是話太多,還特別喜歡不分場合的噎人,此字再合適也沒有了!這都是先生愛護你啊。于是這個字也沒辦法改了。
杜休言閉了嘴,錢家的人說:“我們到了樂城之后,大王哪里還需要身邊人呢?”
這些人都心有靈犀的笑起來。
顧朝見這些人說定了,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決定要去了。”
沒有說過話的趙晦說,“慢著,大王請我等過去,可說要給我等什么官職?”
這個是最重要的,難為這些人忍到現在才問。
顧朝被一堆人盯著,道:“大王沒提。”是公主沒說,“但想必不會下于龔氏吧?”
暢想一番后,幾家公推出顧家先往樂城去。
——探探虛實。
如果大王是誆他們的,那顧家去了,被大王拿了,被大王殺了,他們也就不用去了,還可以接收顧家留下的遺產。
如果大王不是誆他們的,那等顧家談好條件,他們再去也名正言順。
顧朝把顧釜送到了十里之外,比起上一次去樂城,這一次,顧釜帶去的人就多了。
為了向公主表達誠意,顧朝咬牙讓顧釜帶走了顧家所有的第三代和第四代。他的子孫都在此列,倒是顧釜的兒孫,顧釜想帶,顧朝給攔了。
“到了樂城,就對公主說,你的子孫是顧家嫡脈,族中決定讓你家這一脈留下守根。”顧朝說。
從表面上看,去樂城的顧氏子孫飛黃騰達,留下的就是可憐蟲了。但去的人可能會死于非命,留下的人卻有可能保住一條命。
很難說得清到底哪一邊才是正確的選擇,至少從眼前看,得利的是顧朝一脈。
家中不理解的人多得很。比如顧釜的兒子就有幾個對他抱怨,他們都認為顧朝早就該把顧家還給顧釜這一脈了,現在又出了這一樁事,這不是在斷送他們這一脈的前途嗎?
顧釜聽完兒子們的抱怨,就命人把他們都押在大門口打個皮開肉綻,心里不是不難過的。
怎么他生的就沒一個長腦子的?都這么笨?
但他能怎么辦?他生的!
他只好指著自己的鼻子對這些傻兒子們說:“你們老爹我去!我去!等我過去站穩了,難道不把你們接過去嗎?”
傻兒子們中的一個說了句大實話:“爹你到那邊再生了新兒子怎么辦?那不把我們都忘了?”您老以前也不是很喜歡我們這些兒子啊。
顧釜:“……”
有想法!
他指著這個有想法的兒子對舉著竹板的下人們說:“給他再加二十。”
顧釜到了樂城便大張旗鼓的買地買人,蓋房起院,然后帶上厚禮求見大王與公主。
這樣一來,樂城中關于“顧釜與公主不得不說的二三中”再次有了傳播的土壤。
龔氏與樊城在樂城外都快打成一鍋粥了!這顧釜什么時候走的?回來后還敢這么囂張?
他跟公主的事一定是真的!
顧氏子孫聽到這個傳言后,看顧釜的眼神都不對了。
充滿匪夷所思的敬佩。
顧釜從徐兔嘴里聽到子侄們悄悄說的什么東西之后,“……”
這些小東西好像都太閑了!
不過在他們眼中,他們到樂城來是來享福的,雖然要跟龔氏作對,但有大王做靠山!
現在,看在叔叔/伯伯跟公主的私交上,他們還多了一個公主當靠山!
公主這個靠山比大王可靠多了!大王太嚴肅認真(?),公主不拘小節(?),有公主當靠山,他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顧釜一邊呵呵笑,一邊把大王——現在他懷疑這題是公主出的——兩道題拿出來讓這些小子們做。
“什么時候做出來,什么時候帶你們去見大王。”顧釜望著看到題之后皆是一滿茫然的小崽子們,神清氣爽。
顧釜到了樂城后不進龔家,而是進了蓮花臺,這已經表現出了顧家的選擇。或許說是樊城的選擇也不為過。
龔獠知道之后,不明白事情是怎么變成這樣的。他去問龔香,“你不是已經派人去見過此人了嗎?”他懷疑龔香是故意把人讓給公主的,但理由呢?
龔香不會是公主的人,只有可能是公主給了他一個更好的條件,讓他愿意把樊城拱手相讓。
但做為讓龔香回到龔氏,重新接納他的人,龔獠認為他有權力知道內情。
龔香笑道:“這有什么不好?難道龔氏能得到樊城?”
“有何不可?”龔獠氣勢洶洶。
是公主和龔香合謀害了他不是嗎?他不敢對公主如何,難道對龔香……他以前不敢,現在,他覺得他可以挑戰一下龔香了。形勢如此,現在的龔氏已經不是樂城龔氏,而是合陵龔氏了。龔香再強,也要伏首于他。
龔香像逗孩子一樣:“那樊城的兵馬,你也都要?”龔獠回憶了一下蔣氏,點頭道:“有蔣氏如此,龔氏也可以。”
當時蔣淑不就是這么做的?
龔香便起身對著龔獠行了一禮,轉身就走。
龔獠不解,喊他:“你干什么去?”:
“告辭啊。”龔香轉身笑道,“等公主得知你有此雄心,命人圍了此宅,再行一回前事……呵呵,我可不想白送性命。”龔家已經被人滅過一回門了,要不是公主留了他一條命,現在他墳頭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龔獠被他說得背上一寒。
龔香仍是笑嘻嘻的,好像上回被人滅了全家的不是他,“哦,你想必是以為你爹遠在合陵,看在合陵的份上,公主不會殺你。但我可不看小看此女。我覺得,如果公主真心想要龔氏的性命,她也不會自己動手,到時隨便指使哪個傻子,把龔氏當成仇敵,樂城中殺你,合陵再殺龔**,也不是難事。”
他話音未落,就見龔獠打了個寒戰。
龔獠被嚇住了。龔香此時再問他:“既然一不要樊城,二不要樊城的兵馬,那要顧氏何用?何不送給公主做個人情呢?”
好像很有道理?
龔獠思前想后,仿佛真的很有道理。
龔香此時上前溫柔的對他說:“對了,公主有沒有說要怎么救你啊?”
“……”龔獠不敢說自己上回去見公主忘了問了,可能公主點頭答應之后,他一高興就就就……不敢追問下去。
龔香笑一笑,說:“我有個主意。”
姜姬見了顧釜,收了禮物,就引他去見大王了。
顧釜沒想到公主竟然說真的,說要給顧氏權力就真的給,說要賜官就真的賜。
顧釜是第一回 見大王,但大王除了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認認人之外,就全神貫注的聽公主說話,公主說完,大王點一點頭,就命旁邊的司甫去制王令,要封顧釜為郎中。
郎中,也算是內外交通的一個官職,但比司甫的權力更大一點。司甫是大王近臣,起居坐臥不離左右。郎中卻時常出入各官屬官衙,有時也被大王委任去各處為官。
顧釜嚇了一大跳,沒想到竟然是實職!還是如此重要的一個實職!
看到即刻送到他面前的官帽、官服,顧釜仍有些回不來神。
上首的公主開口道:“正好有件事要你去辦。”
“公……大王請吩咐。”顧釜拱手道,目視大王。
坐在左側的姜姬笑了,也不再開口,而是伏耳對姜旦說了一番話。
姜旦聽完點頭,對顧釜說:“龔大夫久病,還請顧郎中代孤前去探問一二。”
顧釜復雜的看向上首,公主與大王親密無間,可大王真能永遠這么對待公主嗎?
不過另一個問題也很棘手。
顧家剛扇了龔氏一巴掌,抱了大王的大腿,大王就又把他送到龔氏面前。
顧釜回去一說,顧家的其他人臉色就都很不好看,白白青青一大片。
“如何?誰要隨我同去?”顧釜問。
帶他們來不是讓他們享福的,是要讓他們派上用場的。如果這次不敢去,那以后也不會有什么大用場。
顧朝是下了決心的,所以現在顧釜面前的顧氏子孫基本就是全部了,里面有良葉也有莠草。于是有人避開顧釜的目光,有人也迎上前,主動請纓:“清音愿往!”
顧清音,顧朝的第六個兒子,也是最小的一個,今年只有二十歲。
顧釜以前還沒注意過這個弟弟,今日一看,頓時覺得有點不妙……
清音,生得好像有點太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