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粲然的袖子被林絹絹捉在手中,似在參詳著什么。琴太微定睛細看,才發現文粲然那件香色云紗宮袍上繡著云肩通袖襕,瓔珞攢珠八寶團鳳紋極為繁復精巧,卻是用蜜色絲線繡出,燈下隱隱綽綽,須得細看才見其妙處。她心中不覺暗暗贊嘆。
“文姐姐的針線是極好的,繡的飛魚活脫脫能從衣襟上跳起來,可比那針工局的流水活計好上百倍。如今殿下的衣衫鞋襪都是她親手打理。”林絹絹一邊解釋,一邊攛掇,“我平日里央求她替我繡個香囊,總推沒工夫——你何不向她要個見面禮?”
替人索禮就有些不像樣了,琴太微正不知如何回應,卻聽文粲然輕聲道:“我本就有這個心,卻不知琴娘子喜歡什么花樣,不妨去我那里照著本子選一選?”
琴太微忙謝過,又聽文粲然說:“女紅乃是閨閣本分,不足夸耀。是林妹妹的畫樣出色,才成全了我的繡品。”
林絹絹聽得桃腮泛紅,輕輕敲了文粲然一下。她生在畫師之家,自己也是個丹青妙手。只是徵王對這個沒興趣,她平日里亦不好過于擺弄,這點畫技多半卻是替文粲然效勞了。聽見文粲然這話,琴太微心里似又清明了一些,不禁瞪著那張粉光脂艷的鵝蛋臉兒,越看越覺得有七八分像,心中冒出一股森森涼意……
林絹絹留意到她盯著自己出神,不知其故,遂莞爾一笑:“咱們兩個且別互相抬舉了,羞也不羞?當著這么一個龍女似的妹妹——”
她牽起琴太微的手上下打量著,不知為何眼色忽然一黯,旋即依舊笑道:“——只把我們幾個都比成爛泥朽木了。難怪殿下一時一刻都放不下。”
琴太微再聽不得這種話的,忍不住別過頭去看文粲然。那一位卻低頭剝著龍眼,恍若未聞。
“竟這么害羞嗎?”林絹絹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繼續打趣道,“昨晚我求殿下開恩,讓我們和你聚一聚,他還千
推萬阻的不情愿。難道怕我們吃了你嗎?從沒見他這樣護食過。”
琴太微忍不住問道:“那他后來為什么又肯了?”
“呵呵。”林絹絹用團扇半遮粉面,偏是不肯回答,兩只瓔珞流蘇墜子在耳邊金晃晃地打著秋千。
姐姐取笑我,姐姐最壞了——琴太微無端端想起從前,她多少次跺著腳咬著牙對沈端居大聲抱怨,捂著耳朵不肯聽謝遷的名字。可是,這個人不是那個人,這個地方不是自己家里,流年偷換,連她自己都不是從前的那一個,這樣嬌嗔的話怎可能還說得出口。
文粲然推過來兩只斗彩小碗,碗中冰塊上頂著一小簇晶瑩的龍眼肉。林絹絹并不與她客氣,琴太微卻只好又起來拜謝。
“文姐姐的鐲子是新打的花樣嗎?可否讓我瞧瞧。”林絹絹忽然道。
“舊鐲子罷了。”文粲然將一只嵌松石鏨蓮花紋銀鐲遞了過去,頗覺怪異。
林絹絹隨口稱贊了幾句,又索琴太微的鐲子看。琴太微嫌金釧沉重不堪佩戴,只在右腕上套了一根端午打的紅絲帶子,少不得褪了下來遞給她瞧。林絹絹兩根指頭掂起那根帶子,高高地舉到文粲然面前,勾著嘴角笑道:“這可是了不得的好東西。”
絲帶上穿著一枚珍珠,足有鴿蛋大小,渾圓剔透,英華內蘊,夜色下如手中一捧小小的圓月,確是罕見的寶物。林絹絹忽道:“拿我頭上這支七寶鑲十二層的樓閣挑心,跟你換這珠子,好不好?”雖是依然在謔笑,眼神卻有些尖銳了。
琴太微再怎么愚鈍,這時也明白了。前幾天鄭半山上島,攜來一兜上好珍珠。楊楝因見她在跟前,挑了一個最大最圓的給她玩,她順手就穿在了腕帶上。林絹絹如此不滿,莫非她的珠子不如這個大?
“簪子貴重,想必是夫人的心愛之物。妾不敢掠美。”她微笑道。
“原來你這么小氣。”林絹絹嗤笑
著,手指一松,珍珠落在了文粲然的袖子上。
文粲然連忙接住,轉身替琴太微系上,只道:“珍珠質軟,禁不得磕碰摩擦,不好這么戴的……況且你皮膚白,這珠子反倒不顯了,不若打個絡子掛在項圈上吧?”
“那樣好看嗎?”琴太微奇道。
“好看的,”文粲然頓了頓,似偷看了林絹絹一眼,又道,“我那里正有現成的,待會兒取一個給你。”
林絹絹亦沒有再說什么,只用小銀勺子碾著冰碗里的果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旁邊一個貼身宮人卻頗有些焦急,低聲道:“娘娘,不好吃冷的……”
這話卻被文粲然聽見了,猜想她大約身上不暢快,遂笑道:“是我疏忽了,你們還不快撤了去。”
琴太微原本就沒有動勺子,聽見這話,立刻默默地放下了冰碗。
“不妨事!”林絹絹忽笑道,“凍不死我的!”
竟把半盞冰鎮的龍眼肉盡數吃了。冰碗雖凍不死她,場面卻著實冷了下來。文粲然想起昨晚楊楝是去她那里的,心中有些狐疑,然也不能問什么,便起身看了看天,道:“月落了。”
其時已近中夜,夜色深沉如水,蟬聲都寂靜了下來。湖上瑟瑟水光,樓中幾行宮燈,草中星點流螢,皆不敵漫天瓊英碎玉,一痕河漢滔滔。看了一回雙星,有內官捧了剔彩大盤過來,內陳一排五彩絲線,又有九尾針數枚,這是要穿針乞巧了。
林絹絹拈了一枚針在手中打量著,忽展顏一笑,笑容頗為促狹,卻是問琴太微:“你來不來?”
戴學士一味熱情,硬是將楊楝留過了晚飯才送出家門。彼時天色已晚,楊楝趁著暮色悄悄回宮,一路上琢磨著這一天的收獲,雖然還未問出什么,但戴綸已經承諾在離京之前將他所記得的萬安末年舊事一一梳理寫下。而那兩位傳教士的言論,亦令他心中萌起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冀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