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
熊熊烈陽自1.5億公里外而來,穿過這顆藍色星球的大氣層,但千萬年來削減它勢頭的那一層薄膜卻是再也不存,于是便真的耀武揚威地橫行無忌,灼燒著大地,直到皸裂干涸,直到燃燒。
一束盛陽俯沖而下,如槍騎兵般殺透驚慌失措的云層,像這樣懶惰臃腫的玩意,根本削不過一分,盛陽已然望見了荒原,遼垠無際,但它忽然覺得再去似無數先輩那樣去一遍遍征服匍匐下的小人毫無意義,于是盛陽一轉,義無反顧地朝著倔強屹立著的強敵而去,一頭扎入。
一頭扎入幽林中,迄到這棵白橡之頂,盛陽依舊趾高氣揚,一葉葉墨綠豈能抵得過?
越往下,盛陽雖是氣盛無匹,但心底悄然浮上一絲力有不支,繁雜棕褐油皮近乎貪婪地吞噬掉它許多軀干,它不得不成了一柄利箭,盛陽咆哮著,不甘著,它豈能敗給這些卑微物種?它是光!是陽!
它吶喊著赳赳沖過,就像無數年以來,它的至高目標,便是那兒。
大地。
克雷斯一揉眼睛,稀稀拉拉的碎芒撒布于白橡枝干間,穿行于間的獵手們必須學會忍受無常的盛芒蟄眼,他腰身一弓,半挺著身將樹下一覽無余,樹干糙皮即是他最好的偽裝與幫手,披覆著橡樹枝葉而成的偽裝網,那些個獵奴隊的狗崽子可沒長出一對狗鼻子。
“啾啾啾~”清越鳥鳴傳來,竟是引起了一陣陣鳥雀回響,幾只好奇心重的甚至振翅一飛,待得知更鳥落腳于此,留給它的空余淡淡樹腥罷了。林風未盡,而雌鳥已去?
“咕咕咕~”克雷斯雙臂一蕩,即是猿猴般輕巧地躍到了下一棵,仰首擬聲回答著,一陣陣鳥雀暢快地在荒林內歡唱。像是百靈雀、紅雀、山雕。
魔鷹。
克雷斯不再猶豫,手腕一翻,赫然一系麻繩,三兩下竄上了白橡主干,越攀越快,幾乎未有停滯,幾個呼吸間輕松穿出了樹海。
夏季盛陽刺劈著,風過樹拂,克雷斯絲毫不在意腳下即是數十米高空,他一手環著樹冠,一手摸出一只單筒鏡,視野內盡是墨綠,一成不變的綠,但對于荒林之子來說,已然足夠。他再次引頸高歌。
這次,樹海寂靜。
光影間,一個又一個如克雷斯這般的荒林之子漸次匯聚,隱沒于白橡高枝低叢中,他們靜靜等待著,就像一只知更鳥要構筑愛巢,必要避開游隼。而游隼,畏懼蒼鷹。
“咯噠咯噠……”釘了鐵掌的蹄子踏過石板地,任何一個游蕩過荒原的旅客都能頃刻間分辨出這是雙頭牛蹄聲,蹄聲越重,便意味著馱載的貨物越重,而在這個時代,最有價值的莫過于食物,而食物,素來是以重量做標準的。但不僅于此,誰人都知,在這兒,在荒原,蹄掌,便是伴隨著隆隆履帶。
透過重重枝葉遮擋,克雷斯默默審視著不遠處,一輛綁滿了沙袋鋼板的戰車開在最前,再是鼻息粗重,時有長鞭抽下的雙頭牛,牛腹兩側捆著兩副礦斗,但其中卻非最為盛名的黑灰鐵礦,卻反而有星星紅斑,這又是什么?
一頭頭雙頭牛行過,礦斗中盡是紅斑礦石,再往后,便是步履無聲,一列列縛著麻繩的男男女女蹣跚而行,那一截繩,又是串了幾多人?慘白幾無血色,那便不難知道,那紅斑礦石,究竟淋濕了什么。
克雷斯不由得握緊了手中鋼槍,他好似聽到了內中機匣彈簧的嘶鳴,一枚枚子彈渴求著飲敵腥血??粗紫碌耐麉s必須要等,攻敵必攻要害,但他不能等太久,一旦這支貨隊最終匯到荒原鐵路,就是無窮無盡的山火也淹不了,焚不毀。
克雷斯屏住了呼吸,該死的礦山黑衣軍就自他身下走過,他們高聲笑談著,笑稱著這群逃奴押送到了城外又該拿到多少額外補給,作為礦山警衛,他們享有著優惠價,說不得運氣來了,撿漏到幾個城里公民剩下的好貨色。
怒火,蹲伏于白橡間的荒林之子彼此望見了怒火,他們仍是在等著,荒原最不缺最需要的,正是耐心。
“嗚~唳唳唳……”天穹猛然劃過一聲魔鷹高嘯,然而響起的,卻是比魔鷹翱翔過更為駭人,狷狂!
“伏擊!是伏擊!”
“側翼!側翼!救命!”
“保住牛群!該死的!都站??!”
“打死這群奴隸!別讓他們跑了!”
呼喊聲,慘叫聲,槍響聲,血肉飛濺聲,吼叫嘶嚎求饒,層層疊疊黏附著,驚飛起蓬蓬雀鳥,它們盤旋于天際,氣流托著它們越飛越高,它們雖然完全不理解翼下所生之患,但深知,何謂物競天擇。
樹海沉寂。
克雷斯“呸”地猛吐一口夾雜了血絲的濃痰,平端著槍,面前那個拖著條斷腿奮力爬行的警衛正叫著:“不不不!饒命啊!慈悲!”
瞳孔里滿是火焰,那輛癱瘓一旁的戰車圍滿了脫困的釋奴,他們沒有槍,但是有武器,那就是石塊、棍棒,拳頭、牙齒,他們活活地砸開了艙蓋,一陣清越槍聲,幾朵血花跳出,然后槍聲停止,不,只能是那支槍停了,隨后又是一朵經久不息的血花。
“慈悲?”克雷斯一腳踏住警衛斷肢,隨即這人發出驚天動地的痛嚎,克雷斯瘋狂地發狠的,掄起手上這柄純是用廢鐵爛鋼管,乃至于自己冶煉出的生鐵造出來的破爛槍,一下下砸在警衛腦殼上。
“慈悲?”他毫不疲倦地單調揮動著臂膊,直到槍托沾滿了紅白相間,他喃喃道:“慈悲?”
克雷斯頹然跪坐,他環視著這片化作了修羅場的林間小道,被車載機槍打死的逃奴壘成了醒目尸墻,許多荒林之子的綠葉服污成了紅,他們有太多理由哀傷,但他們不會,淚流盡,血流干,才會令自由更鮮明。
“你受傷了?”另一個荒林之子遞來堅實手掌,拉起了克雷斯。
“都是狗崽子們的血!”克雷斯胸膛一挺,傲然道,拾起腳下警衛的佩槍,一扯槍栓?!班?!真是把好槍!下次咱們又能多打一場大的了!”
同伴往警衛尸體上吐了口唾沫,罵道:“便宜你了!婊 子養的東西!”,罵歸罵,手上的家伙自然鳥槍換炮,這支貨隊裝備相當不錯,足夠荒林之子的隊伍再擴大一倍。
一路行來,時有衣衫襤褸的人們向著克雷斯頷首,不少逃奴們一朝得幸自由,更是感激涕零,克雷斯三下五除二爬上被擊毀了的貨隊戰車,陽光燦爛,高聲喊道:“各位同胞們!各位同胞們!”
戰場陡然只剩下克雷斯一人聲音,這個飽經磨難的荒林之子首領揮動著手中鋼槍,激昂道:“同胞們!這不是第一次勝利也絕不是最后一次勝利!這群奴隸主自命不凡,剝奪我們自由,壓榨我們的血汗,把我們投入礦山勞累至死!我們不答應!”
“不答應!”底下眾人振臂高呼,一應萬應。
“我們是荒林之子!自由!我們是自由子民!我們遲早有一天要攻進鐵路,將鐵軌扔進懸崖!再打進城里!將那些奴隸主,統統處死!我發誓!”
克雷斯看著數百上千的荒林之子齊心奮呼,豪氣頓生,有此戰友,何事不成?
忽的,他耳朵動了動,他仿佛聽到了其他,很尖很細,宛如魔鷹嘯叫,在克雷斯反應過來之前,面前便轟然炸開!一面土墻驟然掀起!帶著無數橘紅色噴涌而出的火焰!
這不是第一個,也會有最后一個。
當第一輪炮擊結束,克雷斯僥幸掙扎著爬出車廂底,咆哮著荒林之子重新整隊,迎接進攻,不!是發起進攻!只有荒林之子伏擊他人,戰無不勝!
他提著槍,當頭向密林深處,炮火來襲處奔去,身旁,應者云集,卻又渾身浴血,槍響寥寥。
急促密集彈雨自林間襲來,瞬間刈倒一片片人,克雷斯不得不暫時躲在一棵白橡樹后,鼻息沉重,心跳沉重,他聽著戰友們哀嚎著,但這不該是敵人發出么?
克雷斯呼吸一次比一次粗,一顆心臟幾乎從胸腔蹦出,自從逃出密歇根荒原黑礦山后,他已然在密林間戰斗了數年,荒林之子不斷壯大,像這樣的血戰,他打過無數次,他堅信,有一腔熱血在,定然必勝,定然,走向自由!
于是克雷斯振臂猛嘯道:“荒林的戰士們!跟著我沖??!”
他握著新奪來的步槍,扣著扳機,靴底踏過漸漸濕潤,漸漸深紅的草地,向著越發深沉的林間深處進攻而去。
“前進啊!”
“前進啊!”
最終克雷斯看見了林間一個個游動著的人影,同樣身披綠葉服,眼瞳中同樣的堅毅,但不同的,他們全都披甲執銳,克雷斯心跳漏跳了一拍,他瞬間撲倒在地,步槍脫手飛出,撞到一棵白橡,他聽到了心血汩汩而出的潺潺聲,他喘息著,一口口熱腥氣呼出,他始終盯著那桿槍,那桿打死了無數奴隸又最終打死了主人的槍。
他呻 吟著,世界又擺正了過來,燦金點綴著面罩后的主人,顯然,這是個女人,這是一個穿戴著外骨骼的女人,她扼住了克雷斯的喉嚨,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兩雙相同瞳色的眼睛對視著,她說道:“噢,原來你就是那個荒林游俠啊,我還以為你真長了翅膀會飛呢。”
這語氣,平淡地好似在與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打招呼一般,女人卸下了面罩,但映入眼簾之前,克雷斯已被攥著后脖頸,他看見一隊隊黑衣士兵走出樹林,圍殺著,痛殲著,荒林之子一個個倒下,再也起不來。
“我知道你一定會吞下這顆誘餌,游俠先生?!笨死姿雇乳g一陣劇痛,他沙啞著嗓子說道:“給個痛快吧?!?
“痛快?”女人呵呵笑了笑,她揚了揚手里的急救針?!澳憬o我的人相當不痛快啊,游俠先生,為了抓到你,城邦可是花了不少血本,我想給你痛快,但是我的人可不同意噢?!?
“所以,好好看著。”克雷斯閉上了眼睛,急救針蔓延出的腎上腺素給了克雷斯一線吊命。“你殺不光荒林之子的。”
女人笑地更暢快了,她下令道:“能抓活的就抓活的。”
女人像是提小雞樣拎著克雷斯走到俘虜前,然而克雷斯始終緊閉雙眼,女人笑道,她每一句話都是笑,笑得如銀鈴般:“我當然知道殺不光你們。”
“我只需要讓你們知道害怕就夠了?!?
克雷斯重新跌進了塵埃泥土里,入眼,盡是黑紅。
女人擦了擦手,淡然說道:“給游俠先生開個血鷹吧,剩下的,既然他們這么信神,從這兒,釘滿十字架!”
ps:維京人有一種非常殘酷的刑罰就名作“血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