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弄明白,眼前這個說話的無名,乃是萬年后的無名。
現世的無名, 正在山頂閉關, 待出了關, 對付了方才那些怪人, 承受了喪偶之痛, 還須鏟除什么蜃樓,為他報仇雪恨。再顛沛流離,蹉跎萬年, 找出為他改命的辦法,才能和他相見。
無敵以為這是個怪夢, 不愿離開馬場。萬年后的無名強擄他離開。
他被迫喬裝改扮, 隨這萬年后的無名乘船出海, 吃了一種被漁民稱作神蝦的七彩龍蝦。
待吃膩海味時,無名又帶他上岸, 攀上一座云遮霧繞的山,喂他吃了許多奇花異果。
無敵直吃得上吐下瀉,身體卻一日比一日輕盈,奇經八脈也頗有暢通之感。
一日,萬年后的無名告訴他, 他服了許多靈丹妙藥, 脫胎換骨, 可以游歷大千世界了。
他還來不及問, 眼前就是一花, 許多人和事,如畫卷鋪展。
恍惚中, 無敵竟看見了大漠,夜盟主和錦衣人一站一蹲,正在大漠中,對著一座金山犯難。
這座金山前,盤旋著一股子打轉的奇怪黃沙,好似活物,口吐人言:
“只要你二人想出能將金山搬走的法子,我便送你二人去波斯。”
也不知夜盟主和錦衣人想出搬走金山的法子沒有,無敵又看見兩位神仙在爭執廝斗。
一個撫琴一個舞劍,斜刺里殺出個妖魔似的怪人,兩位神仙互換眼色,又莫名其妙聯了手。
緊接著,那撫琴的弦斷了,那舞劍的劍碎了,一齊化作零星的光,往下跌落。
逐著那跌落飛散的光,云開霧散,到了匠門巍峨的機關堡。
魯門主和一個孩童立在熔爐前,熔爐寒氣四溢,好似非同尋常。魯門主忽地從袖中掏出個雕花的盒子和一封書信交給孩童。這孩童出得門來,已立在鳥語花香的庭院中,把盒子交給一名男子。
男子打開盒子來看,原來是一支簪子,轉手交予身旁的婦人。
婦人簪了發髻,轉手招來另一個孩童,與這送簪子的孩童頑耍。
無敵還要細看,庭院已化作雕梁畫棟,仆人丫鬟如云出入。卻有個渾身泥垢的小不點,正與幾條狗在地上搶食。這小不點爬得飛快,冷不丁地抬起頭,端的是眉清目秀,凝望著遠方的山巒。
這山巒好似他的家鄉賀蘭山,驟然近了,他竟看見年幼的自己,正在給馬場中的汗血寶馬刷毛。
無敵只覺自己無處不在無所不知,一會又看見匠門的魯瑯玕走火入魔,造出一個可怖的人偶。
這人偶穿著新娘子的紅裳,把機關堡弄得鬼氣森森。有一對男女闖了進來,一個赫然是莊少功的女兒,還有一個男子叫做魯公子的,大抵是匠門子弟。這兩人與人偶新娘一番較量,可謂驚心動魄。
無敵開始還看得有趣,后來便索然乏味,神智也忽東忽西的。時而和萬年后的無名在軍營里歇息,時而在一艘會飛的鐵船上,窗外是漫天星斗。忽又落地,讓幾個奇裝異服的短發男子逮住了。
這幾個男子稱他殺了人,要將他逮捕歸案。他隱約有些印象,他殺的是邪祟,卻記不清了。
自打來隨萬年后的無名來了這大千世界,無敵的記性便不好了,吃了許多靈丹妙藥也無濟于事。
他渾渾噩噩之際,耳邊有人說話,聲音十分年邁:“無名,他是凡人的命格,魂魄應在小世界輪回。再如此隨你在大千世界奔走,不魂飛魄散,也會教混沌的蜃氣吞沒,與行尸走肉無異?!?
無敵心底明白了些,暗覺這聲音說得在理,他實在過不了這般瘋魔的日子。
趁著神智尚還清明,他睜開眼,抓住萬年后的無名的手:“大哥,我寧做凡夫俗子,也不做神仙。送我回原來的地界,輪不輪回不打緊,老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陪著你也就是了!”
說完這話,也不知萬年后的無名作何反應,再睜眼,無敵發覺自己躺在賀蘭山馬場邊的屋內。
原來是黃粱一夢,他心中安穩了些,然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
門外響起了叩門聲,很輕很緩的兩聲。
無敵目光一凜,登時躍起,縱上了房梁,忽覺這一幕好似已經歷過。
只聽門外道:“明明屋內有人,怎么不應?”
又有人道:“倒有些乖覺,躲在梁上,以為我等看不見他?!?
無敵暗自納罕,這幾個不速之客,怎知他躲在梁上。有這等的耳力身手,怎地從未聽說過?
他沒能理出個頭緒,就覺渾身發麻。不知何時,數股白綢似的肉管纏住了他的手腳。他拔劍就刺,卻撲了個空,這肉管竟不是實物!轉瞬間,他被拖到門外,和五個不成人形的怪人打了照面。
與此同時,肉管里蹦出許多絲蔓,深扎入的奇經八脈里,攪得他太陽穴發痛。
無敵體會著絲蔓在骨血里作祟的滋味,猛地明白了,這是要左右他的神志去山頂害無名。
他說不出自己對無名是何等的情愫,擔心無名的安危?不,他只是不想給無名惹麻煩。
為何不想給無名惹麻煩?他腦中出現了年少時無名教訓他的模樣,那時的他真是丟人顯眼至極。
這些年,無敵和無名恩愛美滿,到底是無名美滿,他則無怨無悔,洗衣做飯侍寢。
他總做著把無名讓給旁人的打算。甚至想過自己年老色衰,無名會和其他人歡好。
他拿男子三妻四妾來說服自己,與旁人一起伺候無名也無妨,一切只為讓無名練成九如神功。
二十幾年來,無敵早把自己看得清了,唯有不再起獨占無名的念頭,他才不會再折騰無名。
因此,即便無名對他十分好,他也只是表面歡喜,心下始終淡淡的,不愿深陷。
他愛慕過無名,在某個剎那,大勢所趨,境遇造就?,F如今,卻未必。
這么想著,無敵糊涂起來。這一世,他把自己從男子活成了女子,很對得住無名。
可如果不是發自真心,又何必如此相付?
他不再去想。做到這個地步,至少有始有終。如同干成一樁事業,他心里是歡喜的。
無敵不自覺地笑了一笑,他沒有忘記天人五衰的法門,潛運畢生功力,筋骨皮肉一寸寸崩裂。
忽而他感到自己是個有病的人,唯有痛時,他能察覺自己對無名的愛慕,越痛越愛,刻骨銘心。
也難怪他要折騰無名,無名下狠手折騰他的那份痛,自年少時,就在他心底打上了烙印。
無敵在紛繁的思緒中徘徊,好似過了一瞬,又好似過了很久,聽見了無名的聲音:“無敵。”
無名的語調十分異常。他費勁地站起身,卻見無名穿著他送的秋衣,渾身是血地坐在門外。
他順著無名的目光看去,地上有一灘血肉碎骨,正是他的尸骸,不堪入目。
無敵看得尷尬惱怒,不想無名多看,不自覺地喝道:“還不快收拾了?莫要叫老爺死后丟人?!?
無名自是聽不見他說話,卻仿佛知道他不愿以如此形容辭世。先找了個大竹簍子,把他的尸骸拾掇了。又在馬場邊生了一堆火,把他的尸骸放上去燒。他這才松了口氣,心道,還是燒了干凈!
孰料,無名望著火堆,突然發了狂,把手伸進火里,攥住竹簍,和他的尸骸一起燒。
無敵以為無名就要舊病復發,來一場失心瘋,眼睜睜看著那手讓火燎得少了一層皮。
無名又抽出一根帶火的木柴,轉身把屋舍馬場全點著了,看這架勢,怕是還要放火燒山。
無敵心疼苦心經營的馬場,氣得指天罵地,吱哇亂叫,奈何無名聽不見。
他這才明白,自己是做了鬼。顧不得為馬場痛心,他又擔心這場大火要將無名燒死。
就在這時,無名眉心竟竄出一團魚似的光,把無名連同他那放在火上燒的尸骸罩住了。
經過這一番波折,無敵不由得木然地想道,大哥到底練的什么功,要成仙了不成?
只見無名面無表情,在斷壁殘垣里翻翻找找,找出個小陶罐,把他的骨殖放了進去。
說來也奇,有這骨殖在,他就一路跟著無名走,累了一閉眼,就在罐子里歇息。
無敵尾隨著無名,去了一趟藥王谷,無名稱要與蘇谷主習研起死人肉白骨之法。
蘇谷主道是沒有這般的醫術,留無名住了幾日,向無名討了幾張治病救人的藥方。
無敵見無名異想天開,想讓自己死而復生,不由得哭笑不得,覺得大哥不務正業,大約過些時日也就放棄了。他又隨無名去見了玉非關,玉非關不提世上有沒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法,姑且皮笑肉不笑地祝賀無名練成九如神功,自稱能撫琴一曲,讓無名永日活在九如幻境之中,與他的幻象團聚。
無名威脅似地,與玉非關講了他的死因,說到是一個名喚蜃樓的門派滋事,盯上了九如神功。
玉非關這才莊重了些,道是從未聽聞過,往后會令教眾打探,好讓無名為他報仇雪恨。
無敵期望無名別再沒頭蒼蠅似地亂竄,回陽朔莊家去,和莊家主莊少功做個伴。
無名卻修書一封,告知莊少功,他已練成九如神功,四海云游去了,彼此不必再相見。
往后的日子,無名把自己活成了一個乞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也難掩秀色。
江湖中有了神丐的傳聞,道是有個武功出神入化的乞丐,乃是仙人化身。
撞見無名的人,把他當神仙來頂禮膜拜,要他給嬰兒取名算卦,或者要他拔刀相助,打抱不平。
無名先是一概不理,只管尋起死人肉白骨之法。日子過得久了,不急了,也就開始當神棍了。
旁觀如此靈驗的神丐無名,無敵險些笑散了魂魄,暗覺一人一鬼闖蕩的日子倒也有趣。
過了百余年,除了無名之外,故人均已駕鶴西去,江湖換了一番新氣象。
有個一呼百應的武林人士看中無名,要使些個霸王硬|上弓的手段,卻沒能得逞。
無敵很為這武林人士惋惜,他想看無名受欺負的模樣,卻始終不能達成所愿。
無名在塵世中顛沛了百余年,始終心無旁騖,想讓他起死回生。
打聽了不少關于鬼神的傳聞,又翻遍了古籍,竟摸著了些門路,便去找玉非關籌備所需之物。
哪知,這時的玉非關已著了道兒,讓那白綢似的肉管制住了,成了妖魔似的怪物。
無敵眼瞧著無名與妖魔似的玉非關大戰一場,無名技高一籌,把玉非關收拾了,救出幾個道人。
這幾個道人衣飾華貴,稱是太上宗的弟子,來此間尋覓本宗遺失的寶物,不料落在蜃樓手里。
無名可算問出了蜃樓的來歷,而太上宗弟子以成仙為業,認為無名是個散修,邀他加入太上宗。
從此,無名不再顛沛流離,坐船到了海中的一座山,在太上宗里做了一個藥農。
無敵旁觀無名種藥養花。無名守著藥爐子,用他的骨殖,煉出和他相似的人形。到了這個境界,他已不懂無名所作所為,無名對著盛放骨殖的陶罐,說得最多的話便是:“再等一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無名因煉人形壞了名聲,太上宗將之掃地出門。無名仍一意孤行,與蜃樓樓主廝殺一場,取而代之。原來,這蜃樓乃是開天辟地前的一股子混沌濁氣,足以攪亂大千世界的時序。
無敵是不懂,只聽無名舒了一口氣,老神在在地道:“無敵,為你改命的日子到了。”
無敵懵里懵懂,隱約覺得改命二字耳熟,并不是他想要的,便搖了搖頭。
無名盯著他,慢悠悠地發問:“怎么,你不想我為你改命?”
“大哥,”無敵這才驚覺,無名不是在自言自語,而是對他講話,“你能看見我?”
“呵,你整日陰魂不散,我早就能看見你了?!?
“你這臭王八,能看見我,怎地不早說?害老爺跟了你一路!”
無名沒作答,他一來是怕嚇散了無敵的魂魄,二來是看無敵在身邊擠眉弄眼也很有趣。
無敵見無名是個不懷好意的神氣,也就不再深究,抱手軒眉:“老爺不想改命,不想做神仙!”
“誰說改命,就一定要做神仙,”無名垂目想了想,抬眸問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允了你?!?
無敵沒料到無名如此好說話,料想無名也無法辦到,脫口而出道:
“老爺就想當一世凡人,回賀蘭山去過日子,把你干得哭爹喊娘,你允不允?”
無名若有所思,抬手罩住他的腦門,輕輕地說道:“無敵,你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該醒了?!?
無敵心道,原來老爺在做夢,怪道不得如此荒唐,卻不知睡到了什么時候?
他動了動眼珠子,自感眼睛是閉著的,睜開來時,腦門上罩著一只溫熱的手。
歪頭看去,無名穿著他送的秋衣,正坐在床邊,撫住他的額頭。
“大哥,”無敵抓住無名的手,坐起身來端量,“你出關了?”
無名頷首,眉心沒有魚形般的光焰,眼角似乎添了些細紋,尋尋常常的模樣。
無敵暗覺做了一個漫長的怪夢,見了閉關多日的無名,想要講一講,卻不再記得夢中的情形。
無敵尋思了一回,最終問無名道:“大哥,你可曾練成九如神功,怎么看著像散了功?”
無名把頭一搖,輕描淡寫:“沒練成,廢了一條經脈,以后也會老,所幸性命無礙。”
無敵聽得攢起眉:“大哥你忒嬌惰了,換了我,二十幾年,什么神功練不成?”
無名不理會這番奚落,慢條斯理地解開衣帶,俯身把無敵壓住,忽地彎起嘴角,婉轉地道:
“過不了幾日,我就會變成不惑之齡的模樣,和你白頭偕老。你若心懷不軌,切莫錯失良機。”
無敵頓覺無名識時務了,練不成九如神功也好。他抱住無名的腰,春風得意,孟浪道:
“說什么傻話?你是老爺心尖上的人兒,變成什么模樣,老爺會嫌?來,香一口,老爺疼你!”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