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偌大的金陵城,莊少功來時已走馬觀花逛了一遭,隨夜盟主出門,卻又是另一番景致。
夜盟主儼然是金陵的主人,不時有小販獻上瓜果酒水,與他稱兄道弟,說些家常話。
還有頑皮的孩童,披著簾布做成的斗篷,自巷口撲出來,大喊:
“呔,盟主不要走,我乃夜隱幫的黑鷹刺客,吃我袖劍!”
像模像樣地比試一招,定了十年后再來過,又道:“死約會,不來的不是好漢!”
莊少功漸漸發覺,金陵與別處不同,市井允許騎馬,還有許多奇裝異服的異番人士出沒。
才見幾個掛彎刀的胡人,又見像是昆侖奴的壯漢赤著臂膀在街邊歇腳。
未行幾步,聽得鑼鼓喧天,一人帶著面具,縱身躍上丈余繩索,一問才知是高麗人走索。
時下禁止平民出海,也不許與異番人士往來,整個江南卻不遵從朝廷的號令。
許多老百姓只知有夜盟主,不知官府為何物,更不知北面還有皇帝。
隨夜盟主出行的,除了莊少功,還有數十位鮮衣怒馬的公子,都是來參加比武招親的青年才俊。成群結伴,蔚為壯觀。其中最氣派的,是八門之中,西蜀匠門的少主魯瑯玕。
這位匠門少主出手大方,贈給夜盟主一面寶鏡。
寶鏡只有巴掌大,清澈如水,四周鑲有黑玉,捧在手中一照,遍體生寒。背面鐫著古詩。
詩云:“太宗常以人為鏡,鑒古鑒今不鑒容;四海安危居掌內,百王治亂懸心中;乃知天子別有鏡,不是揚州百煉銅。”
夜盟主得了此鏡,鄭重地揣進懷內,一副欠了匠門天大的恩情的模樣。
莊少功則向無名道:“此鏡刻著‘四海安危居掌內’,豈非要攛掇夜盟主造反?”
無名道:“匠門不滿皇帝苛厲作為,但夜盟主不會造反。”
莊少功有心要與無名多說些話,半信半疑地刨根究底:
“那……夜盟主為何如此感激?身為乾坤盟盟主,他要什么沒有,差一面鏡子?”
“這面鏡子,是匠門寶物。病熱者照之,心骨生寒,名喚‘生寒鏡’。”
“此話當真?我看也沒什么奇特之處,怎會有此奇效?”
無名瞥了莊少功一眼:“你自己去問魯瑯玕。”
莊少功面上一紅,小聲道:“我與匠門少主素不相識,怎好去問他。”
無名不再言語,莊少功沉吟片刻,又問道:“莫非,夜盟主家有個得熱病的人?”
“不錯。”無名的語氣頗為冷淡,顯然是無意再談。
逛到南城江寧,金陵四十八景之一,長橋送妓。
莊少功不看倚門攬客的吳娃,反倒望向秦淮河對岸:“無名你看,對岸是縣學,那夫子廟修得好威風,廟后就是秀才念書的地方!”
夜盟主率眾進茶館,他還立在門外,惆悵地凝望著夫子廟。無名只好陪他站著。
他心想,若非生在武林世家,先祖曾在前朝為官,此刻,自己也能在縣學里念書了。
正羨慕著,不遠處,一名碧衣丫鬟出了粉墻宅院,蓮步輕移,挽袖放下一盞藕色河燈。
對岸樓上,一名憑欄捧卷的秀才,忙不迭下樓,立在岸邊等河燈飄蕩過去。
那丫鬟向秀才招手絹,又指自己身后的宅院。秀才心領神會,望著宅院,躬身作了個揖。
莊少功看得搖頭:“唉,在縣學念書也不好,有家不能回,要丫鬟放河燈替父母傳話。”
正說著,宅院里傳出琴聲,分明是一曲鳳求凰。對岸的秀才聞聲,從腰際摘下竹笛應和。
笛聲明快飛揚,琴聲婉轉徘徊。饒是不諳風月,他也聽得面紅耳赤——
原來自己猜錯了,是這家小姐看上了那秀才,兩人隔岸弄琴,管弦傳恨,秦淮迢迢暗度。
不多時,自對岸樓中踱出一位先生,先生揮舞戒尺,狠打了秀才幾下。
莊少功見狀,又同情地想,這一對牛郎織女,可不如自己,心上人就在身畔。
側頭看無名,無名正望著那被先生拎走的秀才。他心念一動,情不自禁,牽住了無名的手。
無名的手潔白素凈,骨肉均停,溫熱卻并不柔軟,指腹和掌心有一層薄繭。
畢竟是男子的手。莊少功心跳加快,感覺有些怪異,又有些熟悉。
無名讓他一牽,慢悠悠地看向他:“嗯?”
恰好天公作美,毫無預兆地下起了大雨,他連忙解釋道:“且去避避雨。”
借袍袖遮掩,牽手奔至茶館的檐下。無名要抽手,莊少功一把拽住他:
“我、我還有話要和你講!”
無名漫不經心地一點頭,好似被牽住的并不是自己,盯著檐外的道道雨線。
莊少功鼓起勇氣道:“有人告訴我,要憐惜眼前人。回家之后,我就稟明父母,我是斷袖。不論你如何看待我,我都認定你了,盡人事,聽天命,不然,我會后悔一世。”
無名終于轉過頭,雙目清澄,細量著他:“我這般好,值得你如此?”
“是,好,”莊少功讓他瞧得滿面通紅,結結巴巴地道,“很好……”
“我哪里好,是相貌好,還是武功好?”
“這個……相貌清秀,武功也佳,就是不該傷人性命。”
“那么我二弟無敵也不差。”
莊少功想到無敵那身肌肉,頓時毛骨悚然,無敵哪及得上無名眉清目秀?
無名為癆病所累,不像尋常男子那般有氣概,弱不勝衣的嫻靜模樣,好歹有幾分像女子。
若要將其他身體健壯的男子擁在懷里,那他寧可一頭撞死在書卷上。
無名仿佛覺得莊少功的神情很有趣:“你當我是女子。”
“這……不……”
“那你當我是男生女相,不必守男女大防,光天化日敢牽我的手,這是很好。”
莊少功聽無名越描越黑,唬得松手:“并非如此!”
“你看清了,我就算不是莊家的兵器,也比你見過的所有男子加在一起還要兇狠。”
莊少功知道無名所言非虛,可聽他沒精打采地自稱兇狠,還是忍不住莞爾。
無名慢吞吞地道:“我吃人,是不吐骨頭的。”
莊少功勉強止住笑:“不,不會的,我知道你是要吐骨頭的。”
“莊少家主,”無名眉頭微皺,“是我平日對你太溫柔,還是我沒把話說清?”
莊少功極少聽無名如此稱呼自己,心里有些懷疑地想,你真拿我當過少家主么?
面上還是故作鎮定地道:“我記得,你說過,你有心上人。”
無名點點頭,一字一句地道:“就算沒有心上人,我也不會陪你一世。”
莊少功怔了怔:“為何?”
無名待要說話,臉上卻浮現出嫣紅顏色。
他深吸一口氣,調頭望向檐外雨幕,自袖中取出手巾,捂嘴忍了咳嗽。
莊少功頓時滿心懊悔,暗道,不該惹他說話,本以為他的病好些了,沒想到……
“我問你,”無名調勻氣息,“我害死你雙親,毀了令妹,你還會對我動心么?”
莊少功回過神,愣愣地問:“這,我父母好好的,也沒有妹妹……從何說起?”
無名道:“也罷,索性說清了,我本是京城人士,本名江曉風,舍妹名為江曉萍。”
莊少功在船上看過彩繪泥偶,由“見墨如面,江曉風”一行字,得知無名叫江曉風。
卻不知,無名竟然還有一個妹妹。
“我告訴過你,我有心上人。這個人就是舍妹,江曉萍,她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莊少功恍然大悟,此心上人非彼心上人:“……令妹在何處?”
“十三年前,她容貌盡毀,我無力醫治,只能拜莊家病劫為師。”
“如此說來,令妹也在我家?你早些告訴我,我也好托父親看顧她。”
無名面無表情地:“不錯,舍妹在莊家,令尊要我做什么,我都會做。”
莊少功終于聽懂了,無名愿做莊家的兵器,竟是因為妹妹落在自己父親的手里。
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過了半晌,才艱難地道:
“你之前說,害死雙親,毀了令妹……”
無名打斷道:“不錯,你不必再說破。”
他還是忍不住問:“難道,是我父親害死你雙親,毀了令妹,逼你為我家效力?”
無名嘆了口氣,好似下定了決心,慢條斯理地道:“我五歲那年,令堂派人扮作江洋大盜,來我家逼問一事。未能得逞,便放火燒了我家,殺害我家上下百余性命。彼時我身染傷寒,神志不清,讓人藏在水缸內。托令堂的福,傷寒未能及時醫治,從此落下病根,成了肺癆。”
莊少功聽得渾身發冷,這可是血海深仇,自己的母親溫婉賢良,如何會做出這等事?
追問無名,無名卻只稱,是江湖恩怨。
“若果真如此,你定是恨透了我和我的家人,何不殺了我,為你雙親報仇?”
話一出口,才想起,無名的妹妹在自家父親手里,定是顧忌妹妹的安危。
無名側頭看著莊少功,依舊是輕聲細語:“殺你,你該死么?”
莊少功生硬道:“當真如此,父債子償,我何止該死,千刀萬剮也死有余辜。”
無名眼中黯然,嘴角卻揚起一抹笑意:“不錯,今生還不清債,若有來世,便做牛馬。”
莊少功聽無名說得凄涼,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忽地抬掌往自己臉上打去。
無名抓住他的手腕:“干什么?”
莊少功羞憤道:“我害了你全家,還要、要對你……豈止做牛馬,簡直禽獸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