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洗干凈上岸,把竹鷓鴣穿成串掛在腰間,扛起無名便下了山。
山麓住著幾戶人家,農(nóng)婦正聚在河邊搗衣。
無敵的衣衫讓溪水浸濕,自稱是山上的獵戶,想用竹鷓鴣換些衣物和干糧。
有個老嫗聽罷,把無敵領(lǐng)回家,從柜中取出幾件男子的粗布衣褲:
“這是我兒孟虎的舊衣,也不知二位穿上合不合身。”
無敵換好之后,削下無名幾縷白發(fā),借來些糯米漿,粘在無名上唇和下頷處。又要了一把椅子,兩根麻繩,將無名放在椅中,負在背上。他自知拿了這許多東西,是占了便宜,胡謅道:
“家翁染病,我?guī)ザ炙略S愿。那寺中的菩薩最是靈驗,老夫人有什么心愿,不妨說來聽聽?我順道的,給菩薩捎個話,也費不了什么事。”
老嫗望東拜了拜:“我兒孟虎,年少時一心向道,說要游歷名山,去學(xué)神仙術(shù),幾十年音訊全無。老身一見你,就想起他來。唉,但求菩薩顯靈,讓我兒平安歸來。”
無敵聽罷暗忖,這世上有許多六親不認(rèn)的臭道士,卻不知哪個是老夫人之子?
他把這件事掛在心上,調(diào)起輕功,負著無名趕了一日路,到了江寧府治所。
遙遙望見城門處有官兵把守,便趁夜越墻而過,潛入衙門庫房,盜出些官銀,在附近的鬼市子兌成散碎銀子,買了斗笠等物,易容一番,到長江渡口雇船南下。
無敵本打算負著無名,以輕功趕回莊家。只是無名散功奇快,到了這時,渾身骨骼已碎去大半,連椅子也坐不得,經(jīng)不起顛簸。容貌已像個百歲老人,還長出紫黑的毒斑。咯血的毛病也越來越厲害。除了乘船緩緩而行,他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他生怕睡上一覺,再睜眼,無名就化作了一具枯骨。抱膝坐在船中,一籌莫展:
“大哥,你這副比鬼還難看的模樣,可教我如何是好?”
無名仰面躺著,面無表情,啞聲道:“大哥,如何是好?”
他又道:“論情論理,我本該殺了你,給你一個痛快。”
無名也道:“本該,痛快。”
“但我不甘心。”
“不甘心。”
“唉。”
“唉。”
無敵哭笑不得,如今無名神智全失,他說什么,無名就學(xué)什么。
他故意道:“我是一只大王八!”
無名含糊地學(xué)道:“王八。”
“……大哥真傻假傻?”
“真,假傻?”
如此這般,又過了一日。無名形容枯槁,徹底癱臥不動,不再吭聲。
無敵只管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船在太平府泊住,就讓船夫去了請一位郎中來。郎中見了無名的模樣,驚呼一聲,嚇得屁滾尿流,轉(zhuǎn)身就逃,幾乎跌落進江中。
無敵大怒,躥出船艙,捉住郎中,就要逼他號脈。
郎中又急又慌,扭頭看見幾個道士提劍而來,高聲嚷道:“道長,道長救我!”
“大師兄,有人呼救。”
來的幾個道士,是武當(dāng)派弟子,曾在金陵圍堵無敵。為首的一個,被稱作大師兄的,在江湖中聲名顯赫,身手也了得,是山岳盟盟主、武當(dāng)派掌門的關(guān)門弟子,名喚蕭盡義。
蕭盡義見無敵頭戴斗笠,芒屩布衣,卻矯健迥拔,不似尋常之輩,便道:“上前問一問。”
“老爺花銀子請郎中,”無敵這時也已瞧見武當(dāng)子弟,氣發(fā)丹田,惡聲惡氣地囔道,“礙著臭牛鼻子哪根筋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上趕著來救親爹不成!”
眾道士意欲動手,蕭盡義制止眾師弟,問道:“這位大夫不愿治病,想必有一番苦衷?”
“道長,不是小的不愿治病,船中那人……那人不是活人!”
無敵聽郎中如此說自家大哥,氣紅了眼,一把擢起郎中,就要往江里扔:
“撮鳥庸醫(yī),你才不是活人,你娘生你也沒些鳥用,教你占著茅坑不屙屎,活待宰的畜生!”
蕭盡義聽得船中的病人不是活人,心中生疑,向無敵抱拳道:
“實不相瞞,貧道乃武當(dāng)派弟子,略通岐黃之術(shù),閣下饒了大夫,讓貧道瞧一瞧如何?”
“瞧什么瞧,有什么好瞧?奶腥未落的小牛鼻子,回家瞧你娘去!”
眾道士怒不可遏:“這潑才好生無禮!大師兄何必多言,我等把人救下來才是!”
蕭盡義轉(zhuǎn)頭向眾師弟道:“先別動手,我看此事有些蹊蹺,船中之人,恐怕是夜盟主……”
無敵耳朵尖,聽見“夜盟主”三字,心念一轉(zhuǎn),縱聲道:“兀那領(lǐng)頭的小牛鼻子,我看你順眼,你可以上來。但這船吃水不深,容不下許多牛鼻子,其他臭牛鼻子,必須留在岸上!”
蕭盡義依言行事,眾道士無可奈何,只得叮囑他當(dāng)心,沖無敵喊話道:
“我們大師兄,是山岳盟盟主的高徒,武當(dāng)?shù)谝坏雀呤郑≌從氵@潑才,也不敢怎么樣!”
無敵哈地一笑,這世上能讓他不敢怎么樣的,除了大哥,還沒有第二個。
蕭盡義隨無敵進了船艙,揭開被褥,看了無名一眼,已知曉這人絕非夜盟主。
在他眼中,無名是百歲老翁,渾身起了形似尸斑的毒斑,難怪讓郎中誤以為不是活人。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他掖住袍袖,隔著一層薄料,替無名把脈,不覺皺起眉頭,口誦道號,“貧道從未見過這等的傷患,這位善人百毒纏身,筋骨盡碎,且年事已高,按理,早該過身了,卻調(diào)住一口氣勉力維持,不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無敵聽來,蕭盡義真有些看病的本事,提起爐子上的銅壺,給他斟了一杯熱水:
“道長,你看,家翁還有救么?”
蕭盡義之前受他辱罵,此刻見他大獻殷勤,反倒有些難為情了:
“貧道才疏學(xué)淺,不過,恐怕……只有一個人,或許能妙手回春,救令祖父。”
“是誰?”
“劫門的病劫無名!論醫(yī)術(shù)和施毒的本事,放眼江湖,無人能與他比肩。”
蕭盡義口中,醫(yī)術(shù)高超、妙手回春的病劫無名,此刻就軟綿綿地躺在被褥中。
聽這意思,全天下是沒有人能救無名了。
無敵道:“……”
蕭盡義看他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很體諒他的心情:“求病劫治病,的確很難。常言道,‘五劫出沒,消災(zāi)惹禍’。請五劫出手,往往得不償失……”
無敵氣悶,冷冷地道:“就好比你這姓蕭的牛鼻子,曾請死劫殺人報仇,結(jié)果不得不交出武當(dāng)?shù)脑p死秘法‘玄武定’?”
蕭盡義一驚,急忙掃一眼船外,把簾布拉緊,壓低聲:“閣下怎么知道此事?”
“老爺就是死劫無敵。”無敵氣不過,揭下斗笠,扯去假胡須。
原來,在無名陪莊少功出門之前,無敵曾領(lǐng)了家主之令,去替蕭盡義殺人報仇。
蕭盡義的仇人,在朝中做事,誣陷蕭家是前朝舊臣,使得蕭家滿門抄斬。唯有蕭盡義年幼,讓武當(dāng)掌門收留。武當(dāng)不愿與朝廷為敵,蕭盡義長大后,不好親自動手報仇,只得借助劫門。
無敵貪圖武當(dāng)?shù)摹靶涠ā保胍栽p死之法帶無名離開莊家,便答應(yīng)了此事。
此后他回到莊家,因玩忽職守?zé)o故失蹤,讓無名關(guān)進地牢,才不得不扮作馬夫來金陵。
蕭盡義聽無敵自表身份,不由得面上一熱,慚愧道:“原來是恩公!”
“哼,老爺有恩于你,你這沒良心的臭牛鼻子,卻說什么得不償失,還曾帶人圍攻老爺!”
“那是師尊有令,要鏟除乾坤盟,貧道不敢不從……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無敵見好就收,轉(zhuǎn)怒為笑:“我知道,你心眼是好的,沒有進巷來追。”
蕭盡義點頭道:“就算追上了恩公,也不是恩公的對手。”
無敵心中雪亮,曉得蕭盡義是在給自己留面子,聽得很是喜歡。他這個人雖脾氣暴躁,卻也講江湖道義,有人真心實意地對他好,他就會由衷地生出喜悅之意,十倍地回報對方:
“我看令師也老糊涂了,下一任武當(dāng)掌門,非你莫屬。做他個山岳盟盟主,也不在話下。你什么都好,就是欠些志氣。我若能活到那時,必來捧你的場。”
蕭盡義嚇得直道:“不敢,不敢!”
無敵打了他一拳:“就這么定了!”
蕭盡義曉得無敵有這番許諾,是為救奄奄一息的老翁。他再推拒,就要讓無敵以為自己信不過他。只得嘆了口氣:“恩公,事已至此,可別再瞞貧道,這老翁,當(dāng)真是令祖父?”
無敵坦然道:“如今咱倆在一條船上,我也不怕你知道,這是我大哥無名!”
蕭盡義聽罷,過了半晌才道:“恩公節(jié)哀。天人五衰,只怕沒有人能救病劫。別說無人能救,病劫造下滔天殺業(yè),神佛難忍,萬死莫贖,誰又愿意施以援手?”
蕭盡義所言皆發(fā)自肺腑,有一說一,無敵倒也不怪對方直言不諱。
他本未奢想無名能壽終正寢,因此平靜地道:“我們這些人,欠了許多命債,下場都不會太好。我只想,讓大哥再撐些時日,回莊家見少主一面。”
蕭盡義這才松了口氣,下定決心道:“難得恩公有這份心,貧道不成全恩公,倒顯得不仗義了。這里有一顆小續(xù)命丹,乃是蔽派至寶,出行時師尊把予貧道,要貧道瀕死含在舌底,從而陷入昏睡,可以延緩傷勢、病痛及毒性的蔓延,有續(xù)命之奇效。”
無敵接過一枚金色的丹藥,看不出有什么稀奇,姑且依言放在無名舌底:
“這勞什子小續(xù)命丹,能讓我大哥撐多少時日?”
“因人而異,少則三五日,多則十余日。
“……那還是不夠,你身上有多少丹藥?全給了我,好處自是少不了你。”
蕭盡義無奈道:“恩公不知,煉丹不易,一爐數(shù)十丸,也未必能成其一,耗費的年歲、藥材和心力,一言難盡。這小續(xù)命丹,如今只剩一枚。就算再有,性命盡了,也攔不住。除非……”
無敵急忙道:“除非什么?”
“除非,有云南蠱門的化生蠱,或者,學(xué)會前朝點絳派的‘李代桃僵’之法。”
“你說的這兩個門派,一個遠在天邊,一個早已散伙,有鳥用?”
蕭盡義久聞病劫無名的惡名,本不愿相救。此時見無敵如此焦急,一問一答,感同身受,才不覺為他絞盡腦汁:“恩公可知曉藥王谷?蘇谷主的‘十香返生丸’,以十種辛溫之香替人開竅,可使神昏危重之癥即刻復(fù)蘇,如若求得一丸,興許,還能再苦撐幾日。”
無敵一向留意江湖各派,頓時醍醐灌頂:“藥王谷在池州府的江北,白蕩湖旁。”
“不錯,恩公繼續(xù)坐船,沿長江往西南行,要不了幾日,就能抵達池州。”
無敵把心放寬了些,向蕭盡義打探道:“你怎來了太平府,金陵那邊大功告成了?”
蕭盡義嘆道:“大功告成就好了。當(dāng)日,我等隨官兵圍剿鳳臺山,皇帝和夜盟主說了好一番話。我等才知,夜盟主也是開國皇帝之后,是當(dāng)今皇帝的堂兄。他二人,一個是明帝,管朝中事,一個是暗帝,管江湖,監(jiān)督明帝。夜盟主手中有一道密詔,大意是,在位的皇帝若無帝德,不足以君天下,他便可以奉詔起兵,清君側(cè),乃至自己做皇帝。”
聽蕭盡義講來,皇帝鏟除乾坤盟,是為了收回開國皇帝的密詔。
夜盟主臨死把密詔扔在皇帝面前,說道,君所執(zhí)之物,是我不屑之物,君求不得的人,是我的人。天要興君還是亡君,在于千家百姓,豈是一個夜家可以左右的。
“夜盟主為刺客傷了心脈,說完這番,就倒地殞命了。我等沒料到有這等內(nèi)情,一時無人上前驗尸。卻有個武功奇高的絕艷女子,縱身闖了進來,連呼‘夜郎’,抱起尸首便不知所蹤。”
無敵聽得奇怪:“夜盟主有斷袖之癖,怎地還惹了癡情女子,欠下風(fēng)流債?”
“貧道聽神女門的白姑娘講,這女子是她們的薛門主,自幼戀慕夜盟主。這一次,神女門來金陵,就是為了趁亂搶奪夜盟主,豈料還是晚了一步,讓夜盟主殞命了。”
無敵笑道:“這薛門主也忒沒勁,人死如燈滅,她還要把尸首搶走!”
蕭盡義聞話,斜了慘不忍睹的無名一眼,忍不住道:“恩公不也如此么?”
“——那可不一樣,我對大哥沒有齷齪心思,只是為了信守承諾。”
蕭盡義繼續(xù)道:“貧道本打算回武當(dāng)復(fù)命,盜門燕少主追薛門主,未果,稱那女子絕非薛門主,薛門主輕功雖好,他卻能追上。這女子的輕功,只怕天底下難逢敵手,他的燕子八閃翻翅,別說望塵莫及,就連影子也尋不見。他懷疑,夜盟主是詐死,讓人救走了。我等只好分頭搜尋,貧道和眾師弟來太平府渡口,想要截住過往船只,這才遇見了恩公你。”
無敵聽罷冷笑:“燕賊這騷老狐,想和我王八大哥斗,還欠著些火候!”
蕭盡義心中一動:“夜盟主的下落,恩公可否指點一二?也好讓貧道和師尊有個交代。”
“說給你聽也無妨,若我所料不差,那武功奇高的女子,就是夜盟主的男寵。”
蕭盡義怔了怔:“那妖孽,曾來山岳盟滋事,多行不義,不是已經(jīng)自斷經(jīng)脈而死了么?”
無敵郁悶地道:“說來,多虧你們武當(dāng)派相助,你傳給我的詐死秘法‘玄武定’,讓我這王八大哥拿去,教給夜盟主的男寵用了。”
“可那妖孽走火入魔,怎么不但安然無恙,反倒還武功大進?”
“你以為,我大哥病劫是吃素的?他自然治好了男寵走火入魔的毛病!”
蕭盡義久久不能回神,無敵拍了拍他的肩,興沖沖地說風(fēng)涼話道:
“論扭轉(zhuǎn)乾坤,救夜盟主和那男寵,你蕭盡義是最大的功臣,夜盟主一定忘不了你的好處。就算哪一日,他卷土重來,蕩平山岳盟,也定會留你一命。最好在他東山再起之前,你當(dāng)上山岳盟盟主,如此,兩盟不必再勾心斗角,天下太平,豈不美哉?”
“……”蕭盡義一頭冷汗,眉頭深皺,“這讓我怎么和師尊交代?”
“那么老實作甚?就算你據(jù)實交代,也再難以扭轉(zhuǎn)大局,反倒有了與劫門和乾坤盟勾結(jié)之嫌。我看,夜盟主未必會尋仇,你不如做個順?biāo)饲椋瑫呵也m住此事。”
兩人促膝說了一會話,忽聽船外傳來呼喚:“大師兄!你還好么?”
武當(dāng)派的其余道士,見蕭盡義進艙許久,擔(dān)心他的安危,忍不住出言詢問。
蕭盡義只得向無敵告辭,心頭糾結(jié)萬分,面上卻一派沉穩(wěn)地率眾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