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莊少功回到房中,因無敵識破了自己的心意,感到十分的羞臊。
家書也不好意思寫了,心慌意亂地鉆入被窩,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陣,忽覺榻下軟毯有動靜——
探頭去看,一個垂髫年紀(jì)的孩童,正蜷在毯上。
莊少功心中大奇,想撈這孩童上來,卻發(fā)覺自己也是細(xì)胳膊小手。
“公子,”旁立打扇的丫鬟見了,吃吃地笑道,“要和這小奴一起午睡么?”
莊少功點點頭,心想,小娃娃睡在地上,像什么話?
丫鬟領(lǐng)命抱起孩童。孩童登時醒了,扭開頭,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公子,這小奴骨頭輕賤,怕是睡不慣床的。”
莊少功起了憐愛之意,讓丫鬟把孩童放在自己身邊,拉著孩童的手問:“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木然地盯著他,把手掙出來,并不作聲。
丫鬟道:“還未取名哩,連話也不會講,公子救他回來,還請賜一個名字。”
莊少功苦思冥想:“我只讀過《論語》。爹爹和娘親給妹妹取名時,說取名要講究‘女詩經(jīng),男楚辭,文論語,武周易’,還要排八字,看五行缺什么,還是等爹爹回來做主罷。”
說到此處,隱約聽見推門開窗、放碟擺筷的聲響。
莊少功神思醒轉(zhuǎn),睜眼一瞧,頭頂是夜家的描金黑漆床圍,心道,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莊少功卻不知這夢從何而來。
夢里的房間和丫鬟卻皆非陽朔家中所有,更離奇的是,夢里他說的竟然是官話。
他莫名其妙,坐起身,只見不遠(yuǎn)處,一名少年郎正沒精打采地坐在桌前,左手捏一張蔥油餅,右手運勺在舀嫩豆花吃。
這少年郎自然不是旁人,正是護(hù)莊少功來金陵,使莊少功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病劫無名。
莊少功“哎喲”一聲,連忙整好衣衫穿鞋下床,意欲近前搭話。
兩名仆役卻上前來,不容分說地架著他去洗漱。對鏡束好發(fā)冠,簪上白玉簪,把他打扮得玉樹臨風(fēng),才放他回桌前。
隔著一桌鴨油酥燒餅、什錦菜包、鹵煮蛋、五香豆、銀絲面等物,莊少功望向無名。
今日無名氣色頗佳,好似大病初愈,白皙的面頰沁出些血色,越發(fā)顯得眉清目秀。
一時無數(shù)詩句在他心頭翻涌,其中較為貼切的,還屬阮籍的——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懌若九春,罄折似秋霜”。
往下還有“流盼發(fā)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衾裳”。
如此相對而坐,莊少功已是心曠神怡,想到了宿昔同衾裳,哪里還記得吃飯。
無名捽了個鹵煮蛋,指節(jié)捏開殼,輕輕地道:“這是金陵有名的八道點心。”
莊少功驚覺他是在與自己講話,頓時喜不自勝:“這,這許多菜,我二人如何吃得下?”
仆役道:“莊公子不必勉強(qiáng),主子們未動過的菜肴,會賞給我們這些下人用。”
莊少功暗覺這規(guī)矩耳熟,細(xì)想來,是聽陽朔的族塾先生講過——
當(dāng)今皇帝十分節(jié)儉,下令宮中的剩飯殘饌,要把予下人吃。下人不吃,便喂小貓小狗。若是狗都不吃,就晾干了飼禽鳥。總之,不可委棄,否則要治罪。
當(dāng)下贊嘆:“貴處的早飯,雖鋪張,卻不浪費。治家的規(guī)矩,倒和皇帝無二致。”
那仆役嚇了一跳:“我們平民百姓,怎么敢和皇——比?”
莊少功并不知道皇帝忌憚夜家,此刻見仆役一臉惶恐,還道這仆役教養(yǎng)好,自謙得緊。
正說著話吃著飯,忽然有個銀冠黑衣的中年人負(fù)手踱入。
仆役引見道:“莊公子,這是我們家老爺。”
此間的老爺,除了名滿江湖的夜盟主,還能有誰。莊少功慌忙放下筷子,要起身相迎。
夜盟主伸掌在他肩頭一按,隨和地道:“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他頓覺肩頸略一酥麻,繼而神清目明,渾身舒暢放松,不想起身了。
仆役伺候夜盟主落座。夜盟主逡視房內(nèi)擺設(shè),暗覺自家招待得還算妥帖,回轉(zhuǎn)了目光。
莊少功見夜盟主鳳目凜然生威,姿貌雄偉無匹,氣度穩(wěn)重端凝,心底頓生敬畏。
暗暗喝彩道,好一條江湖漢子,若把夜盟主的相貌畫下來,貼在大門上,非但邪祟見了害怕,強(qiáng)盜見了投案,只怕孩童見了也不敢再啼哭!
又見夜盟主泰然自若,對無名點頭示意,心想,唉,果真是不世的英雄,不同于被無名嚇得自斃的匪首和唬得不敢相見的府尹。
因一見之下生了喜愛之意,不禁心念一動,夜盟主如此神俊,其千金怕也是貌若天仙……
夜盟主見莊少功發(fā)愣,只道他是書香子弟,見了長輩有些拘謹(jǐn),便文縐縐地出言盤道:
“莊公子,聽聞尊上有經(jīng)邦之才,高風(fēng)亮節(jié),不愿入朝為官。自離開京城后,十九年來足不出戶,隱居陽朔。夜某心中好生欽慕,只恨緣慳一面。”
莊少功心里緊張,不覺呆呆地重復(fù)道:
“家父有經(jīng)邦之才,不愿入朝為官嗎?這個我卻不知道。”
說罷,自知失禮,大為著急——母親臨出門叮囑要說的幾句客套話,怎么一時想不起來了?
夜盟主卻在想,這位莊家公子果然不一般,不愧是五劫的少主,既不逢迎也不謙虛。
如此一來,他只好眉頭緊鎖,文縐縐地夸下去:“尊上之上本是前朝大學(xué)士,學(xué)富五車。”
莊少功聽得發(fā)懵,心道,尊上是我父親,尊上之上是誰,莫非是指我爺爺嗎?
但聽夜盟主肅穆地道:“令爺不滿前朝末代皇帝昏庸、烏衣衛(wèi)橫行,最終辭官回鄉(xiāng)。”
莊少功大驚失色,心想,夜盟主稱我爺爺為令爺,豈不是要稱我奶奶為令奶?連忙搶道:
“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前朝無道,先祖——無能為力,才掛冠退隱。這本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不甚光彩,因此,家父不曾向晚輩提起!如今的皇帝雖然是明君,但一臣不事二主,家父不愿為官,也是無可奈何,情有可原!”
夜盟主點點頭:“不錯,令先祖有氣節(jié),十九年前,皇帝欽慕令先祖的大名,邀他入朝為官,他再三推辭。皇帝便派應(yīng)捕頭的義父穆老賊去拿尊上,好逼令先祖做官。”
莊少功心想,自家先祖是前朝有名的大學(xué)士,本朝皇帝設(shè)法請他做官,八成是要穩(wěn)定民心。
“尊上被穆老賊劫持入京,就住在穆老賊家。穆老賊妻妾如云,卻無子嗣,收了一幫義子。尊上閑來無事,教穆老賊的義子念書,以此感化他們,教他們堂堂正正做人。”
莊少功道:“如此說來,家父曾在京中暫住,教應(yīng)捕頭念書?應(yīng)捕頭為人忠厚,原來,原來——”卻不好意思說,原來是自己的父親教導(dǎo)有方。
夜盟主道:“應(yīng)捕頭那時候年紀(jì)小,只怕不記得這件事了。”
莊少功點頭稱是,卻不知夜盟主親自前來,提起這件事,是什么用意?
夜盟主說到此處,看向坐在一旁的無名,欲言又止,慢慢地道:
“最終,尊上不愿連累令先祖,在穆老賊的一名小妾的幫助下,逃離了京城。”
莊少功道:“那小妾與我家有恩。不知她姓甚名誰,現(xiàn)在何處,晚輩見了好報答她。”
夜盟主遲疑道:“那小妾,便是,便是——”
莊少功見他神色為難,心里打了個突,暗道,莫非這之中有什么隱情?
“那小妾便是,穆老賊買來的煙花女子,無名無姓,之后一年,就被穆老賊害死了。”
莊少功聽得將信將疑,但知道夜盟主這樣頂天立地的好漢,不會和自己說謊。
心道,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竟如此薄命。父親逃回陽朔之后,怎么不設(shè)法救她?
這番交談后,莊少功不再覺得夜盟主可畏,仔細(xì)問道:
“這些事,晚輩從未聽家父提起,敢問盟主是從哪里得知的?”
“夜某有位識人不清的兄長,追隨這穆老賊,彼時也住在穆府,后來也被穆老賊害了。”
“原來如此,這個穆老——穆老爺子,真是可惡至極。”莊少功心想,這位穆老爺子身為應(yīng)捕頭的義父,卻這般窮兇極惡,不但擄走自己的父親,逼迫自己的爺爺做官,還害了助自己父親逃走的穆家小妾,又殺死了夜盟主的兄長。
夜盟主道:“善惡終有報,不久前,尊上已為那小妾報了仇。”
莊少功愣愣地問道:“已經(jīng)報了仇嗎?”
心道,那穆老爺子為皇帝辦事,必然是朝廷命官,父親如何能報仇?
夜盟主性子耿直,待要細(xì)說,無名冷不丁地出言打斷道:
“比起夜盟主平生義舉,我們家主的作為算得了什么。”
莊少功聽得一拍腦門,自己只顧著聽夜盟主講自家的事,卻不記得恭維夜盟主了。
自己出門之前,母親有交代,說見了夜盟主,要稱自家父母敬仰他,喜歡他的千金。
這時靈光一現(xiàn),便道:“是的,家母久慕盟主,只是無緣拜會。”
這話一出口,隱隱覺得不對,還是硬著頭皮續(xù)道:“這個,家父十分喜歡令媛……”
夜盟主怔了怔,暗忖,你母親久慕我,你父親喜歡我女兒,這是什么道理?
他自認(rèn)有家室,也不知莊忌雄夫婦是什么情況,當(dāng)下不敢接話,只道:“慚愧,慚愧。”
無名見這一大一小答非所問,呆氣十足,不知兩人聊下去,還會說出什么蠢話。
縱使他不愿講話,也不得不轉(zhuǎn)移話題:“盟主來此,為了何事?”
夜盟主來此,本意是要考察莊少功,一考察,發(fā)覺沒什么可考察。
論江湖恩怨,莊少功年紀(jì)尚小,一竅不通。論詩詞書畫,自己一個粗人,半竅不通。
當(dāng)即起身道:“莊公子遠(yuǎn)道而來,夜某理應(yīng)盡東道之誼,今日無事,莊公子若是有興致,隨夜某去游山玩水如何?”
莊少功這時已對夜盟主生了親近之意。夜盟主看似威嚴(yán),實則對錦衣人照顧慣了,耐心體貼,十分討小輩喜愛。莊少功只覺他不似父親儒雅,卻別有一番英雄氣概,欣然應(yīng)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