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心道一聲“無名可恨”,卻未忘記贈珠的緣由,看向藍湘鈺,舉杯道:“馬伯伯,這位藍姑娘,與小侄一見投緣,又在客店里挺身相護,小侄愿與她結為異姓兄妹,奈何事出倉促,高堂不在身邊,也沒有關公像可拜,不知能否勞煩馬伯伯和伯母做個見證?”
藍湘鈺一聽,也端起酒杯來:“往日多蒙伯父伯母照顧,這杯酒,湘鈺是一定要敬的。”
馬明王和馬夫人相視一眼,心想,我夫妻二人哪曾照顧過她,她卻隨劫門少主叫起了伯父伯母,這小姑娘如此不見外,只怕是心機深沉之人,索性做個順水人情與她。
馬明王道:“賢侄與藍姑娘萍水相逢,便要義結金蘭,這是天大的好事一件。擇日不如撞日,江湖中人不講那繁縟禮節(jié),你兄妹二人就當著我倆的面,賭咒發(fā)誓便可。”
莊少功和藍湘鈺聽了,敬了馬氏夫婦一杯酒,說了一番愿同生共死休戚之相關的話。
馬明王又道:“賢侄,你身為‘劫門’少主,樹大招風,認了這個蘭妹,就要好好保護她。湘鈺,你這位契兄不一般,你若仗他的勢,做出對不住他的事,只怕是引火燒身。”
藍湘鈺乖巧道:“我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有好多事要請教伯父伯母和契兄,哪里敢?”
莊少功道:“馬伯伯,小侄此去金陵,帶上湘鈺妹妹,有許多不便,她和她的姊妹們,又不愿離開神調門,只好托與馬伯伯和伯母照顧,她自幼為惡人所誤,如若做錯事,還請嚴加管教。”
馬明王頓時覺得,手中這一包合浦珍珠有些燙手,莊少功此舉,無異于安插了劫門的眼線在神調門里,但珍珠收了,見證也做了,只能答應下來。他這時再看莊少功,這公子哥面上仍是一派的天真爛漫,正義凜然,仿佛并不知道,此舉如同蠶食神調門。
四人一團和氣用罷飯,莊少功端了飯菜,去找無名。見無名縮在火塘邊的被窩里,連靴子都懶得脫,便氣不打一處出,坐到他身邊,按捺道:“無名,你傷得很重么?”
無名睡飽了覺,聞見飯菜香味,便回答道:“昨夜傷得不重。”
莊少功見他還算誠實,氣消了一些:“我當真以為你聽了我的話,讓馬伯伯打得咳出血來。”
無名慢騰騰地,伸出割傷的右手給莊少功看。莊少功這才知道他并未咯血,心里暗暗為他高興,總算他平安無事,又想,他或許是一時情急,施了苦肉計,又來不及解釋,才騙了自己。便把飯菜一遞:“既然不要緊,就快起來用飯罷。”
無名施施然坐起身,接過碗筷,一言不發(fā)地扒飯。
莊少功盯著他的臉,忍不住問:“……為何你的臉上有一只王八?”
無名說:“辟邪。”
“……”莊少功氣全消了,見他的臉龐臟如小花貓,還一本正經說話,不禁噗嗤笑出聲。
無名瞥了莊少功一眼。莊少功想起了出門須代無心伺候他的諾言,打來一盆水,要與他洗臉。無名舔了舔嘴唇,難得說了番體己話:“我的血,有毒,包袱里有解藥,你服下,再與我包扎傷口。”
莊少功依言行事,取解藥服了,再動手擰干帕子,替他擦洗臉,包扎了右手,又替他把散亂的頭發(fā)束了一遍,忽地摸到他左肩有些濕潮,入手一片嫣紅,問道:“你這兒受傷了么?”
無名“嗯”了一聲,大抵是洗了臉十分舒服,只是懶洋洋地擁被坐著,看起來溫順了許多。
莊少功心中憐意大起,坐到他身后,想要替他處理這肩頭的傷勢,環(huán)住他的腰,就要挑開衣結,又擔心解開他的衣服冒犯了他,一時躊躇,心跳也不覺加快了幾分,面紅耳赤地道:
“我……這……”
無名扭頭看莊少功,一臉不解,目光中卻漸漸有了一層冗雜的意味。
莊少功連忙松開手,口中念念有詞:“《孟子》有云,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什么意思?”無名似乎沒能意會,慢條斯理地問。
莊少功漲紅了臉,低頭,老實道:“昨日傍晚,在車內,我覺得,你的手,很好看。”
無名聽罷,手指微微一動,不由自主地,慢騰騰地捏成了拳,又問:“你,什么意思?”
“……我……無名,我怕是……動了斷袖的邪念……看待你……也不能再如兄弟朋友之間那般,就好像是……男女授受不親……”
“你見過斷袖?”
“少時在族塾里見過,一個是我堂兄,一個是我那堂兄的遠房親戚……”
“呵,你見了之后,”無名冷笑一聲,“很喜歡?”
莊少功連忙搖頭,他那時只覺不堪入目猶如禽獸之舉,無名自然是不能與之相提并論的。
無名看得費勁,索性轉過身,有所思地盯著他,問道:“那你,是喜歡我?”
“不……”莊少功正搖著頭,一時停不住,又不假思索地點頭,繼而回過味來,趕緊再次搖頭,語無倫次地答道,“是,不……不是,不敢!我不是有意侮辱你,只是……覺得你很好……”
無名似乎來了興致,點點頭:“我很好,你喜歡我,我也不會不高興。”
莊少功只覺在應對考功課的先生,每答一句都是膽戰(zhàn)心驚,待聽清無名的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局促地對上無名的視線,也不敢細看那神情,重復道:“不會不高興……當真?”
無名不答,體貼入微地道:“你對我動了‘邪念’,想必有些苦惱,不知該如何是好。”
莊少功簡直覺得無名是個知己,他這一刻的確是心亂如麻,幾乎要把頭點到地上去。
無名看他可憐,出主意道:“你這苦惱,既然說破了,那么總是要解決的,你有三種對策。”
“哪三種?”莊少功連忙問。
“第一種,你與我斷袖,不再去金陵見夜盟主的千金,回家稟明父母。”
莊少功聽見要稟明父母,腦子里嗡地響了一聲。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當真與無名做了夫妻,無名卻不能為他生一男半女,父母斷然是不會答應的,到時候,一家人都會不和睦。
“第二種,你與我斷袖,去金陵見夜盟主的千金,回家不稟明父母。”
莊少功聽了,驚訝地望著無名,無名面不改色,依舊是病懨懨地,眼中似有些譏嘲之意。他忽地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惱怒起來:“無名,你把我當作什么人了,你以為我會欺負你么?”
無名“呵”地笑了一聲,仿佛覺得欺負這個詞,用得十分有趣。
“第三種——”無名輕巧地看著莊少功。莊少功全神貫注,屏息聽第三種對策。
無名道:“上完藥,滾出去,我可以當作沒聽見。”
莊少功聽無名說了這番話,知道對方根本沒將自己放在心上,綺麗的念頭霎時一掃而空,只覺自己方才是吃得太飽,讓豬油蒙了心竅,對這沒心沒肺的少年郎說了一通丟臉的癡話。
他有些難過,有些好笑,漸漸釋然了,也就道:“那就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之所以告訴你,我這份心意,是因為……我想活得光明磊落些,古人說得好,‘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如今,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強人所難,也不會再有暗昧的念頭。”
說罷,他解開無名的夜行衣,果然是心無雜念,也不去看這少年郎身體如何,清洗了那肩頭琴弦穿出的細小傷口,敷藥包扎完畢,又替無名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衫。
無名這下子渾身舒暢了許多,整個人放松下來,連莊少功的話,也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他叫住準備端水離去的莊少功:“少家主,我相信你的為人。”
莊少功一怔,不是滋味地喃喃道:“原來你是相信我的……你不討厭我就好。”
無名自顧自地道:“其實,我有心上人,我死之后,還要托少家主照顧。”
莊少功又是一怔,心里酸澀難當,勉強問道:“是誰?”
無名飛快地笑了一笑:“我死之后,自有人轉交書信給少家主,少家主一看便知。”
莊少功心痛難忍,不知是因為這少年郎將死字掛在嘴邊,還是因為這滿面病容的少年郎也有了心上人。這些青年才俊,諸如應捕頭、無名之流,都自稱有了心上人,唯獨他沒有心上人。
他一時心緒激蕩,暗想——
自己比起這兩人,猶如瓦礫之于精金美玉,因此才未有情投意合之人么。
如此作想,更覺得自己糟蹋了韶光,虧得在家中錦衣玉食無所求,不出門哪里知道自己處處不如人,功利心一發(fā)強烈起來,便暗暗起誓,要做出自己的一番事業(yè)。
無名哪里知道,他這一番發(fā)自肺腑的話,激得莊少功熱血沸騰。
“我這一個小小的要求,不知少家主可答應?”
莊少功這才回過神,勉強笑道:“我答應你,你若過身,‘汝妻子,我當養(yǎng)之’。”
無名聽了,還不忘夸一句:“少家主,你真是一個好人。”
身為好人的莊少功,無話可說,端起一盆污水,走到門邊,忽地停住了腳步:
“無名……我知道,我這少家主的閱歷,不如你這死士,你聰明,有主見,不聽我的話,我不能責怪你,相反,還要向你請教。但我,期望你不要再欺瞞我,如你所言,你殺人算在我頭上。你受傷也當算在我頭上。我并非獨斷專行之人,連洗臉水都可以為你端,有何事不能與我商量?”
他回過頭,定定地望向無名,終于想起自己要說什么——
“無名,你不是孤身作戰(zhàn),我也不是。我不想害你,也不想誤會你,請你別再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