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和無敵, 離了土知府邸,穿過山間的羊腸小徑,馳騁了七八個時辰。
行至一處開闊的豁口, 一股子狂風自身后刮來, 卷飛了白馬鬃毛辮里的桃枝。
“闖了鬼了, ”無敵撇開亂發, 拿眼瞅無名, “三月天氣,怎有這股大風?”
無名據鞍遠眺:“這西面的點蒼山,與東南面的哀牢山, 成包抄之勢,圍了整座大理府。你我自蒙化州來, 經由的龍尾關, 恰是山間的入風口。就快到大理府了。”
“原來如此。久聽人講, 大理有‘風花雪月’四景,”無敵笑道, “這龍尾關的風,想來就是頭一件,大哥你可知,其余三件是甚?”
“其余三件,是龍首關的花、點蒼山的雪, 以及葉榆水的月。”
“這些個, 有什么好看?”
“沒什么好看。”
“既然沒什么好看, 如今三弟下落不明, 大哥要救少主那姓藍的義妹, 尋蠱門的影蹤,把點蒼十九峰翻一遍還來不及, 怎要到大理府來游玩?”
“我自有打算。”
兩人說著話,在城外水畔,尋了一戶民家,寄了馬。
無名向民家借了白衫褲,拿白巾纏了頭,抹了些易容膏,喬裝一番。
無敵看得有趣,也要脫了夷族黑衫來改扮,無名制住他的手:“你就穿這一身。”
“這一身比夜行衣還緊,”無敵扯著衣襟道,“又不做賊,箍得老爺氣悶。”
無名捏了捏他的腰:“前些時日,在峨眉山上,你是清減了些,近來又胡吃海塞,養得膘肥肉厚,穿什么衣服不氣悶?”
無敵聽了,心下罵道,這王八,斷袖的道兒耍膩了,嫌老爺長了一身膘!
一時,想起過往親熱的情狀,他冷哼一聲,不怒反笑。
無名就勢把無敵圈入懷里,貼著他飽滿緊韌的身軀,在耳邊問:“笑什么?”
“笑我以前不曉事!就我這樣膘肥肉厚、脾性又不好的蠻皮,我若是旁人,我也不會搭理自己。我卻不自量力,要旁人記住我,高看我一眼,豈不是可笑?”
無名聽他叨出這番氣話,順著話頭也道:“我若是旁人,我也不會纏著我自己。”
無敵火冒三丈,甩開無名的臂:“沒廉恥的王八,老爺說了要了斷,哪個旁人纏著你?”
無名顧左右而言他:“便是那個翻臉比翻書快的。”
兩人斗著嘴,拉拉扯扯,入了大理府的城門。城內彌漫著香火氣,熱鬧非凡。
緊挨著城門洞子,有許多商賈結棚,販賣禮佛器皿、騾馬茶葉和山貨藥材。
善男信女,往來其間,一問,皆是來趕“月街”的。
無敵按捺不住好奇,暫且和無名言歸于好,問道:“大哥,什么是趕‘月街’?”
無名道:“相傳,此地曾有一位龍女,去嫦娥的月宮趕街。見那月宮的街市琳瑯滿目,她心下羨慕,回來后,便依樣畫葫蘆,在點蒼山麓種了一棵大青樹。每年三月十五起,她便在樹下做七日買賣。后來,四方商賈云集于此,稱這七日的市集,為‘月街’。”
無名說著,見一處大樹參天,樹下青瓦檐口掛著酒幌子,有“黑龍井”三字,左右寫著“一澤吞日月,萬溪共云山”,便帶無敵進去,擇了傍窗檻、臨水的桌席坐下。
“什么酒菜賣得好?”無敵腹中饑餓,擼起袖子,問小二,“端上來,教老爺嘗嘗滋味!”
無名見無敵是一副挨宰的鄉巴佬架勢,便做了主,替他要了十幾樣酒菜。
少頃,煎蚱蜢、樹皮炒臘肉、燜竹鼠肉和烤羊奶扇,擺了一桌,瞧得無敵直瞪眼。
見無名下了筷,一樣樣試吃了,他才攢住劍眉,拈了些入口,也說不出好不好吃。
待泛著琥珀光的大曲酒斟上來,他皺著鼻子,聞了一聞,眉心擰得更深了:
“大哥,這酒好生奇怪!怎地有股子脂粉香氣?”
無名道:“沒見地。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好酒才有脂粉氣。這酒雖非郁金香,卻也是大曲高粱,采了雨后的玫瑰花瓣,精心釀制而成,味道好得很。”
無敵將信將疑,端起碗來,咂了些酒液,搖頭說道:“又甜又悶!”
無名替他滿上:“你再吃幾碗,待勁頭上來,就不同了。”
無敵聽罷,一連吃了五碗玫瑰釀,酒中胭脂蜜糖似的怪滋味,果真淡了。
一股子熱酥酥的麻意,他在胸腔里炸開。腸胃如在猛火中燎著,燒得咽喉也奇癢難耐。
他暗覺這酒有蹊蹺,不想吃了,卻又忍不住飲鴆止渴。只得撐著半邊腮幫子,欹斜著身子,翻著花樣自斟自飲。不知不覺,一壇酒見了底,卻止不住地還要買來吃。
“大哥,”無敵勉力振作精神,叼著酒碗,傳音道,“這許是黑店,酒里下了藥!”
無名坐在他身旁,也不動聲色地傳音:“不是下了藥,而是下了蠱。”
無敵放下碗來,定定地盯著無名:“你這王八,果然沒安好心!打什么主意,來害老爺?”
無名道:“并非我要害你。這酒里下的蠱,乃是蠱門所為。”
無敵這才曉得,這間喚作“黑龍井”的酒樓,是蠱門的堂口。
他忍了口氣,強抑住腹內騷動的熱意:“大哥,你從何得知?”
“我也是猜測,”無名以內力傳音,娓娓道來,“你也知道,寒龍蠱是蠱門的圣物,蠱門門主喚作滕蛇。由此可見,蠱門信奉龍蛇。而大理府有許多關于龍蛇的傳聞——譬如,龍女在大青樹下做買賣。譬如,本地人認為,出水處必有龍,有龍處必有樹,這樹便是龍樹,砍不得,久而久之,便長成了參天大樹。我見這酒樓,喚作‘黑龍井’,有出水處又有樹,進來試一試。到底是不是蠱門的堂口,卻要看你,是否中了蠱,教蠱門那些黑苗擄去。”
無敵聽得氣不打一處出,恨不得捶無名兩拳:“你這賊王八!拿老爺試蠱,也不與老爺通氣!老爺又沒將滕蛇的侄兒千刀萬剮,蠱門不對付你這王八蛋,反倒處心積慮,擄老爺怎地?”
無名面無表情地道:“蠱門門主滕蛇,喜歡身體健壯的男子。無心想扮作面首,混入蠱門,只怕不合滕蛇的心意。倒是你,生于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你這一身蠢肉,在中原不討喜,到了此處,卻是個討女子歡心的寶貝。”
“怪道不得,大哥你舍得撇下少主,”無敵冷笑一聲,“卻是要我去做那面首!”
無名道:“你喜歡女子,想娶妻生子,若非葉公好龍,此一舉,豈非正中下懷?”
無敵啞口無言。想到一路上,無名的些微溫柔,竟是為了將他引到此處,要他去給蠱門門主做面首,以便順藤摸瓜,救出莊少功的義妹。他就打心底,生出一股涼意。
可已說了要了斷,無名這個自詡兵器的,尚且不把自己當人看,如此待他,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他,打斷骨頭連著筋,十余載,朝夕相對的種種,還在他心頭牽絆,難以割舍。
——原來,從頭到尾,皆是他一廂情愿。還有什么顧忌,還講什么情分?
兩人沉默片時,無敵忽道:“好,依你。救出少主的義妹,我便走了。”
無名目光微動,語氣緩和了些:“待事了,你想去天涯海角,我也陪你。”
無敵不耐煩地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哪個要你陪?免賜!”
無名見無敵不快,不復多言,只道:“你再吃幾碗酒。若是醉了,蠱門要擄走你,你不必反抗,放心去。我就在附近,暗中攝護你。時機一到,自會現身。”
無敵并不理會無名,把頭轉向一旁,拍桌叫道:“火家!”
小二聞聲而來:“客官,有何吩咐?”
無名旋即起身,徑自離了酒樓。無敵指著他清癯的背影,罵罵咧咧地道:
“這鳥白子,一心想著營生,陪老爺吃些酒,也不痛快!罷了,老爺一個人吃,才快活!”
小二賠笑:“客官,可是要添酒?”
無敵做出醉態,挐起玫瑰釀的酒壇,擲之于地。又擒住小二的衣襟,引得滿堂客人矚目:
“啐,你這瘟生,兌的什么馬尿!婦人的脂粉落在里頭,也敢獻與老爺來吃?你家主人是哪個,做的什么黑心肝買賣?不篩些好酒來時,老爺斗大的一對拳頭,打得爺娘也不認得你!”
小二聽了,不由自主,往樓上斜了一眼,口中迭聲賠著不是,轉身去取酒。
無敵看在眼中,放寬了肩膀,倚著窗檻,也往樓上掃量,那壁廂,掛著一面晃動的黑紗。
他調動內功,凝神聽來,略略有些氣息,竟似藏著一個練家子。
“客官——這酒喚作‘狼翻鍋’,一杯下肚,便有虎狼之力,嘗則個,可還中意?”
小二一面說,一面篩來半銚酒。酒液晶瑩通透,落入碗中,乳白的碎沫打旋飄動。
無敵看了看,指著酒沫道:“別以為老爺不曉得,你記恨老爺,往酒中啐了一口唾沫!”
小二為之絕倒,心道,哪里來的蠢漢,沒些眼色,絲毫不懂酒,卻要來討野火!
如此這般,小二又望了樓上一回,似得了授意,忍住怒氣,復去取了一罐上等好酒來。
無敵只做沒看見,擺弄著雕花銀酒罐,問道:“這是什么酒?”
小二扯了扯嘴角:“這是我族中的‘窩托羅酒’,已在點蒼山的泥土里,埋了整整三十載。‘窩’便是好,‘托’便是罐,‘羅’便是老——用中原話講,就是一罐陳年好酒。它還有個中原雅名,喚作‘大澤酒’。深山大澤,乃龍蛇蟄臥之地。卻不知,客官敢吃不敢吃?”
無敵掰開罐蓋,見血酒中浸著一條翻白肚的幼蛇,便道:“這勞什子酒,可曾害死人?”
小二道:“上等好酒,如何害得死人?你這漢子怕了,不敢喝,就休要再吵嚷。”
無敵笑道:“當真是店大欺客,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一個小小的火家,也敢在老爺眼下討打?老爺若是喝了,你這有眼不識泰山的鳥殺才,須得給老爺把鞋底舔干凈!”
小二道:“哪個要舔你的鞋底?不喝也罷,不是什么貨色,都能喝我家的酒!”
無敵道了聲“老爺就喝”,豪邁地擎起銀酒罐來,送至唇邊,頓了一頓,說道:“吃了你家的脂粉酒,老爺腹下癢得緊,怕是酒里不干凈。去,叫那小娘子下來,替老爺揉一揉!”
小二按捺不住,罵道:“你這腌臜夷子,吃醉了酒,沒錢會鈔,卻誣本店酒不干凈!本店清清白白的經紀,沒那些個酒糾粉頭!你要找個中人,付了酒錢,自去夜窯子里尋!”
無敵哂笑一聲,把醉眼往樓上一撩:“休誆老爺,不是個挑三招子的,怎地躲在黑紗后?”
“你這橫死賊,如何嫌命長?”小二變了臉色,“嘴里放干凈些,那不是你惹得起的。”
無敵哪里肯聽,借酒撒瘋,一口一個“小娘子”,直叫那黑紗后的人下來,陪他吃酒。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壁廂的黑紗,讓一只玉手挑起,鉆出來一個銀光閃閃的妙齡少女。
那少女只睨了無敵一眼,便又回轉身,往黑紗里望去,好似其后還藏有一人。
片刻后,一個極輕細空靈的聲音,送入無敵耳內:“主人有令,叫你上來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