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無名再次散功,蒼術便按他所言,早晚煎藥喂他,直至飲片用盡。
無敵蒙在鼓里,發覺無名雖然一日比一日年輕,渾身卻時而滾熱時而冰涼。伸手探他的脈息,摸不見脈弦。把耳朵貼在他胸膛上,又能聽見雜亂無章的心跳,匪夷所思至極。
這些時日,無名受散功折磨,昏迷不醒。無敵一顆心懸在他身上,看似生龍活虎,實則內心迷惘,五勞七傷,清減了許多。一旦閑下來,就會不自覺地盯著某一處走神,腦海里空白一片。
也不知為何會如此,就是憋著一股悶氣,無名再這般半死不活地拖下去,他也好不了。
只盼早日到峨眉山,讓那姓玉的世外高人治好無名。
這一大一小一癱,抵達益州,已是仲冬時節,草木凋零,霜寒露重。
無敵買來兩件羊裘,一件改小讓蒼術穿,一件給不省人事的無名裹好。
余下的料子,縫了個小皮袋,把裝五岳真形圖的竹枝放進去,掛在頸項上。
收拾妥當,運起輕功,披星戴月,又往南疾奔了三日。
到峨眉山麓時,天色已擦黑,幾乎看不清山門前的石階,無敵和蒼術皆是饑腸轆轆。
所幸道旁有一家客棧,門外燈籠高掛,一排栓馬樁系著許多駿馬。
一個掌柜模樣的中年男子,正倚門指使伙計卸貨,見了無敵,賠笑道:
“客官也是來看‘雪照云光’的?真不湊巧,這幾日,峨眉派的晏掌門,邀蜀中群雄共賞奇景。包括青城派溫陽子在內的許多好漢都來了。小店一間房也沒剩下,就連柴房和馬廄也住滿了人。客官若和晏掌門有交情,不妨沿此路往前山,或能借宿一夜。”
“我哪里和晏掌門有交情?”無敵身心俱疲,扛著棺材,呼出一口氣,強行振作精神,“我和小弟進山,是想遵從先父遺愿,把他老人家葬在山上。卻不知什么是雪照云光?”
掌柜笑呵呵地道:“這雪照云光,是我峨眉一大奇觀——每至仲冬,山頂舍身崖會傳來龍吟之聲。爾后大雪滑落,落至山腰,聚如云海,閃閃發光。故而得名。據傳,這是山上的神仙在封山,以雪劃分陰陽之界。雪線以下是陽間,出入無礙。雪線以上是陰間,玄冥陵陰之地,凡人越界,有去無回,有死無生,如入八寒地獄……嘿……什么說法都有。”
無敵不以為然,雪崩就是雪崩,說什么雪照云光?
蘇谷主曾和他講過,玉非關藏身于峨嵋后山,每逢入秋積雪之時,便會以雪封山。想來,這雪崩,正是玉非關所為。山頂的積雪,本就容易崩塌。玉非關避世而居,裝神弄鬼,推下幾塊山石,把積雪弄塌,實在沒什么稀罕。他也能辦到,費不了多少力氣。
想罷,無敵笑道:“峨眉有此奇景,引得蜀中群雄來賞雪,掌柜的你生意興隆,可喜可賀,好得很哪。我兄弟二人不在貴店住宿,打尖總是可以的罷?”
“當然,客官請進。”掌柜做個請的手勢,引無敵和蒼術入內。
掀開客棧氈簾,無敵一只腳邁過門檻,就聽見談笑聲、絲竹聲和劃拳聲,好不熱鬧。把眼環視四周,大堂正中有個火塘,煙霧繚繞,香氣四溢,煮著一鍋羊肉湯。
墻角堆滿酒壇,梁柱掛著野味。四周布著桌凳,人滿為患。就連樓梯也坐著喝酒的練家子。
什么人都有,卻沒一個認識,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想必是去峨嵋派投宿了。
無敵把棺材放在大堂一隅,拉蒼術坐在棺材上,就叫小二端菜來吃。
滿座豪杰見了此狀,不住地觀瞧無敵,想要弄清他的來路——
按江湖禮節,入店打尖,要把成名兵器放在桌上,一是自表身份,二是作威懾之用。此刻每張桌面除了飯菜,均擺放著幾樣兵器……
唯獨他赤手空拳,帶著一個小童一口棺材,說不出的奇怪。
當即有一壯漢擢酒碗起身,行至無敵身前,攬住他的肩,豪氣干云地道:
“在下乃腳踏都江兩岸、一斧劈開龍門山、統領巴蜀一百八十一縣、威震云貴兩廣、膽大如卵賽姜維、天狼寨主吞日天王段天狼!并肩子好面生,可否賜個萬兒?”
蒼術正和無敵分羊肉餅子吃,見無敵讓這壯漢摟住,竟顯得有些嬌弱,不由得噗嗤笑出聲。
無敵闖蕩江湖已久,從未聽過如此冗長的名號,只覺一串朗朗上口霸氣十足的話從耳邊溜過去,目瞪口呆之余,竟一個字也沒記住!
一時摸不著頭腦,暗覺新奇,也忘了掙開壯漢:“你腳踏……什么……再說一遍?”
壯漢豪邁道:“在下乃腳踏都江兩岸、一斧劈開龍門山、統領巴蜀一百八十一縣、威震云貴兩廣、膽大如卵賽姜維、天狼寨主吞日天王段天狼。敢問少俠尊姓大名?”
無敵聽罷,既覺好笑,又有些不是滋味。
心道,他奶奶的,昔日在金陵城郊,我讓大哥寫一張痛快去死的藥方,名喚“含笑九泉羽化升仙早登極樂丸”。怎就沒想到,也給自己取個長些的名號?如今倒好,讓人搶先了!
一時玩心大起,抖擻了幾分,傲然道:“老爺槍挑連營爍千秋,一劍霜寒十四州,轅門射戟勝溫侯,天下英雄誰敵手,恨天無把恨地無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鐵面煞星催命魔王孟虎!”
名為段天狼的壯漢咧嘴一笑,狠拍無敵的肩膀,頗有一見如故之感:
“原來是槍挑連營爍千秋一劍霜寒十四州轅門射戟勝溫侯天下英雄誰敵手恨天無把恨地無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鐵面煞星催命魔王孟兄!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無敵心道,孟虎是我在金陵城外遇見的老婆婆的兒子,失蹤已有幾十年了,你到哪里去久仰他?可也十分佩服這壯漢過耳不忘的本事,嘴角微掀,贊道:“你還真記得住。”
眾人見他兩個愣頭愣腦,報的名號猖狂可笑,只當是一根筋的莽夫,不再理會。
段天狼瞅了一眼棺材,隨口問:“孟兄,這是你的兵器?”
無敵道:“你認為它是兵器?那倒是很……不錯。”
段天狼大為心折:“這可妙得很哇,孟兄你用棺材擊斃一人,把他放進棺材里,管殺還管埋,就是鷹爪孫也無話可說,這主意高明之極,孟兄你是怎么想出來的?”
無敵暗道,我并沒有想出來,是你段什么想的,不過,以棺材作為兵器,好像是有些威風,往后或許可以一試。面上寵辱不驚地道:“我拿棺材當兵器使,這算不得什么,真正的高手,不依賴身外之物,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攜帶兵器,與脫褲子放屁有何異?”
“好一個不依賴身外之物!兵器本是拳腳的延伸,到了火候,才能返璞歸真。孟兄的武學造詣可見一斑!今日聽孟兄一席話,在下所得,何止勝讀十年書,當浮一大白!”
段天狼拉無敵喝酒,左一個孟兄,右一個孟兄,稱兄道弟,叫得十分親熱。
無敵見他微言大義,兵器是拳腳延伸之語,談吐精當,只覺此人很對自己的脾氣,卻又疑心他深藏不露,因此也不嫌他名號長,給足了面子,陪了幾碗,又問了幾次他的名號。
段天狼不厭其煩地自夸道:“兄弟我腳踏都江兩岸,一斧劈開龍門山……”
無敵還是記不住,只聽清他是天狼寨吞日寨主:“天狗食日,不如,叫段小狗。”
“孟兄真是風趣……我段天狼成了段小狗,孟虎兄弟你就是孟小貓了!”
無敵聽之任之,叫孟虎也好,叫孟小貓也罷,反正不是真名,無所謂得很。
段天狼嗓門驚人,說到“孟虎”二字,一個坐在火塘邊撥三弦琴的彈詞先生,聞話抬頭望來,淡淡地道:“那位姓孟的少俠,你說‘真正的高手,飛花摘葉皆可傷人’。其實也算不得上乘。世上有一門武功,練得深了,不須飛花摘葉,就能殺人于無形之中。”
無敵身為死劫,精通十八般武藝,又曾奉家主之命搜羅天下絕學,對各派武功了如指掌。
要說有什么武功能殺人于無形之中,卻毫無頭緒,不禁問道:
“老先生,你說的是什么武功,莫非是施毒暗算的伎倆?”
彈詞先生搖頭:“施毒就算能置人于死地,也會留下痕跡,不叫殺人于無形。所謂殺人于無形,指的是立在九十里之外,自己的拳腳兵器,皆不與要殺的點子接觸,便可以取其性命。”
此話一出,無敵心中一凜,暗覺對方之言大有深意,還沒說什么,眾人已哄堂大笑:
“老賤才說書入魔!立在九十里外,連鬼影子也看不見,怎么殺人?盡他娘胡扯!”
段天狼替彈詞先生辯解:“那也未必,日月懸空,不止九十里,你等不也看得見嗎?”
這般一打岔,無敵再想問個究竟,卻聽那彈詞先生嘆了口氣,撥弦唱道:
“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閑,德行未備莫談玄。盲修瞎煉遭魔困,歧路如網萬萬千……上一回,書說到,西湖底下的白蛇化作人形……”
無敵聽了會兒,講的是唐傳奇《白蛇記》,和之前說的殺人于無形的武功不搭邊。
他心道,這彈詞先生有些古怪,恐怕不是善茬。若是平日,會一會他,問出殺人于無形的武功是什么也無妨。但眼下救治大哥要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連夜上山去尋玉非關為妙。
想罷,無敵讓小二切來兩斤牛肉,用盛水的皮袋打了四角酒,一股腦塞進行囊里,會了鈔,扛起棺材,便要領蒼術出客棧。段天狼見狀,扔下酒碗,跳起身叫道:“孟小貓,你往哪去?”
無敵笑道:“這客棧住滿了人,我和我弟要去別處投店,就此別過了。”
段天狼拉住他:“天色已晚,帶著孩子走夜路,多不方便?你若當我是朋友,就留下來跟我聯床罷。你放心,我段天狼腳踏都江兩岸,一斧劈開龍門山,統領巴蜀一百八十一縣……”
蒼術聽得不耐煩,打斷道:“無……無故獻殷勤,哥哥你不要睬他,拐子都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