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夜里與無敵同住中艙,談天說地。
白晝在后艙,捧著書卷,呆看無名練功,默想,既然無名名為江曉風,為何又要叫做無名?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待無名連完功,請教針灸的穴位,與老艄公治那風濕之癥。
有些穴位,他拿捏不準。無名擢一枝干凈的狼毫筆,隔著衣襟,一寸一寸指點圈畫。
無敵看見了,不甘落后,也來向他這少主大獻殷勤,不顧他是否情愿,將他撈走。
自出門以來,難得歲月無驚。惟愿這水路沒有盡頭,辰光卻如行舟飛逝。
不日,到了金陵。
船由水西門入城,一壁綠柳一壁粉墻,姹紫嫣紅波影逶迤,帝王洲無限氣派。
無敵將偽造的過所把予官兵,順手塞了包細軟,一路暢通。
莊少功登岸抬頭,便看見聞名遐邇的孫楚樓。
此樓又喚太白酒樓。李白有詩云,“朝沽金陵酒,歌吹孫楚樓”。
作為金陵四十八景第十三景,也是扎根此地的乾坤盟因地制宜,所布四十八陣之一。
無敵一副東道主的神氣:“少主你莫看此地花紅柳綠,一團和氣。宵禁后想出行,大不易。當年有人為了見夜盟主一面,入夜闖關,幾乎賠上小命。”
莊少功道:“入鄉隨俗,宵禁不出門便是。”
——忙著照顧無名,不顧自己挎著大小包袱,回轉身,騰出一只手去扶。
無名很給面子地,搭著莊少功的手臂,款步下船。本來,憑他的輕功,一葦渡江,也不會沾濕鞋面。奈何他生性憊懶,又向來認為,一動不如一靜。莫說扶他,就是背他,他也不會拒絕。
莊少功癡瞧著他,體不勝衣,荏弱可憐。心想——無名,不,江曉風,若是不會武功的女子,定是不染凡塵的大家閨秀,那么自己便能名正言順,一輩子照顧他,也不會落得不孝了。
無名卻視若無睹,負手把頭一轉,眼內已是繁華市井眾生相。
莊少功又暗想,這也并非是視若無睹,若是視若無睹,便不會轉頭。
如此尋思著,一步步捱著,神游太虛,不虞一頭撞向柳樹。
無名在右,無敵在左,任憑莊少功撞得暈頭轉向。沒有扶一下子的意思。
“如何?”無名傳音道。
無敵斜一眼不遠處的酒樓,也傳音道:“是夜盟主,旁邊那小公子,就是夜千金。”
孫楚樓上,一名扮相俊俏的年輕公子,拍著闌干,笑得前仰后合。
年輕公子身側,佇著一名中年男子:“你收斂些。”
“哈哈,哎喲,爹啊,這又不是我的錯!”年輕公子一口京腔,搖著中年男子的胳膊,旁若無人地撒嬌,“那人穿著打扮,也像是家底殷實,卻背著那么多行囊,撞了柳樹哈哈!他的仆人卻不理會他……哈哈!爹你說好笑不好笑?”
中年男子任他搖曳,望向樓內另一人:“家門不幸,讓蕭四當家見笑了。”
被稱作蕭四當家的人,一頭白發,紅光滿面,正是之前撐船的老艄公。
老艄公道:“哪里,小丫頭還是那么可愛。”
“聽到沒?蕭伯伯夸我可愛!”年輕公子立即挽住老艄公,向中年男子炫耀。
老艄公佯怒:“你這小丫頭,上回叫我蕭爺爺,這回卻叫我蕭伯伯,豈不是亂了輩分?”
“這可不是我的錯,怪只怪,蕭伯伯你越活越年輕,下回我就叫你蕭叔叔啦!”
中年男子聽得搖頭。老艄公道:“盟主怎舍得把這寶貝女兒嫁出去?”
中年男子正要開口,年輕公子又搶道:
“爹才舍不得把我嫁出去。論武功,爹是第二,天下就沒有第一。擂臺比武,哪個后輩能贏?除非我二爹來,那我只好委屈一點,嫁給二爹拉倒!”
中年男子目光一厲:“胡說八道,成何體統!”
他巋然不動,卻因動怒泄了一絲內勁,四面八方的帷幕,霎時逆風鼓蕩。
“好啊!蕭伯伯你看,我一說要搶二爹,爹就急眼了。真是為老不尊。成何體統?”
年輕公子不怕,搖頭晃腦,將中年男子的氣度學了八分像。
老艄公卻不再接茬,向中年男子稟明行舟見聞:“那位莊公子,為了救哭靈,將原本打算送給令嬡的合浦珠,贈給了神調門的牛頭馬面。還為蕭某治好了風濕的毛病。人品是沒話說。”略略遲疑,又凝重道,“蕭某退隱已久,按理,不該再過問江湖是非,只是那病劫和死劫——”
“我只聽說過上巳節、端午節,”年輕公子瞪著一雙妙目,好奇地問,“病節是什么節?”
中年男子忍無可忍:“回家陪你二爹去。”
此言正合年輕公子的心意,他連蹦帶跳到門口,轉身傲然道:“那本小…公子就不奉陪了!”
出了門,卻不回家,將散發往后一捋,自覺風流瀟灑,便奔莊少功一行人去了。
莊少功渾然不知情,只覺無名和無敵走得奇慢無比,一盞茶工夫,還未從街頭走到街尾。
顧念無名的病情,悄聲和無敵打商量:“夜盟主家,還有多少腳程,不如雇輛轎子?”
無敵笑道:“少主不必心急,秤桿子向上不是買賣,我們姑且逛一逛。”
無名眉梢微抬,不言不語,難得和無敵達成一致。
莊少功點頭:“也是,贄禮拜帖尚未籌備……”
他至此,早已情竇暗生,不愿去拜會夜家的女公子,又不愿違抗父母之命,能拖一日是一日。
未行幾步,卻聽見一陣清亮的吟哦: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各位英雄好漢,在下初來貴地,這廂有禮了!”
近前觀瞧,是一位錦衣公子,提劍抱拳:“余聽聞比武招親,南下覓良姻。五陵意氣,絹帛滿載,江河覆迷津。佳人未見盤纏盡,賈劍望憐矜。他日騰達,禮成合巹,必報以千金!”
這公子模樣清秀,身段纖韌,竟更勝無名幾分,好似畫中仙子,神采飛揚。
幾句話的工夫,劍已出鞘,銀光閃動,氣勁貫直劍身,振得鋒芒抖擻作響。
舞罷長身而立,身后的石墻霍地抖落泥灰,顯出顏體雕刻的“賈劍”二字。
當真是少年俠氣,賣把劍都是那么的氣派。圍觀的百姓拊掌叫好。
莊少功也向無名贊道:“這位公子真是大才,能一邊舞劍刻字,一邊出口成章,作《少年游》。聽他說來,他也是來參加夜盟主的比武招婿的,只是半途沉船落了難,盤資耗盡了,這才不得不賣劍。都是出門在外的游子,不如,我們買了他的劍?”
無名用巾帕捂著口鼻:“同是參加比武,今日你幫他,明日他便騎在你頭上。”
他的聲音雖輕,卻是自丹田而發,穿透喝彩聲,一絲不漏,落入那錦衣公子耳中。
錦衣公子用心地看過來。莊少功卻在專心致志地說服無名:
“男子漢大丈夫,心胸怎可如此狹隘。常言道,君子成人之美,不奪人所好。姻緣本就勉強不得。夜姑娘若是青睞這位公子,郎才女貌,那便……再好不過了!”
那錦衣公子見他向仆人掉書袋,神色竟比自己還要著急,不禁噗嗤一笑。
無敵見狀道:“你這劍怎么賣?”
錦衣公子打量著莊少功,獅子大開口:“五十兩。”
無敵很不以為然地把頭一搖:“你手中那把劍,工藝差得很,不值二兩。”
莊少功汗顏,平日里,他認為無敵是個不拘小節的狂放人物,這會要周濟落難的公子,卻突然斤斤計較討價還價起來。無名似乎還頗為贊同,冷冷地道:“你身上的衣服,倒值三百兩。”
錦衣公子臉上一紅,不自覺地抱手護住胸,爭辯道:“我這身衣服,是要穿給夜姑娘看的。俗話說的好,人靠衣服馬靠鞍。再好看的人,穿的衣服差了,也是要被看輕一等的。這劍就不一樣了,乃是我用了多年的,兀那惡仆不識貨,覺得工藝差,在本公子看來卻是無價之寶!”
“我不識貨?”無敵哈地一笑,五劫之中最懂兵器的就是他,叉腰作惡仆狀,“就算我不識貨,我也知道什么叫操守——我若是習武之人,仗劍行走江湖,就是賣身也斷然不會賣劍!”
“……”無名轉頭覷著無敵,堂堂死劫,竟以賣身為操守。
無敵醒悟:“說錯,就是賣衣服,也不會賣劍!”
錦衣公子哼笑,把眼珠一轉,一副“我不和你這種粗人計較”的模樣。
莊少功出身富貴,并不覺得五十兩如何驚人,又知道這公子不但會武功,還通文墨,器宇不凡,必定不是出自尋常人家,肯在街頭賣劍,已是極不易了。因此惺惺相惜地道:
“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何況是一把劍。這位公子若不嫌,就賣給在下罷?”
說罷,取下行囊翻找一陣,也不顧錢財露白,取了銀票,遞給錦衣公子。
無敵有些氣悶,他行走江湖已久,識得這錦衣公子,乃是江湖中成名人物的后輩——
不是旁人,正是乾坤盟夜盟主的千金,夜煙嵐!
奈何無名不許他拆穿,還要他扮白臉,來襯托少主的仁厚。
夜煙嵐自以為騙過了這主仆三人,將銀票一折,收入袖中,又將劍擲給莊少功。
捋著鬢發,眼若秋水,得意又羞赧,定定看一眼:
“大恩不言謝,我這把劍,你可要收好了,我是要回來取的!”
莊少功手忙腳亂地抱住劍,“哦”地應了一聲,卻不知,彼此未通報姓名,屆時如何還劍?
因此又急忙抬頭四顧,“哎”了一聲——
市井熙攘,車水馬龍,哪里還有錦衣公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