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伙自稱來自百丈山的強人,為首的何萬立揮掌自斃后,便抬著尸首逃之夭夭了。
此時,殘陽落在山頭,天色已黯淡下去,路上的血跡也暗成了泥土的顏色。
莊少功猶自僵立,疑自己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害死了一條人命。
“少主,且休耽誤了,”車夫挪開攔路的樹干,拾起包袱,合上紅木箱的蓋子,往肩頭一扛,便把山賊落下的金銀財寶搬上了車,向莊少功道,“快請上車罷,尋個落腳之處。”
莊少功這才回過神,心亂如麻地問:“這些贓物,你怎么敢收下?”
車夫道:“正因是贓物,橫在路上,尋常百姓拿了去,便是一樁冤案。”
良久,莊少功點頭:“也說的是,只好交給官府了。”
“全憑少主定奪,”車夫將他扶上車,續道,“這地方山高皇帝遠,縣衙與匪無二,恐怕會私吞財物。到了永州地界,尋個州衙,處置或許妥當些。”
莊少功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躬身鉆入車內。見無名抱手睡得正熟,便鎮定了些。隨后,又覺得十分奇怪——山匪劫道,匪首自斃,莊家的車夫和死士,未免也太從容自若了。
想罷,他取了水囊,越過軾欄和簾布,坐到車夫身邊。拔開水囊木塞,將水遞去:
“這位大哥,你趕車辛苦了,喝點水罷。”
車夫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接過水囊,笑道:“怎么當得起大哥兩個字?”
莊少功道:“正想請教閣下的名諱。”
“少主太客氣了,”車夫理所當然地說,“鄙姓馬,至于名字,還未想好。”
“怎會還未想好?”莊少功無語。
“在下沒料到少主會問,一時便來不及取。劫門的人皆喚在下為車夫,少主可以喚在下為車夫,或者馬車夫。索性在下就姓馬,名車夫,少主以為如何?”
莊少功側頭覷著車夫:“我以為,你這車夫,是在戲弄我。”
“那怎么敢?”車夫交還水囊,扭頭瞥布簾,低聲道,“‘那位’不是也沒有名字。”
莊少功一愣,料想車夫說的是無名,便問道:“無名不是名字?”
“當然不是,‘那位’連人都懶得做,怎會有心思取名字。我等不知如何稱呼他,才有了無名這個綽號。不怕他的人,喚他無名,怕他的人,恐怕要腹誹他是瘟神了。”
莊少功聽罷,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沉吟片刻,忽然問:“乾坤盟很可怕么?”
“可怕?少主不必過慮,那不過是一群會武功的商賈結盟,沒什么可怕。”
“那么,乾坤盟的夜盟主,其實,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回少主的話,”提到夜盟主,車夫的眼睛亮了,“那可是個人物——打娘胎出來,就喜歡行俠仗義。據傳,他年少時,乞丐曾利用他的善心,將他拐走。好在他的父親,是天下第一等的刺客,惡戰一場,總算將他救出。此后,他仍是一心向善,不知被人利用了多少回,卻又吉人自有天相,鏟除魔教余孽,扶持唐門,遣散自己麾下的刺客,俠名遠播,創辦了乾坤盟。”
莊少功的臉色不好了:“如此說來,夜盟主是英雄好漢,一點也不可怕。”
車夫贊同道:“對,非但不可怕,而且處事公正,也是為人稱道的。”
莊少功聽罷,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起身回到車內,拍醒沉睡的無名。
無名原本蜷縮著,這時睜開眼,斜躺著,把一雙腿伸直,腳搭住對座,幾乎令莊少功沒地方落座。那一副心安理得的悠閑模樣,實在是讓莊少功忍不住要發作。
莊少功問道:“無名,我問你,那姓何的山賊,可是你殺的?”
無名微微皺了一下眉毛,似乎嫌這里缺一個傳話的人,伸出一小段舌頭,舔了舔發干的唇。
“我就覺得奇怪——那些強人,畏懼的根本不是夜盟主。他們畏懼的,是你這個‘瘟神’。我說的可對?那些強人,雖然落草為寇,但也罪不至死,就算傷天害理,也應交官府處置……”
無名好似沒聽懂,背靠車壁,歪頭仰著臉,專心致志地望住莊少功。
莊少功難以置信,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無害的少年郎,以極其殘忍的手段殺了山賊。
“無名,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傷人性命?”
無名聞話,深深地皺起眉頭——“我不是人,”這聲音很輕,咬字含糊,語調像水一樣自顧自流淌過去,又突然回轉,變得穩而有力,“我是一件兵器。”
莊少功注視著他,點點頭,寒聲道:“你的確不是人,你是一個瘋子!”
無名深看了莊少功一眼,又重新蜷縮起來,面朝車壁,背對著莊少功,側臥在坐榻上,才施施然地道:“這世上,沒有會發瘋的兵器,只有會發瘋的少家主。”
“無名,你真是可恨,”這推諉責任的模樣,令莊少功深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可知道,那山賊有妻兒要養,你害得他家破人亡,也使得我欠下了命債!”
“你明白就好,”無名語調微揚,似乎笑了一下,“我殺了人,都會算在你頭上。”
莊少功氣得大叫一聲:“——停車!”
車夫立即照辦,蹄聲轂聲剎止,車簾微動,露出外面的暮色。莊少功道:“無名,你是我家的食客,家父養你,我也敬你,你卻胡作非為,一點也不聽話。”
“我不過是一件兵器,”無名坐起身,看著他,“如何使用,悉聽尊便。怎會不聽話?”
“……你肯聽我的話?”
“當然。”無名懶洋洋地說著,肩頭一抖,眉心一蹙,用手巾按住了口鼻。
莊少功的心也跟著一緊,但知道這是扮可憐,不為所動地說:“那就請你下車去。”
無名依言行事,慢悠悠地彎腰,下了車,立直了身子。
莊少功坐在車上,取出一錠銀子,扔給他,道:“你殺了人,報官去!”
無名的手一展,穩穩地抓住銀子,面不改色:“好。”
莊少功料想,無名答應得如此痛快,一定不會真的去自首,而是去逃命。
這條人命到底是自己擔負著的,待稟明雙親,見了夜盟主,講明不能參加比武招婿的原委——自己有命案在身,怎能讓夜家千金嫁給自己?到時候,再帶著一箱珠寶去官府投案。
仁至義盡了,便也不再理會無名,吩咐車夫啟程。
此后,一路上,少了無名,車內寬敞不少。莊少功的心胸也寬敞了些。
微涼的夜風,撫著他熱沉沉的腦袋,他突然冷靜下來,想起了書中古人的訓誡——
“家人有過,不宜暴揚,不宜輕棄。今日不悟,來日警之。和氣消冰,才是正道。”
一陣懊悔,他暗想,無名年少輕狂,不更事。既然自己決心要擔起殺人的罪過,又何必將他趕下車?家中的死士皆是孤兒,他從此無依無靠,流落街頭,未免太凄涼了些。
“馬大哥,”莊少功想罷,沉心靜氣,喚車夫,“勞駕前路折返,我們去接無名。”
“少主后悔了?”車夫笑問,并未調轉方向,反倒催馬加鞭。
莊少功老實地承認:“不錯,無名殺人是為了周全我。他即使犯錯,我也不該拋棄他。”
車夫道:“少主的心意,‘那位’何其聰明,一定能感受到。天色已晚,在下未必對付得了山里的豺狼虎豹,馬也乏了。往前一里地,是宰羊鋪,不如先去喂馬,再作理會。”
宰羊鋪是地名,也是這方圓十里,唯一一家客棧的名字。
這客棧從未宰過羊,附近也沒有養羊的人家,客棧卻從來不缺羊肉——
江湖黑話,任人宰割的人,為羊牯。羊肉,即是人肉。
一無所知的莊家少主,任車夫馭車到客棧門口。
莊少功跳下車,小二一身跑江湖的短褐,殷勤地招待:“呀,客官,打尖住店?”
莊少功環視四下,山如黛星如蓋,蟋蟀微鳴,曠野漆黑。客棧里有光,酒香撲鼻。
“勞駕,馬牽去喂飽,”莊少功覺得有些餓了,取銅錢半吊,遞過去,“切一斤牛肉,再包五個饅頭,備好火把,我要帶走。”他還想著山中多虎豹,得趕緊去接無名。
小二聽了,一撣拭桌的葛布,指向客棧幌子,嘿嘿地冷笑:
“我說客官,小店是‘宰羊鋪’,你卻要牛肉和饅頭,這是來找茬的嗎?”
莊少功奇道:“名喚宰羊鋪,就不能賣其他的菜么?”
“不能不能,其他的菜,是伙計用的!”
莊少功沉吟片刻:“伙計用的不打緊,魚肉和炒時蔬也行。”
小二目露兇光,一字一句地冷冷道:“本店,只賣羊肉!”
莊少功拗不過小二,只好進店吃羊肉。他本身不挑食,著急去接無名,也就無所謂了。
店里擺放著不少方桌長凳,一個高高的酒柜,一堆紅布蒙著的酒壇。
油燈搖曳,大堂正中的方桌,放滿了海碗,碗里盡是山珍海味,數一數,至少有十幾種菜肴。
一個紅衣少女,正柔若無骨地捧住玉壺,倚著一人,坐在桌前,軟語勸酒。
“不要倚著我,”那人面無血色,懨懨地道,“你很胖,我快被你壓倒了。”
莊少功一看之下,臉色霎時很好看——
那人儼然是束發少年的扮相,面如冠玉,帶著幾分病容,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
“無名……”他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聲音。
那人聞話,慢悠悠地轉過頭,淡然地和他點了個頭,以示自己的確是無名。
莊少功怒不可遏,幾步到桌前,想拍桌,卻找不到地方下手——
桌上有雞肉、鴨肉、魚肉,甚至還有一頭紅得流油的烤乳豬。
“你……”無名和少女一齊盯著他,他氣得無話可說,“你,果真是不聽話的。”
無名放下手中的雞腿,不解地問:“我哪里不聽你的話?”
他氣笑了:“我給你一錠銀子,給你做盤纏,叫你去報官,你卻在客棧享福。”
“這是我請他吃的,”紅衣少女插嘴道,“才不是用的你的銀子!”
無名扭過頭,盯著少女,少女立即低頭,不說話了。
莊少功無語,沉默一會,道:“也罷,你我二人……情誼盡了。”
“呵,我和你,本就沒什么情誼,”無名中肯地說道,“我是令尊收養的死士。”
莊少功不搭理無名,他自認為飽讀詩書,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不屑于與這種胡作非為的殘暴之徒爭論。自己挑個地方坐下,要了一盤羊肉,便要下筷。
無名又道:“那是人肉。”
莊少功放下筷子,鐵青著臉,瞪著無名——這人,真不是人,要氣死自己才甘心。
“那真的是人肉,”無名喚來小二,一把按住,“告訴他,是不是人肉?”
“是,”小二神情扭曲,用葛布抹抹滿臉的汗珠,顫聲道,“是人肉!”
莊少功一臉不信:“你殺人不眨眼,縱是指鹿為馬,小二也是附和的。”
無名道:“那你吃罷。”
莊少功握著筷子,紋絲不動:“……你如此危言聳聽,我還有心思吃么。”
無名不說話了,兀自掰下烤乳豬的蹄髈,斯文地咬了一口,細嚼慢咽。莊少功腹中饑餓,五臟廟唧唧咕咕地唱大戲。那廂四溢的飯菜香氣十分勾人,他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
“我是不會讓你吃的。”無名頭也不抬地說。
莊少功道:“我看出來了,你是一個小氣鬼。”
紅衣少女聽罷,噗嗤一聲,讓莊少功逗笑了:“你這呆瓜,他不讓你吃,你也不問為何?”
莊少功并不厭惡這少女,只是覺得她有些輕浮,便和氣地問:“為何?”
——他可不相信,那些雞鴨魚肉,也是人肉做的。
“因為,”紅衣少女摟著無名,一面磨蹭,一面嬌羞道,“菜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