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聽見這一男一女的聲音, 虎軀便是一震,心下思忖,怎地夢見了少主和四妹?
扭頭看時, 只見枯林中, 竟還有五六個人。借著黯淡的天光辨認, 近處說話的是莊少功和無顏。五步開外枯萎的楓樹下, 則是倚坐的無心、孔雀、藍湘鈺, 以及照料無心的無策。
他以昂藏七尺之軀,將無名盤住撲倒在地,這六人自是收于眼底。
無敵心中一凜, 神志自昏瞢而清醒,心知不是夢, 就要跳離無名的懷抱。
無名哪里肯放過他, 一手摟緊他的腰, 一手就把他的腦袋往自己胸膛上揉。
他掙脫不開,索性埋在無名懷中, 梗著脖子,死了似地僵著不動。
莊少功頗有些尷尬無措,微微紅著臉,訕訕地從旁勸道:
“無敵,你和無名的事, 無名和我講了。你也知曉, 我……我是一廂情愿, 癡纏了他許久。此番, 我來大理, 一是家母病重,我想請他拿個主意;二是我五陰熾盛, 心內有諸般困惑,難以打熬,尋個由頭來見他。他便和我說清了,你是他的意中人,他非你不娶。”
無心、無顏和無策聽至此處,均是一怔,露出吃驚又好笑的神氣。
無顏道:“登徒子,我不是在做夢罷——大哥和二哥竟然要成婚了!”
無心氣若游絲:“有朝一日,你這丑八怪成了婚,才叫做夢?!?
無策乖巧地拱手道賀:“恭喜大哥二哥,祝大哥二哥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無敵讓無名揉得昏頭昏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聽得早生貴子之語,忍無可忍,怒喝一聲:“哪個王八要成婚?生你個男女不分的秤砣!”
無策發覺說錯了話,亡羊補牢,安慰道:“生不出也無妨,兩位哥哥,百年和合?!?
無顏和無心聽得一抖,好懸沒笑出聲,要這位暴跳如雷的二哥生子,那真是再滑稽不過了。
三劫這一鬧騰,莊少功險些忘了要說什么,尋思了許久,繼續對無名懷中的無敵說道:
“正是如此,無名要與你成婚。我向他問了些情由,他才未能趕來救你。此后,一位姓玉的前輩,引無名上點蒼山詐降,聯手鏟除蠱門。我等闖過五行機關,破了蚩尤廟,攀上刀梯,行至蠱門寨前。蠱門門主卻十分謹慎,要他自斷手筋腳筋,才肯相見?!?
無策也對無敵說道:“幸而大哥早有所料,來蠱門的途中,施針傳功,替少主打通經脈,將九如神功傳給了少主。這九如神功,以音律入道,招式還在其次,最講究性情,心法古樸玄妙。少主精通琴棋書畫,于文章亦有見解。大哥講法,說玄默如呆,與造化競奔,游神於沖虛之外,密運陰陽道體,神功剛德,為民之則之則。少主一點就透,我和阿姊,是望塵莫及了?!?
無顏點頭道:“少主真教人刮目相看,到今日我才曉得,讀書確有些用處?!?
莊少功搖了搖頭,似有些赧然:“無敵,無名掛念你的安危,若蠱門肯放了你,要他自斷經脈,他也不會猶豫,否則,他不會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傳功與我。我生性愚鈍,倉促之間,只得了皮毛,如何能融會貫通?好在玉前輩及時出手,將蠱門的惡人一網打盡。此后我等直奔楓樹林,遇見了無心、孔雀兄和我義妹。一位姓玉的姑娘告知,你在地宮之中,她出來時,地宮就要坍塌了。無名當即入地宮搭救,好在你無事,不然,你若有閃失,無名定要和我算賬?!?
無敵幾經磨難,死里逃生,埋在無名懷中,讓自家少主和弟妹圍著,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頓,不由得心亂如麻,千萬個念頭在腦海里翻涌,卻連一個也捉不住。
莊少功蹲下身來,試著把一只手搭在他背上,見他并未抗拒,語重心長地勸道:
“朱子有一言,‘存天理,滅人欲’。所謂天理,便是順應天時,因時而動。譬如,困了睡覺,此乃天理;睡至晌午,仍不肯起身,即為人欲——仲春之月,男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奔者不禁,可謂天理。一廂情愿,欺男霸女,卻是人欲。”
無敵聽得不明所以,莊少功頓了頓,又道:“你和無名情投意合,白頭偕老,正是奔者不禁,顛撲不破的天理。我對無名有意,卻是圣人要滅的人欲。若是放縱人欲,只會得不償失,害人害己……事到如今,我已是想明了,正如古人所言,天地本寬,而鄙者自隘,風花雪月本閑,而擾攘者自冗,世上本無事,之前種種,不過是我這庸人自擾爾?!?
無名微微頷首,附在無敵耳邊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爾,你可聽明白了?”
到了這時,無敵何嘗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就連無名和莊少功的心意,也再明白不過。
可不知為何,經歷了這場風波,他對無名的執著,就如洪水,來得洶涌,去得也利落,心底空茫茫的,好似在大庭廣眾之中剝光衣物,任人評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想至此處,無敵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了無名一記。
無名的目光,清澄柔軟,映出無敵的身影:“你還生我的氣?”
“生什么氣,老爺有什么鳥氣可生?”無敵冷哼一聲,暗暗地拿著勁,“大哥你向來有你的苦衷,即便你一意孤行,這王八性子人憎狗嫌,也有少主和三個弟妹向著你,巴心巴肝地替你說項。怪只怪,老爺我技不如人,才教老豬狗擄來此地!”
無名略一思索,說道:“玉非關的確可恨,我這就殺了他,替你出一口氣?!?
“哪個要你殺他,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也不掂量自己的斤兩!”
“我知道自己的斤兩,玉非關并無惡意,我沒想過殺他,哄你開心罷了。”
無敵聽罷,就要發作,可一旦發作,未免有打情罵俏之嫌,因此只當沒聽見:
“對了,大哥,方才在南詔地宮內,我分明讓一條小金蛇咬了,怎么還沒有死?”
無名聽他講了地宮中的見聞,待聽得金罐鐫有龍蛇紋,眉心微蹙,思索片刻道:
“相傳,南詔王閣羅鳳,以龍蛇紋為飾。此蛇應是閣羅鳳之物。據《本草綱目》記載,‘南土有金蛇,大如中指,長尺許’,可以入藥,活血解毒,治筋骨風癱。咬你的這條小金蛇,想必正是書中所載的金蛇,此蛇極為罕見,雖有諸般奇效,卻也能教體弱之人登時暴斃,總算你命不該絕,不然你這死法奇蠢無比,我還有許多事未了結,也未必會來陰曹地府陪你?!?
如此這般,各敘別后見聞,眾人有說有笑,離了楓樹林,當夜宿在蠱門。
玉非關和玉鈴香,拘了蠱門門主滕蛇和九如神教副教主玉有思,連夜整頓蠱門和九如神教的弟子,要將此處做為棲身之地,又與無名和莊少功商談一番,說道他日必往陽朔造訪莊家。
無名教無心服下朝珠花,一宿未眠,施針煎藥,為其調理臟腑,自是不在話下。
無敵奔波數旬,連番苦戰,實在累得很了,哪管得了這些江湖恩怨,洗漱罷,挨著枕頭便沉入了夢鄉。這一睡,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再睜眼時,竟已至蒙化州的土知府邸。
無顏守在桌前,對鏡描眉畫目,見他起身,摘下床側龍門架上的大紅緞子衣褲,一股腦擲給他,喜氣洋洋地道:“二哥,你可算醒了,快把衣褲換了,好去拜堂。”
無敵展開衣褲來看,卻是一身新郎行頭,側耳傾聽,遠處鬧哄哄的,似在放爆竹。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由得問道:“誰要拜堂,拜哪門子堂,和誰拜堂?”
無顏笑道:“自然是和大哥拜堂,二哥,以后我就要改口,叫你大嫂了?!?
無敵毛發盡豎,心知無名性子冷淡,又有許多恩怨未了結,即便果如莊少功所言,因連番云雨,對自己生了些兒女私情,也決不會在這節骨眼上,做這等荒唐之事。
他把衣褲拿起又放下,就這么著,聽天由命,不再庸人自擾,終有一日,他與無名成婚,一世不得翻身,也是水到渠成。如此恍惚一想,有些淡淡的認命的喜悅。
可到底這一切來得太蹊蹺,不覺又想起教段天狼羞辱的事,以及無名那衣不如新的高論。
他心中一痛,也不知自己一身武藝,頂天立地的一條漢子,為何到了這般田地。
無敵自換上舊時衣物,端起兄長的架子,訓無顏道:“啐,胡說八道什么!”
無顏一笑,問道:“二哥,你往哪里去?”
無敵只道是尋些吃食,把門推開,正撞見無名拎著食盒,自游廊逶迤而來。
兩個人在游廊中相遇,春日晴光正好,廊外池水瀲滟,蜻蜓在荷尖瑟瑟地立著。
無名含睇不言,把食盒打開,清粥小菜,一件件,擺在曲欄下的長凳上。
無敵只掃了一眼,暗覺別扭至極,不由得刺了一句:“大哥,時至今日,我仍覺得有些像在做夢。也許我已經死了,登了極樂凈土,置身幻境之中,也未可知?!?
無名聽罷,輕輕地道:“無敵,我雖想與你共度一世,但我有許多地方對不住你,一時我也不知,該如何彌補。不合時宜,說再多也是徒勞。你心底恨我,積怨已久,想要化解,確是不易?!?
無敵把頭一搖:“哪有什么恨?庸人自擾罷了。大哥,這幾日,我將你我的恩怨,掰開揉碎了想,我向你求的,始終是手足之情。只因我是個糊涂人,理不清,求之不得,就爭風吃醋,以為是兒女之情。害得你也稀里糊涂,斷了袖,還鬧得人盡皆知。要你我成婚,這也、太怪異了!”
“你也知道你是個糊涂人?”無名轉頭望著廊外的天光,瞇起眼,憊懶地道,“世間情愛,本就經不起推敲。一見鐘情,所鐘的無非是才貌。日久生情,所生的不過是惰性。所以我對這情愛,一向不如何上心。是你惹得我動了心。你我相識十余載,你應該知道,我認定的人和事,難以改變。那么后果,辜負莊少功也好,未能周全你,傷了你也罷,你不愿承受,我便一力承受。你也不必胡思亂想,今日是蒙土知府的大少爺納妾,并非是誰要你我成婚。我自不會勉強你。”
無敵聽了這番話,渾身松快了許多,可又有些不平,這王八到底是王八,道是日久生情不過是惰性,將兒女之情看得這般陰冷透徹,他當真死在地宮中,恐怕也未必能在其心上留下痕跡。
“聽大哥你說來,倒全是我的錯了,說什么不會勉強,恁地委屈,怕不是欲擒故縱之計?”
無名垂目道:“欲擒故縱,我沒這份心。飯菜是無辜的,先吃飯,明日啟程,回陽朔?!?
無敵見無名立在欄邊,一發顯得唇紅齒白、眉清目冷,分明得天獨厚,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卻始終是孤零零的神氣,似在自言自語,不由得心念一動,伸出手來,撫住無名的臉頰。
他把拇指在無名的臉側摩挲,觸感光滑細膩,與他滾熱粗糙的手掌相較,稍稍有些涼意。
無名抬起眼睫,眸底微瀾,目光如水,徐徐漫了過來,真是說不出的惹人憐愛。
良久,無敵才道:“大哥,真不知,什么樣的人,才能……我是不行了!”
無名似有所感,沉默須臾,點了點頭,便把目光放空,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飯菜,瞧著就沒些滋味,”無敵若無其事,收回手來,舒展身軀,撐了個懶腰,“大哥,聽聞,蒙化州的吃食是一絕。去大理時,我讓你誆至蠱門的堂口,也沒吃著什么正經的吃食。我自出去逛一逛,才不枉來了云南一遭。告訴三弟四妹五弟,晚飯就不必等我了?!?
無名端詳他須臾:“晚飯,無策說要包餃子,補一個團圓年,你不回來?”
無敵渾身一凝,掩去眼中不舍,作不耐煩狀:“每年都要包餃子,老爺早就吃膩了!”
無名點了點頭,不再看無敵,把飯菜收入食盒,徑離了游廊,把無顏喚上,便去莊少功下榻的廂房,與無策、無心幾個商議回陽朔之后的對策。
莊少功見了無名,起身迎上來,關切地問:“無敵呢,醒了么?”
無名道:“走了。”
莊少功一怔:“去了何處?”
無名令無策合了門窗,待眾人坐定了,才道:“賀蘭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