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本想一拳打死胡衷, 只因這個仇人是柳飛沉替他揪出來的,須聽憑柳飛沉處置,便耐著性子, 看胡衷被拖至軍市, 斬首掛在竿頭, 又聽柳飛沉教訓了三軍一頓, 如此不覺已耽擱了大半日。
“侯爺請留步, ”再要走時,他牽著小涼糕,對送他出轅門的柳飛沉道, “我不是不懂事的人。侯爺你恁地待我,有什么差遣, 要殺什么人, 不必再見外。只管吩咐一聲, 我這就替你去辦了。”
柳飛沉聽罷,付之一笑:“我看你是不懂事,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在金陵大鬧了一場,還知道你干的許多案子。我是仰慕你的為人,想與你交個朋友。你說這些話,卻是在猜疑我的用心。”
“侯爺仰慕我家大哥, 我倒有三分信, 我只憑蠻力殺人, 沒甚風頭可出, 有什么好仰慕?” ωωω ?тTk án ?CO
“仁義禮智信, 忠孝節勇和,此乃人之準繩。馬兄弟忠義孝勇信, 假以時日,定是不世的大丈夫。而令兄生性狡獪狠辣,只因有你相助,才能立于不敗之地。若沒有你時,他未必能成氣候。”
無敵聽這鎮關侯如此夸贊,心底有十二分喜歡,但也感到這話有失公道:
“我大哥的本事大了去了,又從不顧念自己,掏心挖肺地對莊家少主好,且于我有救命之恩,怎一個狡獪狠辣了得?我是沒法和他比。若非他救治我,我早已死在了賀蘭山上,哪海有今日!”
柳飛沉搖了搖頭,不以為然:“令兄以醫術見長,以醫術施惠。一如豪闊之人,以錢財施惠。舉手之勞罷了,收買人心的伎倆,一本萬利,不曾拋卻身家性命,談何掏心挖肺?”
無敵有些不快:“侯爺你只是不認得我大哥!他為了莊家少主,早已拋卻了身家性命!”
柳飛沉見無敵如此維護無名,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帶喜鵲遠走高飛?”
無敵悶頭想了一回,兀自說道:“我是個多余的人,在金陵傷了骨頭,一發地不濟。留在大哥身旁,只是拖累他。我讓蠱門擒了,大哥要護少主周全,一時顧不得我的安危。這是我技不如人,我本就是莊家的死士,做了餌也是應該。但我忍不住要恨他,我便是這般計較,不是忠義孝勇信的大丈夫,侯爺你看錯人了。我也再沒臉與弟妹相處,左右沒幾年可活,不如一個人逍遙。”
柳飛沉聽他講得稚拙實誠,不覺動了些憐意:“說什么傻話,你若這般想,我如何放心你走?”
無敵不知這和柳飛沉有什么相干,也不知如何說到了此處,不覺怔了一個來回。
“今后有什么打算?”柳飛沉盯著他,忽然問道。
無敵這才回過神:“我家本在賀蘭山上養馬,如今大仇已報,自回山中養馬去了。”
柳飛沉深知無敵的本事,暗覺養馬屈才,卻又不能強留,沉吟片時:
“你家馬場已燒毀,修繕經營,頗須銀錢。若是不嫌,我出一萬兩,給你做本金,如何?”
“怎地使得?”無敵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我成了什么人,受了侯爺的大恩,卻還要拿銀子!”
“這一萬兩,不是白給你,”柳飛沉攬過他的肩,當胸捶他一拳,煞有介事地道,“你弄個大場子,養出了馬,先賣與我代州軍。什么汗血寶馬,我這軍中不要,要只要你這般健壯的蒙古良駒。”
無敵聽了這話,知曉柳飛沉是真心相待,倒也不好再推辭,點頭道:
“這一萬兩,只當借侯爺的,立個字據,有了銀子,連本帶利一發奉還。”
柳飛沉頷首:“你打算從何處進馬駒,草料又從何覓得,仔細講與我聽,我幫你參詳參詳?”
無敵從未做過買賣,隨心所欲,并無打算,這一席話,倒是把他問住了。
柳飛沉見無敵這般茫然,笑道:“經營馬場的事,需從長計議。我這營中有個軍市,買賣的事,多少知道些。這早晚了,你先不要走。隨我四處逛一逛,待理出一個頭緒,再走也不遲。”
無敵想到要拿柳飛沉一萬兩做本金,怕虧了錢,免不了要鄭重對待。只得答應留下來,向對方請教些門道。這一請教,柳飛沉與他高談闊論,又引他去看代州軍的馬場,不覺已至天黑。
柳飛沉請他在軍中吃罷晚飯,乘勢哄勸道:“馬兄弟,今夜在我營中歇下,你我再說些話。”
他架不住柳飛沉再三相留,加之見了代州軍的馬場,確想再觀摩幾日,便也不急于離開代州了。
當夜兩個同宿一舍,一條軍漢進來伺候,打了熱水,伺候柳飛沉洗漱。
無敵在旁洗面,偷眼看時,那軍漢半跪于地,畢恭畢敬地捧住柳飛沉的腳擦洗,比丫鬟還小心。
柳飛沉笑道:“這是鄧將軍之子鄧良英,他父親把他送來我身邊,讓他吃些苦頭,歷練歷練。”
無敵道:“恁地一條好漢,沒的差來給侯爺洗腳,確是親爹干的事。”
喚作鄧良英的軍漢聽了,目不斜視,冷丁丁硬邦邦地嗆聲道:“給侯爺洗腳,是我的造化。”
柳飛沉訓道:“洗腳是狗屁造化,你老子是要你長見識,他日為國效力,才是你的造化。”
無敵旁觀柳飛沉洗腳,早已走了神,心道,不知大哥這時可曾洗漱,臟了的褻褲,莫非又隨手扔在了床底?三弟尋不見時,怕不是要臭作一堆?大哥獨自一個睡,床底臭烘烘的,怎睡得安穩?
想起無名清冷的眉眼和難以親近的睡相,只覺神魂顛蕩,又暗自想道,但愿少主開了竅,死皮賴臉地陪著大哥睡,只不要教大哥一個人睡,萬一大哥一個人睡,心下寂寞時卻不知是怎的?
最終思忖道,那王八愛惜少主,與少主睡時,只怕那驢玩意把持不住,定是一個人睡了。
柳飛沉把腳收入薄被中,見無敵立著出神,喚他上榻歇息。無敵收攏心神,問鄧良英道:
“有篾席沒有?拿一床來時,我只在地上湊合一夜,卻不要夢中動了拳腳,踢傷侯爺。”
柳飛沉招手催道:“你與小五睡得,與我睡不得,沒這個道理,快來歇了!”
無敵只得與柳飛沉并肩而臥,鄧良英見狀,斜眼睨了一記,冷漠地吹了燈,合門出去了。
四下里一片漆黑,柳飛沉輾轉了數回,面向無敵,忽然嘆道:“許久不曾如此。”
無敵與柳飛沉睡,不如與小五睡自在,好似身旁睡著猛獸,便也睡意全無地問:“怎的?”
柳飛沉悄然道:“我與軍中弟兄同榻,向來是各睡一頭——只與夫人并肩挨著睡。”
無敵怔了一怔,他與無名并肩睡慣了,卻忘了尋常男子并不會這般擠著睡。當下就要起身,拎著竹枕去床尾睡。柳飛沉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許他的起身:“隨口一說,別費這個事,沒什么妨礙。”
無敵哪經得住這一抱,渾身發力,猛地掙開柳飛沉的臂膀,好懸沒跳將起來。
柳飛沉與無敵鬧著耍,卻險些讓無敵打傷了眼角,半支起身來問:“這是怎了?”
無敵終于忍不住喝道:“不怕告訴侯爺,我有斷袖之癖,侯爺平白無故,卻不要來招惹!”
“我道是你惱我說錯了話,卻原來是這個緣故。又不是天塌了。這般捶床搗枕,軍中將士聽見了,還以為這房中有人欺男霸女,”柳飛沉笑著,把手往枕側的空處拍一拍,“來,躺下再敘話。”
無敵哼了一聲,終究自覺理虧,抓回竹枕,按在柳飛沉身畔,悶頭抱手躺下。
過了好半晌,柳飛沉才問:“喜鵲是你心上人,你怎么有斷袖之癖?”
無敵郁悶地道:“老爺我本就是斷袖,只激一激小五,才說喜鵲是我心上人。”
柳飛沉怕擾了將士歇息,壓低嗓門,笑了一氣:“好家伙!”
無敵豎起耳朵,卻沒聽見下文,便松懈了幾分,正要閉目歇息,忽覺一只手當胸摸了上來。待要捉住那手時,耳心熱酥酥地發癢,卻是柳飛沉貼了上來,附耳問他道:“你與誰斷袖?”
無敵縮了縮脖子,一頭掰柳飛沉的手,一面道:“遇見一個斷一個,十個指頭也數不過來!”
柳飛沉把手放在他肩上:“我看不像,你就算有情郎,恐怕也只有一個,便是令兄病劫無名。”
無敵聽得驚奇,也忘了否認,忍不住翻轉身來,問柳飛沉道:“侯爺如何得知?”
“有什么難猜?你與莊家少主爭風吃醋,一時賭氣離了令兄,才會這般迷惘。”
無敵深知這侯爺與無名素無往來,因而說幾句心底話也無妨:“卻不是一時賭氣,我大哥心里本就只有少主,少主也對我大哥有意。是我強拉著大哥干這個勾當,他因覺虧欠了我,才對我好。”
柳飛沉強忍住笑,干咳一聲:“——這床笫間的事,若非你情我愿,你還能強迫他不成?”
無敵搖頭道:“怎地不能強迫他?我只和他鳥鬧,跪下來咬他鳥,他便從了我。”
柳飛沉幾乎笑岔了氣:“莫非,病劫也是個童子身,行走江湖,這點道行也沒有?”
無敵深以為然:“可不是!從此,我大哥把我當做女子看待,抱得我屁股裂開花,還要娶我為妻!少主也是個好欺負的,為我大哥弄得家破人亡,如今眼睜睜看我大哥娶我,卻說這是天理!”
柳飛沉了然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滿你大哥把你抱得屁股裂開了花,故而逃婚至此?”
無敵“呸”了一口:“橫刀奪愛,老爺成了什么人?我在蠱門時,也教人弄了一回。我便想開了,這個勾當,和誰干不是干,卻不必是大哥。大哥不信我,說我編些話來,只是要惹他心疼。”
柳飛沉長嘆一聲:“何止令兄心疼,我聽了也心疼。”
無敵只是不信,兀自道:“我的名聲早已臭了,在江湖中不能立足了,連漢子也算不得了。”
柳飛沉暗覺好笑,陪著這初經人事的少年人,故作深沉地嘆道:“真是天塌了。”
“也怨不得誰,”無敵認命地道,“我骨子里本就是恁的,不怕人看輕。只是上一回讓人弄時,睡得糊里糊涂,又不喜愛那個人,他在體內養蠱,還滅了峨眉派,不是什么好畜生,我便把他殺了。若在醒時找個稱意的,再弄他一回,我便快活了。也好教大哥死了這條心,與少主好生過日子。”
柳飛沉笑了一聲:“若是我的心上人,打著這個主意,紅杏出墻一百回,我也不會死心。”
無敵聽得奇怪:“怎的,侯爺喜歡做王八?”
柳飛沉笑得沒奈何,緩了口氣,只道:“這個寶貝,怎么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