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無名,莊少功便忘了魯瑯玕閃爍其詞的異狀,急切地問:“無敵呢?”
無名搖搖頭,轉(zhuǎn)身入了靈堂。魯瑯玕見狀,稱金陵正值多事之秋,不宜久留,要回房收拾行囊,明日啟程。莊少功匆匆與他別過,便隨無名去見夜盟主。
夜盟主正打發(fā)眾人回房歇息,作公子扮相的夜煙嵐,秀眉緊鎖,只待剩下夜盟主、無名和莊少功等人,才哽咽道:“是那狗皇帝害死了二爹?”
“你二爹是自斷經(jīng)脈而死。”夜盟主中肯地道。
“好好的,二爹怎會自盡?定是狗皇帝……”
“為父平常是怎么教你的?皇帝便是皇帝,為何要加個狗字?”
“可是他害死了二爹!我這就去替二爹報仇!”
夜煙嵐擢劍便往外沖,眉宇之間頗有幾分英氣,夜盟主把住她的肩,她便動彈不得。
“爹!人家都騎到頭上來了,我們還要忍到何時!”
莊少功置身事外,打量著夜煙嵐,忽而走神地思量,忠孝不能兩全,倘若是自己的父親讓皇帝害死了,自己是否會置天下蒼生于不顧,向皇帝尋仇呢?
無名道:“你勸勸她。”
莊少功嚇了一跳:“我?”
不待他推辭,無名已推了他一記,他身不由己地撲了出去。
夜煙嵐悲怒交加,冷不防莊少功踉蹌?chuàng)鋪恚坏貌怀鍪址€(wěn)住他:“你也要攔我?”
莊少功幾乎撞進她懷里,手足無措:“這……”
夜煙嵐眉梢一挑:“莊公子到底有何見教?”
“在下,在下只是覺得,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此乃天道。古往今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勇于敢者,殺身成仁,皆是為了大義……”
“你是說,我家遭此劫難是咎由自取,我報仇是出于私怨而非大義?”
莊少功連忙搖頭:“倒也并非如此……”
夜煙嵐打斷道:“三皇五帝再英明,也不曾千秋萬代。事勢相逼,殺了狗皇帝,取而代之,又何妨?改朝換代,再造福黎民百姓便是了!”
莊少功聽得大驚失色,明知這是強詞奪理,卻想不出話來反駁。
最終憋出一句:“在下……是擔(dān)心公子……意氣用事……”
夜煙嵐與莊少功非親非故,莊少功卻不避嫌,如此誠心勸慰,她是識得好歹的。
她口口聲聲揚言報仇,苦于毫無頭緒,滿腔怒火無處發(fā)泄,又不愿遷怒于莊少功,便哐啷擲下劍,出了靈堂,坐到臺階上生悶氣。
無名道:“她能聽進你的話,你陪陪她,別讓她做傻事。”
莊少功“啊”地一聲,不自信地看向無名。
夜盟主道:“有勞莊公子,我還有幾句話,要同無名小兄弟講。”
莊少功只好硬著頭皮出門來,與夜煙嵐并肩坐在臺階上。
夜煙嵐一言不發(fā),注視著念經(jīng)做法的和尚。
莊少功忐忑地打量她,這“錦衣公子”嬉皮笑臉時,顯得天真爛漫,這般神情肅穆時,卻又神似夜盟主,端的是龍章鳳姿,面相貴不可言。
“你怎么不走,”夜煙嵐突然出聲道,“你不怕死么?”
莊少功本能地應(yīng)道:“怕。”
夜煙嵐扭頭看他,他自言自語地續(xù)道:“無名倒是不怕。”
過了半晌,夜煙嵐才問:“你留下來,是為了他?”
莊少功嘆了口氣:“雖則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但生而為人,在下不能放任朝廷濫殺無辜,使得金陵百姓遭殃。事已至此,哪怕束手無策,也勝過坐視不理。”
這回答出乎夜煙嵐所料:“你這書呆子還挺宅心仁厚的。”
莊少功和夜煙嵐剛離開靈堂,未合蓋的棺槨沿上便多了一只手,錦衣人一躍而出,攬著夜盟主,沒個正形地笑道:“咱們這一出,好似莊子詐死試妻。”
夜盟主替錦衣人把過脈,放下心來道:“你想試皇帝是否顧念舊情。”
“不,我要試的是你,看你是否守婦道。”錦衣人將手探入他的衣擺。
不知摸到了何處,夜盟主渾身一震:“不得胡鬧。”
無名抱手看兩人打情罵俏,直到錦衣人轉(zhuǎn)向他道:“武當(dāng)派竟有玄武定這等有趣的入定功夫,我詐死之后,斂塵再為我‘殉節(jié)’,悶葫蘆也就不必為難金陵百姓了。”
無名不置可否:“先治好你的病。”
“我這病可不輕巧,你有幾成把握?”
“五成。”
錦衣人上下打量無名,故意挑釁道:“論岐黃之術(shù),你走旁門左道,取了巧,但久病成醫(yī),聽江湖中人道來,也算是塵世中的第一人,卻只有五成把握,不知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還是對自己的本事缺乏信心,又愛惜名聲,不愿把話說滿?”
無名面無表情地道:“我對自己的本事有十成把握,對你,卻只有五成的信心。”
“此話怎講?”
“你和夜盟主的武功相生相克,憑夜盟主的陰寒內(nèi)力,為你理順陽脈氣血,原本不是難事。難的是,他的功力遠不如你,需要同樣練陰寒功夫的高手相助。”
錦衣人和夜盟主對視一眼,道:“這個我們早就知道了。”
無名道:“我體內(nèi)藏有一味至陰之毒,名為寒龍蠱,我放任毒性在經(jīng)脈中游走,便與練陰寒功夫如出一轍。這樣做,可以維持半個時辰,久了,毒性會侵入我的心脈。”
錦衣人道:“你要與我家盟主聯(lián)手將內(nèi)力渡給我,以便理順我陽脈中胡亂沖撞的氣血,你卻有喪命的風(fēng)險,故而只有五成把握?”
無名搖頭:“這幾日,我催動天人五衰心法,增進數(shù)十年修為,好與夜盟主聯(lián)手,將陰寒內(nèi)力打入你的任脈,要你在半個時辰之內(nèi),引導(dǎo)它突破任督之間的鵲橋——這就如同把江海洪流灌進溝渠,去澆滅溝渠關(guān)隘那頭的火。這絕非常人能辦到的事,何況你從未練過任脈。你若不爭氣,承受不來,便會經(jīng)脈盡斷,必死無疑。”
無名講得深入淺出,錦衣人也是一點就透,笑道:“敢情你是擔(dān)心我沒本事打通任督之間的關(guān)隘,故而只有五成把握?這你放一百個心,不是我自吹自擂,想當(dāng)年,我可是一出手就能毀半座城池。若是我能打通關(guān)隘,便不會走火入魔了么?”
無名道:“非但不會走火入魔,任督陰陽內(nèi)力交融,還會成為天下第一等高手。”
錦衣人犯了愁:“我已經(jīng)難逢敵手了,便是天下第一也無事可做。”
夜盟主忍不住搖頭:“沒志氣。”
錦衣人道:“沒志氣可不是我的錯,你生得這般好看,我英雄氣短也是情理之中。”
夜盟主道:“你再說一遍?”
錦衣人很有眼色地改口道:“我家盟主英明神武,武功蓋世,世濟其美,美玉無瑕,盟主若是天下第二,誰敢稱第一?時候不早了,還是趕緊辦正事罷。”
無名旁觀夜盟主和錦衣人磨嘴皮子,突然有了些許體會。
這二位大難臨頭,卻如此自在快活,縱然沒有他出手搭救,想必也會談笑自若。
究竟是天性豁達,還是得人生一知己,同生共死,已是無憾?
他神使鬼差地,想起了無敵說過的蠢話——
“大哥,我一無所有,別無所求,要么一塊活,要么一塊死。”
無敵飲下千歡斷絕散,按理絕無與朝廷抗衡之力,甚至自身難保。
即便如此,他未打算見好就收,一走了之。
回想起醉酒后懇求無名的情狀,他暗覺可笑,明知無名絕不會回心轉(zhuǎn)意,讓他留下來,他卻還要自輕自賤。無名期望他別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
既然是自己想做的事,那也就不必計較得失,不必在意旁人的看法。
如此思慮透徹之后,無敵平靜地邁出勾欄院,找了一間客棧落腳。
一夜無夢,翌日清晨,他穿上干凈衣物,到大堂要了一桌好菜,無情無緒地祭五臟廟,準(zhǔn)備養(yǎng)精蓄銳,和金陵城共存亡。
待要會鈔,小二擠眉溜眼地告訴他,有兩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替他結(jié)過賬了。
無敵順著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神女門的白纻與綠腰,儀態(tài)萬方地候在不遠處。
“跟著我作甚?”無敵沒好氣地抱手道,“我雖然中了千歡斷絕散,不能用內(nèi)功,但殺你二人,還是不在話下的。”
綠腰壯著膽子道:“你……你輕薄了我姊姊,就想翻臉不認人么?”
無敵睨了白纻一眼:“明明是你姊姊輕薄我,你們這樣居心不良的江湖女子我見得多了,也不去打聽打聽我是什么人?想賴上我,門都沒有!”
“你身為男子,如此欺負弱質(zhì)女流,算什么英雄好漢!”
“哼,英雄好漢若是見了你這等會在酒中下相思引和千歡斷絕散的弱質(zhì)女流,定會口誅筆伐,將你這等弱質(zhì)女流罵成什么娃什么婦,再群起而攻之,為民除害。”
綠腰說不過無敵,氣得杏眼圓睜,白纻倒是掩嘴笑出了聲:
“死劫倒是和傳聞中的不同,是性情中人,這般重情重義,寧可自己飲下奇毒,廢去內(nèi)功,也不愿暗算自家大哥,又不近女色……”
“誰說我不近女色?”無敵打斷道,“只不過,并非什么女色我都近!”
綠腰道:“不識抬舉,以我姊姊的姿色,難道還配不上你這小子么!”
白纻饒有興致地望著無敵,對綠腰打趣道:“你且放過他罷,沒看出來么,死劫縱橫江湖,對女色,卻是少年心性,單純得很呢。”
論年紀(jì),白纻是要年長許多,可謂在風(fēng)月場中閱人無數(shù)。正因如此,年少成名卻情竇未開的無敵,反倒令她覺得足以托付終身,何況有肌膚之親在先。
如今無敵落難了,形單影只,正是增進情誼的好時機。
無敵從未與這等年長的女子打交道,聽她笑話自己心性單純,不由得有些惱怒。
他若是尋歡作樂,定不會難為情,然而他和無名不同,對于這等投懷送抱的神女門弟子,向來不太起勁。他素來不喜歡順著別人的心思,也不喜歡太順著他的女子。
索性置之不理,冷著臉,沿著街衢,漫無目的地閑逛。
白纻只當(dāng)自己說中了無敵的心事,又道:“你喜歡盜門的千金燕星兒?”
無敵想起那不更事的小妮子就來氣,轉(zhuǎn)念一想,若非無名橫插一手,自己早已成婚了,也不至于死到臨頭,還是個光棍。記恨著無名,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
白纻嘆道:“真是人間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你可知曉,燕公子和燕姑娘是青梅竹馬,燕公子雖未明言,卻愿意為燕姑娘傾覆天下。”
無敵心不在焉聽至此處,忽然覺得很是蹊蹺,不禁問道:
“燕尋那騷老狐,和燕星兒那小妮子以兄妹相稱,曾將她許配與我。怎地聽你講來,他二人罔顧禮法倫常,倒有了驚世駭俗的情愫?”
綠腰搶道:“這你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燕公子是盜門門主燕斬收留的義子,和燕姑娘并非親兄妹!燕公子年幼時飽受欺凌,吃了許多苦頭。你知曉,他干的是花盜的勾當(dāng)采陰補陽。卻不知曉,他最初習(xí)房中術(shù),卻是侍奉男子,盜門門主燕斬的!”
無敵大吃一驚,沒想到,燕尋身為盜門少主,還有這等不堪的過往。
白纻頷首道:“說是義子,不如說是以色侍人的男童,身份卑賤。當(dāng)年在盜門之中,沒幾個人瞧得起燕公子,只有燕姑娘,把燕公子當(dāng)做親哥哥看待。”
無敵愣了半晌,才道:“那他如何當(dāng)上了盜門少主?”
白纻和綠腰面面相覷,仿佛難以啟齒,語焉不詳?shù)氐溃骸澳鞘浅粤撕芏嗫嗟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