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一眼瞧見莊少功和無名兩個, 笑了一聲,不遑多看,依言埋頭穿衣。
這件右衽黑衫是丫鬟取來的, 勉強合身, 待要系胸前盤結扣, 才發(fā)覺窄了稍許。
丫鬟見他的胸膛有半余露在衣襟外, 一時心急, 一手攏了他精壯的肌肉,發(fā)覺男子的肌肉未繃緊時,也并不是堅硬如鐵, 便一股腦搡入衣內(nèi),飛快地系好盤結扣。
這個當口, 土知府邸的主人, 蒙老爺已率眾涌至門前。
蒙老爺見無敵生得長大, 穿夷族的右衽大襟黑衫,竟和夜行勁裝沒兩樣。
不由得搓著下頦, 肚內(nèi)尋思:
“那弱不禁風的小子,未必有真本事,莊公子問他,‘如何能脫得身?’那小子說是讓這二弟救了。如今一見,他這二弟, 果真是一條神勇的好漢, 若不是這漢, 如何能力挫官兵, 撐得起千斤閘?我若得了他時, 何愁不能興復南詔王室,還怕官兵欺壓, 又讓黑苗滋擾,占了先祖埋骨的點蒼山?”
蒙老爺越看越喜歡,挈住無敵的手,引他去大院樓上,山珍海味款待。
莊少功、無名、無顏、無策以及七圣刀等人,反倒受了些冷落。
蒙老爺敬了無敵一碗酒,問他會什么本事。
無敵毫不忸怩,喝了個底朝天子,以空酒碗環(huán)照眾人:“刀槍棍棒都使的。”
無顏白了無敵一眼,嗑著瓜子道:“二哥哪樣本事,比得過大哥?”
“射箭,”無策答道,“大哥不如二哥。”
蒙老爺聽了,遣丫鬟取來自己的良弓,把予無敵,要他先試一箭。
“阿爹,”蒙大少爺見蒙老爺待無敵,竟比待自己這長子的還親切,又見自己中意的丫鬟望著無敵,面上已有幾分不悅,有意抬舉無名,“聽聞這位病劫,才是老大,真正有本事。阿爹何以冷落了?似這般待客,一碗水端不平,也不怕得罪了!理應邀他一試。”
蒙老爺笑道:“我這孽子好不曉事,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莊公子是莊家少主,病劫是五劫之首,身份尊貴,哪里有拋頭露面、輕易出手之理?無敵小弟有能耐,顯了武藝,他病劫大哥和主人家自然面上光彩。若不是一家人,哪個見外了,才會得罪。”
無名聽了,懶得理會。無敵卻來了精神,挑釁道:“大哥,你敢不敢和我比箭?”
無名見無敵神氣活現(xiàn),當眾喚自己時,目若星斗,微茫一閃,隱含期待之色,便微微生了些憐意,與他一齊起身,立在闌干前遠眺——并沒有什么好靶子。
但論練武,卻是心有靈犀,也不須商量,無名摸出一枚柳葉刀,隨手一擲。
柳葉刀一閃,飛了有七八丈遠時,無敵挽弓搭箭,當啷一聲,已將雨中寒芒擊落。
眾人齊聲喝彩,稱贊無敵的箭法,無顏卻笑道:“大哥使詐,在給二哥喂招!”
無敵也認為無名是在敷衍了事,要另尋一個靶子,再比試一場。
無名便不再敷衍,擲出一只小巧的酒杯。
酒杯打旋飛至樓外,眼看要往下落,又讓緊跟而至的一枚柳葉刀托住底子,在半空中盤旋不止。無敵看得有趣,一箭飆舉電至,擊落柳葉刀,托住杯底,更往遠處飛去。
無名待要再與無敵配合,讓他盡顯射箭的能耐,余光卻瞥見土知府夫人的丫鬟。
這丫鬟粉面含春,正癡瞧著無敵,已然芳心暗許。
無名忽想起無敵要娶妻生子的事來,看這不省事的丫鬟,十分厭煩。他只想早些救出藍湘鈺,離開土知府邸。當即住了手,也不顧犯了夷族的忌諱,率先離席而去。
莊少功連忙向蒙老爺作揖,稱有要事與無名相商,一同去了。
一主一仆,回到客房,天色已是極暗。
莊少功剔亮燈芯,伺候無名坐下,提起小銅爐,斟了熱茶,于燈下觀瞧無名。
久別重逢,這少年郎的氣色,徹底養(yǎng)好了。
仿佛眉眼也長開了稍許,清秀之余,平添許多丈夫氣,莫可名狀,教他心悸。
無名垂目看著茶碗,若有所思,抬起眼來,含睇似地,與莊少功對視。
莊少功呼吸一緊,心如小鹿亂撞,想別開臉去,又舍不得少看一眼。
他手足無措,百感交集,千言萬語在喉頭,最終只道:“我……你……喝茶。”
無名并不渴,心思也不在此處,但還是慢條斯理,端起碗來,啜飲了些莊少功為他斟的茶。莊少功見這少年郎飲茶,近在眼前,是個活生生的人,不禁潸然淚下。
無名讓這眼淚牽住,終于有了反應:“為何要哭?”
“我,”莊少功渾身作顫,以袖拭淚,“心中歡喜,卻不知從何說起。”
無名見他這副模樣,緩緩地出言,喚了一聲:“莊少功。”
“……?”莊少功抬頭,眼瞼微紅,雙眸濕潤,詢問似地看來。
無名冷不丁地,嘴角漾起一絲笑影:“久違了。”
莊少功聽罷,似著了魔,也破涕為笑,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
無名見他心緒平復,便問,可曾探得蠱門的下落。
莊少功連忙道:“無心隨孔雀去點蒼山,打探蠱門在何處,迄今已有半旬,音訊全無。聽無策講,他二人定是設法混入了蠱門,暫時不便通報消息。”
無名聽罷,起身要走。莊少功正暗悔,百般惶惑,千般責備,萬般思念,見了他,想說的一字未說,怎么偏說出要他賣命的事來!一急,拉住他的手:“你要去何處?”
“下餌,釣一釣蠱門。”
莊少功只管拉住他,也要起身收拾包袱:“那般兇險,我隨你去。”
無名道:“你也知道兇險,無敵隨我去。”
莊少功無法:“你千萬照顧好自己,救出我那義妹便回來,不要傷了無辜性命。”
無名道:“好。”
出來回到席上,無敵還在吃喝。無名吩咐了無顏和無策一番,兩個一齊答應了。
無顏道:“我和無策不會讓少主少一根毫毛,大哥你快去,把那登徒子和孔雀捉回來!只怕晚了,他二人鬼迷心竅,要給草鬼婆生一窩崽子,養(yǎng)大了才肯回來呢!”
無名拎無敵走,無敵早已豎著耳朵聽,見無名隨莊少功去了不多時又折返,心下略有些松快,又聽要帶自己去救人,作出一臉不樂意,立起身來,還伸筷去夾盤中的菜。
一面罵罵咧咧,和無名拉扯,一面眉開眼笑,對眾人道:
“哼,這王八,屁股還未坐到實處,熱菜也沒吃上一口,便來使喚老爺!蒙老爺,對不住得很,兄弟自罰喝一碗酒,再罰吃一塊坨坨肉,先走一步了!”
蒙老爺十分喜愛無敵,令丫鬟拿油紙包些飯菜,好讓他在路上吃。
無敵捧著吃食,躥去牽馬。丫鬟要相送,蒙大少爺掃了丫鬟一眼,咳了一聲。
丫鬟嫌這蒙大少爺多事,不理會,執(zhí)意要送,讓無名攔住了。
離了土知府邸,無敵哪里還記得什么丫鬟,騎在馬上,啃著坨坨肉,埋怨無名不讓他填飽肚子。無名道:“土知府的筵席也不如何,大理有許多美味佳肴。”
無敵將信將疑:“大哥安的什么鳥心,難道要請我吃酒?怕不是話!”
無名反問:“你平日花的是誰的銀子?”
“老爺給你這龜孫辦事,人也殺得,褻褲也洗得!你出銀子還不是天經(jīng)地義?再說了,老爺是有私房錢的,大哥你也沒少花,翻起舊賬來,還須倒補老爺銀錢!”
無名聽罷,躍至白馬背上,劈手奪過韁繩,環(huán)住無敵的雙臂,小腹隨之貼緊他的后腰,毫不留情地把他往前擠,駕了一聲,催馬向前疾馳:“私房錢在何處?”
無敵讓無名摟住,被迫抵緊鞍沿,怒道:“騎你的豆沙包去,硌著老爺?shù)牡傲耍 ?
無名抬起他來,把腿墊在他臀下,又問:“私房錢在何處?”
無敵扭頭不答:“大哥你若舍得,便帶少主來玩這個花樣,看他睬不睬你?”
“你一定要和莊少功比,莊少功會念經(jīng),你會不會?”
“哼,死王八不怕開水燙,你還怕念經(jīng)?老爺也會念經(jīng)!”
“你念經(jīng),我便用馬鞭,堵住你的嘴。”
“村烏龜,王八蛋!你怎地不堵住少主的嘴?”
“我怎地舍得堵住少主的嘴?”
無敵聽無名在耳邊說話,要掀無名下馬,卻讓無名以韁繩綁緊了手腕。
這韁繩并不十分牢固,他一運勁就能掙脫,心里卻熾熱,生了個自傷的念頭——
便讓大哥綁住我,堵住我的嘴,就此死在他手里,哪里也不去了。
“大哥,你是越來越?jīng)]皮沒臉了,只管消遣老爺。也罷!有什么伎倆,把那吃奶的勁,盡數(shù)使出來,最好是殺了老爺,否則,老爺不教你難看,便不是英雄好漢!”
入了夜,無名依舊擁著無敵,在漫天星斗下疾馳。
漸漸地,察覺懷中的身軀軟了,無名側頭一瞧,無敵耷拉著腦袋,已然昏睡過去。
無名解開他的手腕,將他側抱在懷,好讓他有個依靠,睡得舒坦些。
到了天明時,無敵睜眼來看,他竟枕住無名的肩,面對面擁坐著。渾身沒一處不痛,筋骨散了架似地暢快,便問道:“大哥,這個姿勢卻好,怎不再耍一回?”
無名漫不經(jīng)心地道:“借你來茍且,弄壞了,你如何娶妻?”
無敵暗忖,大哥怕我纏住他不放,迫不及待要我娶妻,老爺響當當?shù)囊粭l漢子,就算要死,也須得轟轟烈烈,怎這般沒骨氣,非要賴死在這王八懷里,還盼他可憐來?
無敵跳下馬來,歡喜道:“總算大哥講了一句人話!大哥,你也是一條說一不二的漢子,想當初,沒甚消遣,我二人才做了畜生之事。從此了斷了,改過自新,就休要再和我茍且。”
無名坐在鞍上,看著他,說道:“我并不是一條漢子。”
無敵翻上了另一匹馬,曉得他自詡兵器,故意調(diào)侃道:“恁地,大哥是女兒身?”
兩個并駕齊驅,趕了一程,無名面無表情,看向無敵,拋出兩個字:“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