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此言不虛,來時上這鳳臺山,莊少功未覺陡峭,到了下山時,于顛簸中,勉力扶住車窗,往簾外一看,只見兩匹馬快如旋風,在環山小徑上,打轉狂奔,一側便是萬丈懸崖,不由得魂飛天外,心道,無名會駕車么?這要是馬失前蹄,跌下去,哪里還有命在?
大約是自知身處險境,連之前吵鬧不已的夜煙嵐,也冷靜下來,不知在思量什么——
忽地妙目圓睜,一把拽過莊少功,一臂護住他,緊抵著內側的車窗。
下一瞬,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地動山搖,另一側的車窗暗了暗,好似有個龐然大物,擦過木質車輿,落入了懸崖。
“是落石,”夜煙嵐雖然嬌生慣養,卻因年少時曾讓山岳盟的歹人劫去,經歷過生死考驗,到底是要比莊少功有見識些,面色煞白地道,“燕尋那賊,放我們走,卻在路上設伏。一會我把你扔出去,你貼緊山壁別動。”
莊少功本想掙開她,聽聞此言,才領會了她的好意,窘迫地道:
“夜姑娘,你是盟主唯一的血脈,不必周全我,你武藝高強,自去逃生就是了。”
“你不是你家唯一的血脈么?”夜煙嵐蹙眉,“本就不該把你牽扯進來,你卻幫了我不少忙。我爹常說,有恩不報枉為人。事到如今,我就算是死,也要把你送出城去!”
兩人爭執間,又有不少巨石滾落下。縱是無名氣力驚人,擅長馭馬,卻也架不住劣馬膽小。
幾塊山石砸在道前,塵泥四濺,兩匹馬唬得揚蹄嘶鳴,一停頓,復讓崩散的碎石擊中,扭身血花飛濺,翻進懸崖。夜煙嵐早有所料,想到父親遇刺待斃,二爹自斷經脈,她也無意茍活,倒不如陪父親葬身鳳臺山,便在馬車翻下去的一剎,抬掌破開車窗,把莊少功送回了路面。
莊少功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再回頭看,青天白云,哪里還有馬車的影子?
“夜姑娘!”莊少功才發誓保護夜煙嵐,孰料世事無常,眨眼間,對方便已香消玉殞。
他心中大慟,一時想起了初遇的種種,只覺夜煙嵐才貌雙全,知曉自己是斷袖,非但不嫌棄,反而出言寬慰,乃是平生遇見的最講義氣的女子,謂之知音也不足為過。
不知好人為何沒有好報,夜盟主如此,夜煙嵐也是如此。
正胡思亂想間,自崖下躍起一道黑影,赫然是身著勁裝的無名。
無名懷中抱著一名白衣少女,少女毫發未損,緊閉著眼似在等死,不是夜煙嵐又是誰?
無名一言不發,放下夜煙嵐,理了理肩上的行囊。這行囊,竟是救夜煙嵐時,他從馬車里撈上來的家當。看那分輕重緩急的架勢,倒像撈細軟家當是首要的,撈夜煙嵐是順手的。
他抬手將攔路巨石撥下山崖,腳下不停,側身繼續前行。
夜煙嵐大難不死,才知道這個悶不吭聲的仆人厲害,問莊少功,這人是誰。
莊少功告訴她,這少年郎叫無名。夜煙嵐又道:“你家仆人都這般厲害么?”
莊少功搖搖頭,想起了不知所蹤的無敵,又點點頭,心有余悸地勸道:“夜姑娘,你切莫輕生。無名既然肯保你我出城,就沒有出不去的道理。我們……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
夜煙嵐見識了無名的身手,就憑方才他應變奇速,跳崖相救的決斷,以及如履平地上來的功夫,她就知曉,此人武功,決不再自家父親之下,父親已是一盟之主,江湖中一等人物。
這般的身手,在莊家,卻只能做個鞍前馬后的仆人,不知莊家究竟是什么來頭?
想到有一線生機,大仇或可報,她的心思活絡稍許,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
“義兄,你放心,我理會得。”
莊少功聽夜煙嵐稱自己為義兄,知道她已識得大局,也顧不得說話,加緊趕路。
他不會武功,腳力不比夜煙嵐,僅僅是躲避落石,就十分吃力。不多時,便氣喘吁吁。
無名忽然停住,把行囊挪在懷中,躬下身,呈出背脊:“你上來。”
莊少功領會了他的用意,頓時面紅耳赤,說什么也不肯伏上去。
“不如我來背義兄,”夜煙嵐觀顏察色,已經明白了幾分,耐不住把裾角系成接結,毅然地道,“你們主仆授受不親,我和義兄卻授受可親。”
莊少功自覺讓這婦孺照顧,枉為男兒,一時羞愧交加,恨不得一死了之。
無名沒心思調侃莊少功,無情無緒地催促:“別誤事。”
莊少功把眼一閉,僵硬地趴在無名背上,雙臂抱住他的肩,熱血直沖頭頂。這一趴,才知曉,無名的身量,并非看起來那般柔弱纖細,可也分明感到,無名的氣息微微一沉。
想起情劫和老劫,極愛護這個患有癆病的大哥,莊少功忐忑地琢磨,要讓他們得知,自己趴在無名背上,還不得找自己搏命?但他實在拗不過無名……
無名哪管莊少功想什么,和夜煙嵐運起輕功,腳不沾地在落石間飛躍。
不一時,來到一座斷橋邊。許多提前撤離的青年才俊,正聚在此處,議論紛紛。
莊少功生怕累著無名,連忙借故掙開他,上前詢問情形。
原來,這座橋年久失修,架橋的鐵索,又不知讓誰動了手腳,頭一輛過橋的馬車,半途跌落下去,摔了個粉身碎骨。好在車中的人機靈,墜落時,便提氣躍到了橋那頭。
論起來,橋間的天塹,只有七丈長左右,只要輕功一流,的確能縱過去。
因此,能縱過天塹的輕功高手,皆已在橋那頭,不愿撇下橋這頭的同伴,才逗留在原地。
橋這頭的人商議罷,打算以衣物結成繩索,讓橋那頭的輕功高手來牽。
有個喜好打賞纏頭的豪門子弟,當即差仆役,從馬車內抱出一匹上等的紅綃來,要指揮眾人,把這紅綃拆成條結繩。無名冷不丁地問道:“紅綃可足匹?”
豪門子弟見是無名,既惶恐又自得:“那是自然,本公子……”
無名不待他說完,抓住紅綃一端,便往天塹縱,端的是身法如電,布匹隨之獵獵飄蕩。
霎時間,一抹綺麗薄軟的艷紅,宛若虹光凌空鋪展,煞是好看。
一呼一吸的功夫,無名已在橋那頭立定,眾人這才回過神,協力扯住紅綃。
這一匹紅綃,足有十丈長,當做橋板綽綽有余。只是質地薄脆,不會輕身功夫的人,仍不敢貿然借它踏過天塹,且面面相覷地干瞪著眼。就在這時,一人中氣十足地出聲:
“大哥,天都塌下來了,你不帶少主逃難,玩什么新花樣呢?”
無名扭頭一看,無敵竟然立在身后,近在咫尺,看戲似地抱著手,就差沒一腳踹他下山崖。且身穿玄色輕甲,披銀色鷹紋斗篷,肩后還插著四柄回旋鏢,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你從哪鉆出來的?”
“你以為我想來?是匠門少主,擔心你,哭著求著,要我來后山等你!”
無敵說罷,仰天翻了個白眼,以表達不屑之意。
無名二話不講,拉開無敵的胳膊,把紅綃一端交給他。自己飛身躍回橋那端,從眾人手中奪過紅綃另一頭,氣沉丹田,往地上一按。
無敵尾隨無名多年,哪里不知他的心意,當即也單膝跪地,膝頭和手掌并用,壓穩紅綃。
無名催動天人五衰的心法,全身內力,自掌心勞宮穴涌出,悉數灌入紅綃。
原本薄脆的布面,剎那彈起繃緊,任憑山風吹拂,紋絲不動,堅硬好似鐵板。
一干青年才俊見狀,仍不敢前行,這是劫門鋪的路,自然是劫門少主先行了。
“策馬帶少主過去,”無名向夜煙嵐道,“直徑馳下山。”
夜煙嵐愣了愣,心知事態緊急,別無他法。她一咬牙,自袖中抽出一疊銀票,天女散花似地往豪門子弟身前一扔,繼而奪過一匹駿馬,翻身上鞍,把莊少功往懷里一帶。
莊少功“啊”地大叫一聲,本能地閉眼,攥住她的小臂,只聽“駕”地一聲嬌叱,耳際馬嘶風嘯,緊接著,便是無敵渾厚的嗓音:“——恭迎少主過橋!”
這場面之驚險詭異,乃是在場諸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
一匹駿馬,載著一雙璧人,馳過深淵天險,蹄下卻只有薄如蟬翼的紅綃。
而跪地按牢紅綃的,赫然是名震江湖的死劫和病劫,兩個殺人不眨眼的煞星。
旁觀的世家公子無不額頭冒汗,趁著無名還未收功,爭先恐后地踏過紅綃。
無敵見狀,起了捉弄的心思,嘿嘿地冷笑:“老爺不高興,要撒手了!”
有個年少公子行至半途,經不住嚇,當即求爺爺告奶奶,要無敵放他過去。
無敵這才心滿意足,還不忘吆喝道:“你們這幫雜魚脫險,欠了老爺的人情。”
無名最后一個躍過來,無敵看也不看他,望著夜煙嵐馳去的方向,說風涼話:
“好一個纖云弄巧,紅綃搭橋,成就一雙無度的牛郎織女。”
無名瞥了他一記,他故作羞答答的女兒態,補充道:“我要是夜家千金,我就嫁了。”
末了,還擠眉弄眼,用胳膊肘搡無名的腰:“大哥,好心計。”
無名無動于衷,不理會無敵,提氣去追夜煙嵐和莊少功。
無敵這才想起,他中了千歡斷絕散,用不得內功,輕身功夫也不能使:“大哥等我!”
嚎了一嗓子,未有回應,也顧不得體面與否,步履生風,拔腿往山下狂奔。
莊少功聽得無敵恭迎,就睜開了眼,當真是絕處逢生歡喜無限,要夜煙嵐勒馬等候。
然而夜煙嵐記著無名的話,直徑馳下山,哪里敢有半點差池?
可終究也未跑遠,察覺林子里有異響,甩掉盯梢的尾巴,她便把馬停在山麓的杏花巷后。
這杏花巷緊挨著城墻根,再往東走,過了六角井,就是夜盟主所說的聚寶門。
出了聚寶門,過了“弄青梅、騎竹馬”的長干里,再往南,就離開金陵了。
夜煙嵐長于此,實在不愿離開,回頭望那鳳臺山,想到父親獨自面對朝廷官兵,不覺又潸然淚下。等候無名和無敵的工夫,她自衣襟里摸出一塊紅繩系著的金鎖,暗暗睹物思人。
這金鎖有小兒巴掌大小,正面陰刻著鷹紋,背面陽刻著狼紋,不像是中原的雕工。
“這是何物?”莊少功見夜煙嵐滿面淚痕,忍不住要讓她講些話,以免再想那傷心事。
“我年幼時,爹交給我的,說可以幫我消災擋禍,逢兇化吉。”夜煙嵐強行振作道。
莊少功有意分散她的心思,看金鎖有半指厚,中有一線紋理,便道:
“這鎖形似奩匣,理應可以打開,卻沒有鎖孔,既然做工如此精致,就不該有這等紕漏。”
不待夜煙嵐細想,無名和無敵已一前一后到巷口,催促他二人上馬。
無名指間捏著幾枚小刀,那架勢,已然是在下山途中與人交過了手。
夜煙嵐抹去淚痕,帶莊少功繼續策馬疾馳。無名和無敵,于旁側的屋頂間縱躍相護。
論迅捷,竟是馬不如人,讓在屋頂上望風抄近路的無名占了上風。
無敵不能用輕功,僅憑匠門少主魯瑯玕贈的一身行頭,飛檐走壁,有些不稱手。
他偶爾碰下磚瓦,惹得屋中的老漢和悍婦追出來罵街,稱他是殺千刀的飛賊。
他不甘落后,一面操縱飛天鉤,驚天動地攀爬打滾,一面扭頭罵罵咧咧地回敬。
縱然是在危難之中,莊少功和夜煙嵐也還是不由自主,讓無敵逗得苦笑出聲。
無敵原本醞釀了一句:“大哥,你看,你沒有我就不行。”
這時也說不出口了,只因,無名時不時回顧刺來的眼神,分明是嫌他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