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聽無名講來, 才知道無敵有難,不由得右拳擊左掌,原地踱步, 大為焦急:
“你若是早些告知我, 我便不與你說這些話了。唉, 我那姓藍的義妹, 落在蠱門手中, 生死未卜。無心和蒙土知府的家丁孔雀前往搭救,下落不明。般般件件,皆因我而起。無敵再有個三長兩短, 我便是萬死也莫贖了。人命關天,救人要緊, 你不必管我……”
無名不待莊少功說完, 已摟住他的腰, 把腳一踏,身疾如燕, 攜他掠出小巷。
莊少功萬沒料到,無名毫不避嫌,會有此一舉。教這少年郎擢在懷中,他一顆心也忘了如何跳,在半空中攥著無名的衣襟, 連連蹬腿驚呼, 不一時, 便七葷八素, 來到酒樓的后墻下。
無顏和無策正在此等候, 見他二人翩然而至,無顏對無名抱怨道:
“也不知二哥哪去了, 方才我入內尋,樓上樓下,沒揀著二哥半根毛。”
無策也道:“我一直守在酒樓外,始終不見二哥出來。”
無名聽罷,松開莊少功,定住了似地不動彈,凝神諦聽四野,全然看不出喜怒。
莊少功離了無名的懷抱,暈頭轉向,踉蹌地撲騰一下,對著墻便賠不是:
“都怨我誤事!無敵若教蠱門擄走,卻到何處去尋?”
無顏把他扳轉來道:“二哥那廝撩撩刁刁,風頭霉頭兩隔壁,時不常失支脫節,便教蠱門害了,也是自討苦吃。少主,你就放心罷,懵人自有懵佛管,二哥的命硬著呢!”
莊少功穩定身形,見無名神情有異,心頭就好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安至極。
他正想再說些什么,無名忽地舉頭問:“——無敵在何處?”
莊少功、無顏和無策均是一怔,不知無名如何魔怔了,會問出這句話來。
只見他雙目清澄,望向遠處的點蒼山,沉思半晌,又自顧自道了一個“好”字。
“大哥,”無顏環顧周遭,抬手搭住無名的額,“你走火入魔了不成,和誰講話呢?”
無名拿下無顏的手,不答只道:“我要去蠱門走一遭。”
無策道:“大哥知道蠱門在何處了?”
“在點蒼山的玉局、龍泉兩峰之間,楓木林內,南詔地宮之中。”
這片刻工夫,不知怎的,峰回路轉,就有了蠱門的下落,莊少功為之瞠目。
無名看向莊少功:“你去不去?”
“我?”莊少功一呆,左右看了看無顏和無策,見兩人一齊盯著他,才既期待又羞愧地道,“我、我只怕……拖累你……”說到末了,已聲細如蚊。
“你不會拖累我。”無名側身一讓,讓出一條路來。
這條路由青石砌成,在天光下閃動著光,向大理府外的的點蒼山蜿蜒而去。
無名眼中也閃著光,沿這條路眺向遠方,又回轉過來,端詳著莊少功:
“這些年,我自知終有一死,一意孤行,不愿留戀人世,也不知如何憐惜身邊人。即便無敵執意救我,使我熬過天人五衰,返老還童,我的心神也已與百歲老人無異。只因情字在心頭招惹,才能勉力維系至今。可我畢竟是一介凡夫,或許,還不如凡夫,顧此失彼,不能護無敵,也不能護你周全。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決意去蠱門,這條江湖路,從此,便要你斬頭瀝血,親自去闖。一旦卷入恩怨是非,你縱是后悔,想要明哲保身,也來不及了。”
莊少功怔了怔,無名不再自詡是一件兵器,而是自謙為凡夫,還是頭一遭。
他卻不知,無名為何會如此氣餒,這些話當作何解。不由得惶惑非常,難以作答。
無名又轉過身去,頓了一頓,輕而緩地出言:
“你若以耕讀為樂,只求一世安穩,不為俗務所擾,就不必勉強。只是我一向以你為重,舊習難改,無敵有難,我也拋下他來見你,以致誤斷形勢,無敵被擒。此去蠱門,我受制于人,未免落于下風,兇多吉少,未必能救出無敵、無心及藍湘鈺。我若是一去不返,你不必再回莊家,離開中原這是非之地,隨夜煙嵐往西域,投奔夜盟主去罷。”
莊少功這才領會,心如刀割,淚如雨下:“何必說這些誅心的話?顛倒是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不該來尋你。無名,你是……我最要緊的人,你若是死了,我如何能一世安穩?我隨你去蠱門。到底我還是莊家少主,若不能說服蠱門門主,我替她的侄兒抵命,換回無敵等四人。”
那廂,無名對莊少功道出誅心之言。這廂,無敵卻做了一場春夢。
夢中他與無名重歸于好,情意綿綿。醒來卻躺在竹屋的榻上,下頷脫臼淌著哈喇子,手腳讓鐵鏈鎖了,屁股還火燒火燎地作痛。他掙了掙手,心道,原來是一場春夢!
可若是發了一場夢,怎地屁股會作痛?
莫不是大哥來過,干了那見不得人的勾當,又撇下自己,先救藍湘鈺和無心等人去了?
無敵越想越覺在理,勉力昂起頭來,睜圓雙眼,四下打量。
這一打量不要緊,卻見自己雙腿大張,褲子褪在膝前,腿間埋著一條彪形大漢。
這彪形大漢聽得鐵鏈作響,也把頭抬起來,笑了一聲:“孟小貓,你醒了!”
無敵見了這大漢,目眥欲裂,嗷嗷地怒嚎不已,氣勢驚人,奈何口不能言。
大漢托住無敵的下頷,雙掌一推一合,替他接上了脫臼的頷骨。
無敵罵道:“段天狼,你這賊蟲,果然沒死!”
這大漢正是在峨眉山中,讓玉非關以玉笛擊敗,卻詐死逃生的九如神教左使段天狼。此人曾以藥童蒼術和不省人事的無名為質,要無敵殺了彈詞先生孟虎,好上山去迎神教圣尊玉非關。
此時仇人相見,真是分外眼紅。
段天狼笑道:“真是天意,在峨眉山下,我見孟兄你器宇不凡,邀孟兄聯床夜話,孟兄卻急于上山。沒想到,今日竟在蠱門重逢。往后你我二人,協力伺候副教主,豈不是天作之合?”
無敵這才知曉,自己已陷在蠱門,玉非關所言屬實,此處確有一位副教主:
“啐,老爺響當當的一條漢子,豈會像你一樣以色侍人,做你娘的春秋大夢!”
段天狼絲毫不惱,饒有興致地盯著無敵,竟伸出舌頭,在他濡濕的下頷處一舔:
“孟兄不曾以色侍人?怕不是真話罷。男子中了那玫瑰釀中的鏡花蠱,只會在春秋大夢里,看見思慕之人,從而龍精虎猛,好生伺候我家副教主。可孟兄你,方才,令我大開眼界。”
無敵偏頭躲避,卻還是教段天狼舔了一記。他雖非未經人事,卻只與無名親密,哪曾領教過這等彪形大漢,心下只覺,這大漢一嘴尸腥臭,竟來舔自己,真是腌臜怪異至極。
待聽段天狼說到鏡花蠱,他才猛地想起,無名講過,那酒樓的玫瑰釀中下了蠱。
原來,這蠱喚作鏡花,是九如神教的副教主,采男子陽元時的助興之物。
正因飲了玫瑰釀,中了這蠱,他才在夢中與無名互訴衷腸,翻云覆雨……
段天狼見無敵攢眉躲閃,不但沒了氣焰,還頗有些狼狽,只當他生得雄健拔迥,卻如雌兒般離不得男子,此時教人揭破,自是抬不起頭,羞于啟齒。不由得故意逗弄他道:
“不是孟兄你方才盤緊我,一味索取迎合,幾欲將我榨干,我還真不知,自己看走了眼。瞧孟兄方才的架勢,想必是身經百戰,不遜于我神教副教主。幸而今日副教主有事耽擱了,不然,發覺孟兄你一桿金槍虛設,臀后卻練出了銷魂窟,必將你投入黑龍潭,祭了龍蠱。”
無敵本以為,段天狼是見了他發夢時癡纏無名的情狀,因而自稱大開眼界。直至聽得此言,腦子里才嗡地炸響,想通了為何發一場春夢,屁股會火辣辣地作痛:“我盤緊你?”
段天狼看在眼中,見他自驚愕而失神,只道他明白黑龍潭的厲害,又安撫道:
“孟兄,你我也是舊相識了,我自然會替你遮掩。只要你告訴我,在那峨眉山雪瀑崖上,見了些什么,可曾見到我神教圣尊,得了什么好處。我定在副教主面前,替你美言幾句……”
無敵全沒聽入耳內,心里只有一念——
昔日與大哥置氣,大哥說道,我離不得男子,不能娶妻。我道是,離不得男子,就綁十個八個男子,輪番來伺候。沒想到今日應驗了,大哥得知了,勢必會取笑于我。
他在夢中一廂情愿,為無名編造情話,說莊少功是個外人,無名對他不止有兄弟之情,還有兒女之情。醒來卻是這一番慘淡的情形,先教無名誘吃了下蠱的酒,再教玉非關踩在腳下羞辱,最終莫名其妙來了蠱門,和這臭烘烘的大漢茍且了一場。
平生所受之辱,真是莫過于此。
無名誘他吃酒,說要暗中攝護他,原來是放屁,懷恨在心,捉弄他罷了。巴不得他不能娶妻,把他逼上絕路。他年少時,面對官兵,取刀自剖腸肚。他自認是一條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卻惹來官兵的恥笑,害得爹娘與官兵搏命,以致家破人亡。那等的恥辱,也不及此時此刻。
他不怕受那些不入眼的宵小欺辱恥笑,怕只怕,他看得起的、在乎的、待他好過的人,看輕他,辜負他,取笑他。比死還怕。他本就一無所有,只有些強撐的一絲傲氣,再也經不起取笑。
無敵越想越不平,血性發作,潛運天人五衰心法,催促經脈中氣血運轉,直將陽壽借盡。
見段天狼近在眼前,絮叨不止,他驟然發難,掙斷鐵鏈,只把斷鏈在其頸上狠狠一繞——
段天狼深知無敵身手了得,但無敵來時已負傷,中了鏡花蠱,昏睡乍醒,本不該有擊碎鑌鐵的氣勁。他自恃在峨眉山見識過無敵的功夫,卻不知上峨眉山時,無敵身負重傷,筋骨折裂,顧念棺材中的無名,且能和彈詞先生孟虎難分勝負。如此種種,與今日以死相博,有著天壤之別。
一時疏于防備,發覺無敵功力暴漲,已是措手不及。
無敵一舉擰斷段天狼的脖頸,穿好衣褲要下榻,發覺腿底墊有一物,抬腿看時,原來是一柄開山斧,雕花鑲銀斧柄,掛著些未干的血漬。十八般武藝中,他最喜槍劍,便不去動這臟斧。
他轉身欲走,轉念想到,玉非關身邊的丫頭曾講,段天狼本是蠱門中人,體內有勞什子蚩,和蚩尤一般能死而復生,是以詐死自玉非關手中逃脫,繼而屠了峨眉派,嫁禍于玉非關。
他心中一凜,神智清明稍許,恨恨地想道,老爺須不教這賊蟲死而復生,否則,老爺散功死后,他卻死而復生,向大哥泄露今日之事,大哥勢必告知少主,他二人一齊取笑老爺。
想罷,掄斧斫碎尸首,確信一團肉泥不會復生,才棄了血斧出門。
未行幾步,竹樓拐角處,傳來一名男子的牢騷:
“段左使搗什么鬼,弄得這般響?教主心腹押來的面首,副教主夫人說,此人非同小可,大有用途,令我等喂下生蛇蠱,妥善安置。他卻抱來他的住處,教我二人把風,不得入內!”
另一名男子促狹地道:“一個黑牛兒,還能搗什么鬼?新來的面首,有半分姿色,他便要占便宜。副教主最疼愛他,諒他情蠱在身,也不敢如何,眼睜一只閉一只。你我又何必得罪他。”
無敵斂聲藏息,聽至此處,心下敁敠——
大哥曾講,我若是貨比三家,閱人無數,他便是衣不如新,瞧不上我了。雖則大哥本就瞧我不上,我好好一條漢子,也不屑于做他一件衣裳,我卻也饒不得這兩個嚼舌頭的。
不然,我死之后,這些話傳出去,大哥定以為我果然對他有意,因他這番話才尋了短見。
如此一來,大哥非但要趁我死后不能還嘴,取笑于我,還要得意一番,我須不能教他得意。
想罷,無敵躥出拐角處,冷聲喝道:“兩個撮鳥,且回頭看,什么弄得這般響?”
說話的兩名黑苗男子聞話回頭,見了無敵,均是一驚,一個抄起勾刀,一個端起鐵笛,左右攻來。無敵不避不讓,雙掌迅如閃電,自二人肋下穿出,已扼住二人咽喉。
只聽骨碎筋響,兩人四腳離地,還來不及踢蹬,腦袋已砰地撞在一處,血濺當場。
無敵撇下兩具尸身,拾起勾刀插在腰際,折回屋內,取了油燈火折子,信步下樓,把燈油潑在簾上,拿火折子晃燃點著了,看風把火簾子一叢叢歪斜刮旺,直將竹樓燒成紅炭窟窿。
與這處竹樓相鄰的,有許多竹樓和吊腳樓,住著蠱門弟子和九如神教教眾。
見此處著了火,敲鑼的,呼喊的,取水滅火的,捉拿無敵的,一撥接一撥奔來。
無敵專心地殺人放火,直至周遭鬧成了一鍋煮沸的粥,才木然舉頭四顧,一看乖乖不得了,蠱門的屋舍密如蟻穴,黑壓壓海似的人頭傾巢而出,也不知有多少人,見過他進段天狼的竹樓。
正思索間,忽有數股勁風襲來,他自知可以從容避讓,卻也知不會傷及要害,加之始終潛運天人五衰心法,內功已有六十年修為,正值畢生巔峰,狂態畢露,便無意躲閃。
待勁風化作道道銳器,扎入雙肩手臂和腿中,穿肉掛出倒鉤來,他才低頭去看,原來是一柱柱琴弦。這些琴弦發自九如神教教眾,與玉非關的冰蠶絲弦相較,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無敵長嘯一聲,氣發丹田,雙拳反攥牢琴弦,一陰一陽,耍棍似地,身步騰躍翻伏,把兩端持琴的教眾當做棍頭,上剃下滾分左右,舞得虎虎生風,打得黑壓壓的人海一波波往后仰翻。
這情形和在金陵的甕城之中,與無名留下來對付官兵,頗有些相似之處。
無敵原本陰鷙的目光,不禁透出一絲悵惘,心下思忖,早知今日,不如死在金陵。
也罷,殺一個是殺,殺一百個、一千個也是殺,索性將蠱門殺個絕門絕戶,教大哥沒有取笑處。
死后上刀山下油鍋,永世住在無間地獄里,再也不投胎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