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讓辰砂嗆得說不出話,待能看清時,無名倚在一個渾身澆濕的黑衣人的懷中。
這黑衣人還在束發年紀,幾縷濕發貼在臉側,劍眉斜飛入鬢,雙目明亮似星,鼻峰挺拔,唇棱分明,下頷微微翹起,有一道不同于常人的淺顯凹痕。
乍看去,無限血氣方剛,年輕美好。
他正一手抱著無名,一手仗著劍——
這劍,本是神調門女弟子扮虞姬時使的,平淡無奇,長三尺六寸,擎在他手中,顯得玲瓏了些,不甚稱手,卻好似成了一等一的寶劍,寒氣四溢,晶瑩射目。
劍尖所指之處,滿地辰砂,如投石的湖水泛起波瀾。
莊少功不由得一怔,莊家不乏風流人物,論男子的人品,情劫無心,一副琴與心俱化的模樣,已是俊美無儔。病劫無名,雖相貌不如前者,但也是楚王好細腰所好的一類。
這黑衣人卻不同,十分的神氣活現,教人見了印象深刻。
黑衣人掠睄店內眾人,對上莊少功直勾勾的視線,挽個劍花,左手環過無名的腰腹,與右手所握的劍柄合在一處,抱拳道:“屬下來遲,請少主恕罪!”
莊少功回過神,幾乎沒聽明白對方的話:“你是誰?”
“屬下無敵。”黑衣人隨手將劍一擲,劍鋒沒入三合泥的地磚,好似沒入一塊豆腐。
這下子,騰出了雙手,他望著無名,目光似蘊著焰火,一手攬住無名削瘦的背,五指在肋下一握,另一只手抄起無名勻稱修長的雙腿,一把將這重傷的少年郎打橫抱起。
完事,他又向莊少功道:“主人接了信,料定少主有難,令屬下連夜趕往。讓少主受驚了。”
莊少功莫名其妙,心想,什么信?好半晌才想起,托永州的應捕頭送家書去陽朔,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了回音。他轉驚為喜,問了幾句父母近來可好之類的家常話。
無敵對答如流,稱家中一切安好。
莊少功放下心來,看向無名,只見這少年郎臉上血跡斑斑,閉著雙眼,安靜地蜷在無敵懷中,奄奄一息的模樣。暗想,方才無名一心求死,分明是自暴自棄,生無可戀。這危急關頭,最要緊的是讓他知道,世上有人在乎他。
“少主?”無敵似乎十分健談,說完了一番家長里短,喚了聲。
莊少功顧不得許多,快步來到無名面前:“無名,你要堅持住,不能死。”
無名正把頭歪在無敵的肩膀邊,好似睡在一張寬闊的藤椅上,聞話睜開眼,扭頭看他。
莊少功鼓勵道:“無名,常言道,螻蟻尚且貪生,做人應當惜命,你雖然無父無母,但我們都是你的家人,我是離不得你的,我還要教你好好做人,和你去江南游玩,我不許你死。”
無名靜靜地聽罷,目光微瀾,深望了莊少功一記,緩緩地合眼。
莊少功大吃一驚,以為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眼淚霎時涌了上來:“無名!”
“少主,”無敵看不下去,插話道,“大哥只是調息入定,不必驚慌。”
客店內的神調門弟子,死的死傷的傷,三邪只剩下尸邪馬明王和牛阿旁。
這兩位到底是見多識廣,在無敵進來時,使了許多僵尸擋在身前,好似對無敵的招數知之甚詳,總是能提前看好躲避的方位,應變奇速,只是未逃過一滴自劍身振出的雨珠,毀了一只雕花銅鐸。馬明王扔下磁石劍,長嘆一聲:“罷了,馬某技不如人,你們走罷。”
無敵見此人對自己的武功了若指掌,有心再比劃比劃,但懷中抱著無名,只能作罷。
“公子,這位少俠傷得很重,”哭靈之中梳垂鬟的俏麗少女,望著無名,向莊少功提議道,“神調門的水寨離此地不遠,就在浯溪渡口,蠱邪滕寶有許多藥材,興許是用得上的。”
尸邪馬明王和牛阿旁,一齊覷著這垂鬟少女——這小姑娘是人小鬼大,明明是要借莊少功之手,救出其他困在神調門里的哭靈,卻說成是為無名的傷勢著想。
莊少功一聽,正中下懷,立即道:“馬伯伯,牛伯伯,可否借貴地一用,為無名療傷呢?”
馬明王一臉無可奈何,兵敗如山倒,劫門兩大高手在場,豈敢說個不字。
一干人等收拾了客店內的尸體,待到天亮雨歇,出發去浯溪的水寨。
在馬車旁,莊少功發現了殞命的車夫,車夫手里擢著一張氈毯,面目全非,四肢不全,死狀極慘,唯獨衣物尚可辨認,料想是神調門下的毒手。
莊少功當即大哭一場,他和車夫馬大哥相識不過數日,卻是一見如故,沒想到世事無常,竟教這樣一個好人平白無故送了性命。無敵自然是百般勸慰他,人死不能復生云云。
神調門的水寨,依山傍水,是一片小青瓦的吊腳樓。寨子附近多奇石,摩崖上有顏真卿刻的一篇文章,莊少功睜大眼睛,一面淚流不止,一面走神地想,好東西,拓一份送給父親。
寨子門口,兩棵參天的青檀樹,掛滿了紅布條和成串的鈴鐺,皺巴巴的青果落了一地。
無敵系好馬,抱無名下車,隨莊少功進寨,只見不少裹著黑頭帕的苗家婦人,坐在路邊,編魚簍納草鞋,還有織花帶的,將各色紗線梳在機杼的竹竿上,屈伸推移,十分恬靜。
馬明王招呼他三人,進了最為氣派的一棟屋舍。屋內火塘邊,坐著十來個神情木訥的年輕女子,見了他們,也不起身相迎。馬明王只道這些是蠱邪滕寶的妻妾,將她們打發出去,又領著自己的妻女鋪床疊被。無敵道:“姓馬的朋友,我要與我大哥運功療傷,你好生款待我家少主,有半些差池,兄弟交不了差,就要和你算一算傷我大哥的賬。”
馬明王知道無敵厲害,不作口舌之爭,轉身請莊少功去用飯,留這二人在屋內相處。
無敵抱著無名,來到火塘邊,見臥具鋪在地上,也不以為忤,這是苗家的待客之道,火塘乃是供奉先靈的所在,就好比中原的祖宗祠堂,請客人在此地睡覺,恰是對客人的尊敬。
他潛運內功,耳聽八方,確信沒有人偷聽,才把手一松,任由無名摔在被褥上,全沒了人前的沉穩恭敬,幸災樂禍地說:“你也有今日,大哥,沒想到罷?”
無名自夢中摔醒,摸到干燥柔軟的被褥,也就躺著不動,傳音道:“沒想到什么?”
“沒想到,我從地牢里逃了出來!”無敵抖著一只腳,用大拇指一指自己的胸膛。
無名盯著他的腳尖,沿著腿部夜行勁裝抖動的線條,往上瞧:“原來你是逃出來的。”
無敵蹲了下來,讓他瞧清自己悲憫的神情:“大哥,你看看你的樣子,還不如一條狗。”
無名好像沒聽見:“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我沖開穴道,催促任督血氣運轉,折損一年壽命,增進一年的功力,震斷玄鐵枷鎖,拍碎石壁就出來了!”無敵說罷,沖他笑出一口白牙,連下頷那道淺顯的凹痕也笑散了。
無名似乎明白了:“我們離開莊府時,是你逃出地牢,鬼哭狼嚎了一聲?”
“那是我兩個徒弟干的,他倆一個長嘯,一個拿芭蕉葉扇起沙塵枯葉。如此一來,你就會以為我才逃出地牢,其實,我早已混上馬車,易容扮作了車夫。”
無名默默地望著無敵,片刻才道:“你做這些亂七八糟的,就為了當車夫?”
無敵搖頭:“扮作車夫是第一步。少主心思單純,以為山匪是夜盟主嚇死的,卻不知曉,大哥你傳音入密,逼死匪首。他問我夜盟主的事,我夸大了一講,他就猜出是你干的。”
無名道:“那又如何?”
“你二人因此生了嫌隙,少主逐你下車,只當我敬仰夜盟主,必定是好人。將他帶至神調門的盤口,宰羊鋪,也毫不懷疑。你為了阻止他吃人肉,喚了店小二對質。你素來怕麻煩,知道神調門的尸邪克制你的武功,不愿打傷小二,招惹神調門。可惜,我偷了你的火毒針,不但用你的針暗算了小二,還當著小二和少主的面,告訴這兩人,打傷小二的是你。”
無名終于明白了:“你先是挑撥離間,再栽贓陷害,最終借刀殺人。”
無敵笑道:“不錯,我借神調門這把刀,可惜他們太不中用,差點讓大哥你滅了門,幸好大哥你是個賤骨頭,少主讓你住手,明明尸邪還未出手,你便住了手,不是找死么?”
“既然是借刀殺人,”無名極輕地嘆了一口氣,“你又何必出手來救?”
無敵道:“我要救的是少主,你敵不過的僵尸,我卻能輕而易舉化解,在他心目中,自然是我強些,何況我救了你,此時再殺了你,說你重傷難愈,死于癆病發作,也沒有人會懷疑。大哥,論年紀,我大你一歲,論武功,我勝你一籌,大哥這把交椅,理應拱手讓賢。”
無名沒精打采地,聽了他這一番長篇大論,非但不生氣,反而告誡道:
“無敵,你太啰嗦,我有一絲氣力,你就已經沒命了。”
“大哥,你休要危言聳聽,”無敵伸手,避開無名臉上的血跡——他這位大哥的血,比蠱門的圣物寒龍蠱還要毒——姑且謹慎地在無名臉頰處捏了一把,眼里跳著興奮的小火苗,“你不過是會些陰毒的伎倆,你若不使毒,論真本事,平日里就敵不過我,何況如今受了傷?痛痛快快殺了你,你又不怕死,未免太便宜你了,我要侮辱你,讓你低聲下氣求我殺你,我高興了才殺你。”
無名沉默片刻,問道:“那你打算如何侮辱我?”
無敵嘿然一笑,看向火塘,拾起一支燒焦的樹枝,吹滅之后,用手指試了試,確信那焦炭涼了,才抵住無名的臉,殘酷地道:“我要畫一只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