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心中有氣,沿河疾走。秦淮河橫貫金陵,左右是錯落有致的青瓦宅院,道路狹窄。
風敲雨篩,路旁的柳枝張牙舞爪,不時拍在臉上,惱得他一把扯斷。
這一扯,連柳枝也要和他作對,弓似地彈出一股水箭,濺進他的眼窩里。
他胡亂揉眼,忽瞥見不遠處的墻角泥筑著巢穴,稚鳥正一齊張嘴,向歸巢的母燕討食吃。
他抱手瞧了片刻,埋身撿起一枚石子,想把那巢穴打碎。
再抬頭,頭頂卻多了一把竹傘,傘面繪著碎白花,遮了漫天飛雨。
“妹夫,練準頭呢?”燕尋撐著傘問。
無敵掃興地扔了石子:“與你何干,你不是隨夜盟主去游玩了嗎?”
燕尋苦笑:“乾坤盟出了岔子,夜盟主著急趕回去,我出茶館沒走幾步,就遇見了你。”
說著,拉無敵進旁邊的勾欄院避雨,喚老鴇擺一桌下酒菜,叫幾個窯姐作陪。
無敵不情不愿地坐下,一個白衣窯姐挨到他腿上來,替他揩拭臉上的水漬。
他不耐煩地推開,燕尋觀顏察色,替他滿上酒:“妹夫有心事?”
“那殺千刀的臭王八!”他將酒飲盡,罵罵咧咧地道。
“什么王八,這么大膽子,敢惹妹夫不高興?”
“還能有誰?闖蕩江湖這些年,我見過怕死的,沒見過一門心思上趕著送死的!”
怒火攻心,酒勁上頭,他把目睹錦衣人自斃和無名冤枉他的事,原原本本地講了。
燕尋道:“家父曾經講過,夜盟主養的那男寵,點兒化道兒化的,有些個邪性,看似不理事,實則是乾坤盟真正的主人。若非前些年夜千金讓山岳盟擄了去,鬧得世人皆知,只怕他還不會浮出水面。這節骨眼上死了,誰知是真是假?”
無敵道:“那還有假,我親眼看他死的,替他把過脈。除非——”說到此處,猛地想起,武當有一種名為玄武定的法門,可令人在入定之時,納氣久閉,與死無異。
“除非什么?”燕尋打斷他的沉思。
“除非,”他回過神,哇地一聲,埋頭吐了一地,“……修成了神仙!”
“妹夫怕是喝醉了。”燕尋拍拍他的背。
“沒醉,我的酒量好得很!”能喝幾壇酒,無敵心里有數。此時小酌數杯,卻有些神志不清。疑心酒里讓人下了藥,才擠壓喉口,迫使自己吐了出來,作出幾分醉態。
燕尋擔憂道:“妹夫你當真醉得厲害,且在此稍事歇息,我回乾坤盟請人來接你,可好?”
無敵不大情愿地一點頭,只待燕尋離去,好伺機溜出勾欄院。
“扶我妹夫上榻,小心伺候著。”臨走,燕尋叮囑白衣窯姐道。
白衣窯姐依言行事,安置好了無敵,自己也褪了衣衫,只留一件繡著鴛鴦戲蓮的抹胸。
“酒里下了什么藥?”無敵趁她不備,擎住她的手腕,扣牢脈門質問。
她有些吃驚,軟倒在他身上,顫聲道:“相思引。”
無敵曾聽無名講過,“相思引”是神女門的迷藥,服下此藥,與人歡好,會對歡好之人朝思暮想,死心塌地。細瞧這白衣窯姐,論姿色,相較在宰羊鋪里給無名斟酒的扇舞,還要美艷幾分,便猜測道:“你是神女門‘六舞’的魁首,白纻?”
白纻癡迷地瞧著他:“奴家素聞,死劫有萬夫莫敵之勇,果真名不虛傳。”
無敵不領情:“廢話少說,你們一路阻攔,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們薛門主喜歡夜盟主,二十三載有余,想請他去做客。怎奈他家大業大,放不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朝廷鏟除乾坤盟。可病劫一插手,若保住了乾坤盟,我們再想收留夜盟主就難了。因此,本打算劫持貴門少主,迫使病劫收手,卻未能得手。無奈之下,只好劫你。”
無敵質疑道:“一個小小的神女門,為了得到夜盟主,就敢與我大哥作對?”
白纻嘆道:“我們門主是個癡人,看上了誰,一輩子,非他不可……”
無敵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打斷道:“我問你,燕尋身為盜門少主,怎會與神女門聯手?”
白纻推說不知。無敵再三逼問,她才道:“燕公子也是為了你著想。他引病劫前來見你,好趁機對付病劫,讓你達成所愿,當上五劫老大。這本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
無敵只覺可笑:“你們劫了我,就能對付我大哥?指望他顧念同門情誼,來救我不成?”
白纻道:“本是打算,你中了‘相思引’,與我歡好,會聽我的話。燕公子再騙病劫前來,我讓你陪他喝酒,好在酒里下‘千歡斷絕散’。沒料到,你不近女色……”
無敵暗道,好家伙,燕尋提過的詭奇□□,竟是用來對付大哥的,大哥會輕易中招?
他實在太想看無名栽跟頭,心念電轉,迅疾出指,點住白纻頸側的天鼎穴。
這一下子又準又狠,白纻難以呼吸,動彈不得,頓時瞪圓了妙目,嚇出了一身薄汗。
無敵把她放倒在枕側,脫了自己澆濕的衣袍,露出一身精壯肌肉,威猛地壓在榻上。這架勢猶如餓虎撲食,唬得白纻雙頰潮紅,幾乎背過氣去,還不忘調戲道:
“誰說我不近女色?不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厲害,你當我是吃素的!”
與此同時,無名渾然不覺已被神女門和盜門聯手算計了,在畫舫中欣賞江南煙雨,吃喝閑聊直到酒酣飯飽,才與莊少功回到乾坤盟。見舊皇城的仆役皆著縞素,便隨眾去廳堂吊唁。
這廳堂由前朝奉天殿改建,此時掛著白帷,中間停放一口烏木棺,棺中赫然躺著錦衣人。錦衣人雙目緊閉,神態安詳,雙手放在身側,右手拇指不易察覺地扣住小指指節。
他看了一眼,便放下心來,望向立在一旁的夜盟主。
莊少功免不了要勸慰夜盟主幾句,死去的是男寵,難以措辭,魯瑯玕便幫他圓場。
眾人議論紛紛,倏忽有一名錦衣公子奔入廳堂,撲至棺材邊,放聲哭道:“二爹!”
莊少功認得,正是曾在市井賈劍的公子,昨夜還與他論風月。
此刻聽他稱錦衣人為二爹,想起他自稱父親是斷袖,不禁吃驚地想,這人竟是夜盟主的公子,夜盟主除了有一個名喚夜煙嵐的女兒,還有一個兒子?這倒是不曾聽聞。
少頃,有探子進來稟報:“盟主,大事不好了!”
聽他講來,是江南提督讓各地衙門宣讀了一篇討賊檄文,聲稱乾坤盟犯上作亂,趁皇上憑吊先皇遺跡,派人行刺皇上。此事有高僧見證,那刺客未能得手,自斷筋脈而死,同黨將他的尸首帶回了乾坤盟。如今調兵遣將,就要捉拿夜盟主,去三曹對案。
眾人聽罷嘩然,不少名門公子打消了參加比武招親的念頭,當場向夜盟主辭行。
魯瑯玕道:“朝廷鐵了心對付乾坤盟。夜盟主的男寵想以死感化皇帝,未免過于天真。”
莊少功這才相信,無敵來時講的狡兔和獵人的故事,并非危言聳聽。
他早已感到無敵不愿來金陵。到了此時,更欽佩無敵有先見之明,后悔在無名逼走無敵之時,未能幫忙說項。無敵心眼多,總歸是為了他著想。無名雖然實在,卻總是一意孤行。
想到此處,擔心此事會牽連家中父母。情不自禁,略帶責備地看向無名。
無名生性憊懶,并不理會周遭喧嘩,兀自坐在門側,沉心靜氣,閉目養神。此時卻仿佛察覺了莊少功的目光,冷不丁地睜開眼,望了過來。
莊少功連忙移開視線,提醒自己,虧欠無名,不該遷怒于他。
——自打得知與無名有血海深仇,他就不便再肆意表露愛恨。無敵有先見之明,難道無名沒有?明知和夜盟主扯上關系會淪為反賊,還要引他來金陵,也許正是蓄意報復他。
那么就算被無名害死了,他也無話可說,只期望父債子償,不要牽連父母。
“請問,哪一位是莊公子?”有人打斷了莊少功的糾結。
莊少功扭頭看去,是一個梳髽髻的陌生丫鬟在問話。他快步上前,詢問是何事。
丫鬟道:“我家公子看見,貴門的死劫無敵,醉在文德橋邊的勾欄院,渾身濕透,吐得一塌糊涂,怕是回不來了。”
莊少功自覺愧對無敵,恨不得立即動身去文德橋,奈何不認得路,只能請無名同行。
無名聽罷無敵的慘狀,絲毫不為所動,喚來丫鬟問:“你家公子是誰?”
“我家公子姓燕,是盜門的少主。”丫鬟不敢靠近他,怯怯地道。
“姓燕的怎不親自來見我?”
丫鬟打個哆嗦:“江湖中敢見尊駕的不多,我家公子膽子小,經不住嚇。”
無名不再言語,一副抱元入定的沉靜姿態,并不打算前去接無敵。
莊少功心急如焚,天都快塌下來了,看他還是這般懶散,不禁動了氣:
“無名,我家與你有仇,你對我冷言冷語,我體諒你。但無敵是孤兒,他叫你大哥,就是把你當親人看待,你怎么如此不懂事,忍心如此待他?我家負了你,又不是全天下都負了你!”
無名道:“你是欠了我,還是欠了全天下?你最好還是擔心自己。”
這分明是譏嘲之語,莊少功卻聽得耳根發熱,轉身怒道:“我自己去接無敵!”
無名拽住他的胳膊,以示制止。他置氣掙扎,無名一把將他扛上肩,扔在魯瑯玕面前。
魯瑯玕扶穩他,打趣道:“阿佚又鬧別扭了?”
“……”莊少功沒想到無名力氣如此大,漲紅著臉說不出話,未留意魯瑯玕的措辭。
無名向魯瑯玕道:“看緊他,讓他在此陪著夜盟主,等我回來。”
魯瑯玕道:“放心,就算是調虎離山之計,有夜盟主和我在,誰也劫不走阿佚。”
莊少功這才醒悟,自己再一次誤會了無名,無名不愿去接無敵,是顧慮自己的安危。
不知在無名心目中,是認定自己離了他就會出事,還是確信,無敵醉了也不打緊?
他越了解無名,反倒越捉摸不透。有心與無名同去,還未開口,無名卻已消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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