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 各表一枝。
無名離了這棟名喚黑龍井的酒樓,在附近繞了一繞,便躍上了樓外的大青樹。
這樹枝繁葉茂, 他在枝頭坐了, 俯瞰底下支起的窗, 就見無敵刁難那小二。
無名生性喜靜, 如此旁觀, 只覺無敵的聒噪和潑蠻,果然令人難以消受。
他對無敵的憐愛,時有時無。憐愛時, 是極憐愛,厭嫌時, 也是極厭嫌。
這蠢材, 十年如一日地招惹他, 惹得他動了心,便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樣, 若即若離,沒完沒了地置氣吵鬧。當著他,背著他,與女子說笑,逼他和莊少功斷袖, 教他不得不生厭。
可這厭嫌, 到底也摻著憐愛, 難以言說, 無可奈何, 不覺,就欺負得狠了。
心思一轉, 到了正事上。無名潛運內力,諦聽無敵與那樓上的少女說話。
自從堪破《天人五衰》的玄機,練成了《九如神功》,他的功力雖不及玉非關深厚,卻也能存想于聽宮穴,不但足以聽清樓中人講話,亦足以聽清方圓數里內的動靜。
這一聽,不打緊,卻聽見半里地外,一個男子嘆道:“唉,也不知,無名在何處。”
又聽一名內息充盈的少女道:“義兄,事不宜遲,分頭找罷。”
“只得如此了。”這男子的語調,有些惆悵,透著一股呆氣。不是莊少功,又是哪個?
莊少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一向安分,貿然來此,定是出了什么變故。
無名略一思忖,運起輕功,拔足離了樹枝,掠過幾處屋頂,閃出一條小巷,眨眼的工夫,就看見莊少功、無顏和無策三人的身影在前方。
三人之中,無顏的武功好些,當即轉過頭來,見是自家大哥,才把攥在手中的簪子,隨意地扎回隨云髻上:“大哥,少主才說到你,你就躥了出來,真是人嚇人嚇死人!”
無策糾正道:“何為說到便躥出來,阿姊,這是‘說曹操曹操到’。”
“怎么是‘說曹操曹操到’——曹操不但耳朵尖,輕功也很好么?”
無名留意著酒樓的動靜,睇了莊少功一記,責問這兩位弟妹:“為何來大理?”
“你不要怪罪無顏和無策,是我央他二人帶我來此,”莊少功這才發覺,無名立在身后,他連忙轉身挨近,見無名責備無顏和無策,暗覺此乃殺雞儆猴,不禁滿心羞愧,耳根發熱,結結巴巴地道,“我只怕你去了蠱門,就來不及了。這一件事,我,唉,我……不知如何是好。”
無名道:“講。”
莊少功欲說還休,咬了咬唇,聲細如蠅:“便是昨日夜里,收到家中來信,說是母親臥病在床,令我隨送信之人速回陽朔,留無心、無策和無顏,救我那姓藍的義妹……”
無名聽罷,連眉毛也不動一下:“你如何打算?”
“我,”莊少功這才敢抬起眼,滿腹惶惑,不知從何說起,“我,我正想請教你。”
“莊家的主母生了病,不教我這病劫回去,卻要你回去?”
“這個,我行至桂林府時,曾托五福當鋪轉交家書,告知父母,我和病劫、死劫走散了,如今領其余三劫來了云南。家中并不知曉,你和我在一起。未曾傳你回去診治,也在情理之中。”
一主一仆說著話,均是話里有話,好似講的,不是回不回陽朔,而是另一件要緊事。
無名道:“不回。”
莊少功急道:“母親病重,于情于理,我……若是置之不理,豈不是有違孝道?”
“送信之人,現在何處?”無名看向無顏。
無顏一撇嘴,連比帶劃地答:“那廝吵著要帶走少主,煩死人了!我便給了他些甜頭,神不知鬼不覺,灌了他迷魂湯,如今不省人事,鎖在土知府家的地牢里呢!”
“把他殺了,拿走細軟。尸首和信,扔在官道上,就當從未見過此人。”
莊少功萬沒料到,無名會出這樣一個傷天害理的主意,不由得怛然失色:
“上天有好生之德,無緣無故,無冤無仇,怎能輕易傷人性命?”
無名道:“你有更好的主意,你是少主,你做主,不必來請教我。”
莊少功攢著眉,思索再三,終于鼓足勇氣:“無名,我有些私房話,想和你講。”
“改日再講。”無顏和無策正要退避,無名卻聽出酒樓中玉非關的聲音,也要走。
莊少功得知俞氏臥病,卻不知,這俞氏是自己的生母,還是殺害江家滿門的惡人,是否該回陽朔探望。見無名欲走,一時大為心急,詞不達意地喚道:“無名,莊少功!”
無顏和無策聽得奇怪,不知這位少主急赤白臉,直呼大哥和自己的名字,當作何解。
無名卻身形一凝,止住了腳步,也不看莊少功,對他二人傳音道:
“穿過這條巷子,往西走五百步,大青樹下的酒幌子,寫著黑龍井三字。你二人速去此處,無敵在酒樓中,如有異狀,你其中一人,來報與我知曉,不得輕舉妄動。”
無顏和無策領命去了,無名這才將莊少功領進小巷里。這巷子十分狹窄,僅能容一人通行。
兩人走到一個僻靜處,相對而立,局促非常。
莊少功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千言萬語在喉頭,只把齒關咬著,唇瓣隱隱發顫。
無名以背倚著墻,抱手注視著他,一言不發。
莊少功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盯住無名,喃喃地說道:
“無名,我這一世,不求有功,只求做一個澄徹的君子。青天白日,凡有心事,我必教人知之。可近來,我顛倒做了偽妄之人,徒具形骸,心體蒙塵,不明是非,享著非分之福,還左右為難,唯恐教人知曉,我有一樁不可告人的心事。你可知曉,這是為何?《左傳》有云,‘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若是將名假與人了,便無孝無信無義。我若是無孝無信無義,你便是殺了送信之人,也不能替我遮掩。子罕曰,‘我以不貪為寶,爾以玉為寶,若以與我,皆喪寶也,不若人有其寶’。無名,你一片好心,不論,是要我娶夜姑娘,還是,還是……”
無名打斷:“不必再講,娶妻之事,是我的錯。你不想娶,便不必娶。”
莊少功正挖空心思,想著如何引出下文來,見無名如此好說話,反倒微微一怔。
無名道:“你若真是斷袖,即便娶妻,也會覺做了偽妄之人,面目可憎。”
莊少功聽了,如獲知己,止不住地點頭,忽地又一怔,羞得滿面通紅:
“我……我……并不是喜歡男子……斷袖……我只是……若你……我便……”
無名卻道:“我也是斷袖,意中人,是我二弟。不論他娶與不娶,我非他不娶。”
莊少功一呆,驚道:“你……你……”
無名道:“你喜歡我,聽聞此事,想來,有些難過?”
莊少功驚了半晌,漸漸地,面露喜色,擺著手,語無倫次:“不,不是,我……為你歡喜。”
此言出乎無名意料,卻似又在情理之中。這正是他自幼認識、為之赴湯蹈火的那個人。
莊少功一臉歡喜,不敢置信地看著無名,忽覺眼中濕熱,慌忙以袖揩拭,篤定地道:
“我、我心里好生歡喜,這是一件喜事,我這些不爭氣的淚,絕非是因難過而落。”
無名毫不留情地道:“你難過,我也不會哄你。”
“我知道,我怎么不明白,”莊少功含淚而笑,“你認真待我,才會如此。”
無名道:“你方才講,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這話是不錯。可是,江公子,你怕是忘了,當初是你,不顧我的意愿,搶了我的名字。”
聽無名說道“江公子”,莊少功渾身一顫,又聽得“搶”之一字,若有所失:
“我記得什么?什么也不記得了,只是夢魂常繞,幸得匠門魯少主點撥。若不是你講,始終還是難以置信。你若是不講,我,我枉生此世,便教你蒙在鼓里,做個糊涂鬼。”
無名嘴角飛揚一記,毫無愧疚之色:“江公子,你這是要興師問罪,和我吵一架?”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何況,你有你的苦衷,我豈會與你爭吵?古人云,‘撥開世上塵氛,胸中自無火焰冰競,消卻心中鄙吝,眼前時有月到風來’,此言即是我心。我現下是撥云見月,云雖未散盡,卻也于夤夜里,稍得幾分清明了。”
說到此處,莊少功又想起一件事來:“你我年幼時,你也叫我江公子么?”
無名面無表情:“不然?”
莊少功道:“我決不會讓你叫我江公子,怎會如此生疏?你理應是叫我哥哥。”
無名呵地笑了一聲:“我那時不與你講話。”
莊少功望著無名,緩過了勁,忽地又發起癡來:
“這些年,我不記得那些恩怨,沒甚煩惱,你卻一無所有,帶病習武,如何熬過來的?”
“我并非一無所有,”無名神色柔和了幾分,“我不但有病,還有個纏人精。”
莊少功還想說些什么,無名掛念著無敵,搖頭道:
“你想敘舊,不在一時,我定給你一個交代。如今你知道,俞氏非你生母,不必回去。無敵混入蠱門,我本該暗中掠陣,他若有閃失,你來尋我,即便是事出有因,我也定要和你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