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眼睜睜看錦衣人撲落下去,一霎心念千回百轉,暗道,禍事了!
錦衣人當真殺了皇帝,到時候群龍無首,天下大亂,不知是什么情景?
這時,錦衣人已躍到皇帝身前。一干護駕的高手應變神速,立即將皇帝圍在中心。
其中反應最利索的,就是應驚羽。他黑披紅衣,橫刀在前,掛弓在腰,喝道:
“來者何人,輒敢無禮!”
錦衣人并不理會,把目光轉向皇帝,似在等他下令。
那皇帝好涵養,面不改色地下令:“這是朕的舊識,無礙,你等退下罷。”
眾人驚疑不定,卻不敢抗旨,只得躬身退出定林寺大殿,在外把守。
無敵坐在佛像頭頂,見了此狀,更不好下去了——
原來,錦衣人并非要刺殺皇帝。
他兩個是舊識,在此私會,難道,是要給夜盟主戴綠帽子?
皇帝見四下無人,方才躬身抱拳,向錦衣人見禮:“三哥。”
錦衣人笑著擺手:“你是真命天子,我是亂臣賊子,不要折煞我了。”
“三哥,多年不見,你還是一點沒變。”
“你卻變了,昔年你我在宮中玩耍那會,我可沒料到你今日會趕盡殺絕。”
無敵暗自詫異,皇帝稱錦衣人為三哥,錦衣人豈不是皇帝的兄長?
皇帝聽錦衣人提起舊情,目光微動:“當年,三哥若肯留在宮中享福,我必盡臣弟本分。”
錦衣人大笑:“你挑斷我的手筋腳筋,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種福,我可享不來!”
無敵越聽越糊涂,皇帝對錦衣人自稱臣弟,錦衣人說皇帝當年挾天子以令諸侯。
倒好似錦衣人也做過皇帝,迫于無奈,才讓位給了當今皇帝。
皇帝不善言辭,說不過錦衣人,只面觀鼻鼻觀心地道:
“我敬重三哥,三哥也看顧我,何必,故意說些不體面的話?”
錦衣人道:“我是野種,沒有天命,不體面,我認了。我一無所有,任你軟禁在宮里,那也沒什么。可是老天終究待我不薄,讓我遇見了斂塵,我和他非親非故,他卻真心待我。我只有這么一個知己。你如今要為難他,那么我只好為難你了!”
無敵知道,乾坤盟的夜盟主,姓夜名斂塵,沒有表字,稱夜盟主為斂塵,是親昵至極。
這么看,錦衣人是來給夜盟主討說法的,卻不知他要如何為難皇帝。
皇帝神色一冷,望向別處:“三哥明鑒,那姓夜的不愿救三哥,才會覺得為難。”
“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他治不好我,你便要炮轟金陵屠戮滿城。這可是你的敕令?”
皇帝不得不回轉目光,欲言又止,似要辯解,最終卻低頭悶悶地道:“是。”
錦衣人微笑道:“你下這種混賬敕令,一定有你的苦衷?”
皇帝聽聞此言,抬起一雙眸色極淡的眼睛,談到苦衷,涉及江山社稷,立時吐字鏗鏘:
“是非曲直,自有定論,望三哥明察。”
“夜家本是我皇室宗親,卻收留前朝代北侯遺孤,不忠不孝,此其一;”
“夜家以刺客之道發跡,魚肉朝野,不知量刑輕重,使罪不至死之人喪命。自皋陶創五刑五教以來,朝廷奉天據法,以刑禮正百官糾萬民。到了我朝,自詡行俠仗義的刺客橫行,刑法卻如同虛設。落在夜家刺客手里,不問青紅皂白,左右是死,謀財的便不再畏死,要害命。害命的橫豎一死,更加窮兇極惡。實屬亂我刑法,壞我國威,此其二;”
“其三,夜家自恃是我皇室宗親,占據金陵封地,暴斂錢財,此后與漕鹽茶馬各幫富賈勾結,創立乾坤盟。乾坤盟的富賈唯利是圖,使耕者舍本趨末,種植茶棉,害我農事。以致國用不足,每遇天災人禍,朝廷無糧周濟災民,反倒要向趁火打劫的富賈買糧。”
“我自承攬大統,不敢辜負先皇期望,只愿百姓安居樂業,因此治下甚嚴,文武百官每議事畢,廊下食,不過宰殺一頭羊。內閣堂廚只有三菜一湯。各地公廚更要靠捉錢人微利維持。朝中未出幾個貪官污吏,乾坤盟倒給我養了一幫禍國殃民的奸商。百姓只感念他們偶爾開倉放糧的小恩小惠,卻不想,這些富賈從未耕作,錢財從何處來,屯糧從何處來?”
無敵吃得正飽,聽皇帝念叨朝廷堂廚幾菜幾湯,不禁暗覺好笑。
他不懂治國,不明白商賈如何害農,只道,原來皇帝要打乾坤盟,是嫉妒夜盟主伙食好!
錦衣人自幼研讀治化之道,只覺皇帝所言,字字在理,句句誅心。
一國的生殺大權掌握在懲奸除惡的俠士手里,一國命脈掌握在商賈手里,朝廷的威信就蕩然無存了。倘若哪個富可敵國的商賈有遠見,招兵買馬,籠絡人心,也未嘗不能造反。
他平日在乾坤盟廝混,覺得商賈沒有那般可憎,但設身處地為皇帝著想,又難以反駁:
“草原上的牧羊人,不會因羊群里添了幾匹馬,便認定要殺了馬,才能牧好羊。”
皇帝道:“三哥,我所牧的羊群里,添的不是馬,是狼。”
錦衣人嘆了口氣:“因此,你要斂塵為我治病是假,除掉乾坤盟是真。無論他治不治得好我的病,你都一定會炮轟金陵,屠戮滿城,剿滅乾坤盟,給天下富賈看,以儆效尤。”
“唯有如此,才能正本清源,永絕后患。”
“其實我也想過了,你有你的難處,意欲發兵,定要討個由頭。老百姓不懂商賈害農的道理,你定會昭告天下,斂塵是反賊。為何是反賊?因為他窩藏了我。我是誰?明面上,是先帝的三子。事實上,卻是當年圖謀造反的大奸臣,和皇后茍且所生的孽種。”
無敵聽至此處,只覺錦衣人的身世十分離奇,難怪他自稱野種,沒有天命。
皇帝垂目道:“三哥,倘若夜斂塵肯與劫門聯手,治好你的病,我便答應他,放過金陵百姓,不牽連無辜,照顧你一世。”
“你為何要照顧我?”錦衣人不復刻薄,和藹道,“我與你,并非血脈相連的兄弟。”
“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我的兄長。如今江湖中,許多人將夜斂塵視為俠義之士。我卻知道,三哥你才是真正的俠士。你年少時便憐憫孤弱,為我母親報仇。后來,明知父皇算計你,你卻還是回到宮中,好讓我挾持你,除去那些危害百姓的奸黨。事了之后,你心系夜斂塵,不求名分,甘愿守在他身旁。你為國為民為兄弟為所愛,付出一切,最終連名字也舍棄了。我敬重你。”
錦衣人笑道:“我年少時為你出頭,無是要收個沒勢力的小跟班,好差遣你欺負你。你實在太看得起我了,我連凡夫俗子也不如,一生胡作非為,好逸惡勞,最終只能靠斂塵養活。你身為天子,才是中原第一大俠。可曾聽過莊子論劍?世上最厲害的劍,不是吹毫斷發的庶人劍,而是天子劍——天子以邊城為鋒,以山關為鍔,以中原為脊。包以四夷,裹以四時,制以五行,論以刑德。此劍上決浮云,下絕地紀。你持此劍,可御外辱,可絕內患,可救蒼生。”
皇帝微微一怔,良久才道:“三哥所言,振聾發聵,我必銘記在心。”
錦衣人頷首,不再說話,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久久地注視著皇帝。
目光帶著些許憐愛,些許深意,漸漸凝滯,像是無聲的喟嘆。
無敵在佛像頭頂看得不分明,只見那皇帝臉色一變,錦衣人已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那皇帝大叫一聲:“來人!”
退出殿外的高手們,又一窩蜂地涌了進來。
應驚羽止住失儀的皇帝,單膝跪地,探手摸了摸錦衣人的脈門。
錦衣人空睜著渙散的眼,似在看殿頂的經幡和雕刻,唇畔漫出血跡,已然絕了氣息。
無敵伏在佛像頭頂,目睹皇帝雙膝跪地,攬起錦衣人,埋頭施力抱緊。
他與錦衣人認識不過一日,并未完全聽懂錦衣人之前與皇帝說的話,此刻卻不知是否是被氣氛所染,喉頭好似堵著一團棉花,壓抑得難以喘息。
那些高手見皇帝下跪了,也慌得跪了一地,戰戰兢兢,氣不敢出。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皇帝啞聲道:“是朕,逼死了他。”
無敵心想,這是不錯,你這皇帝老兒說什么不好,非要說朝廷窮,只能吃三菜一湯,錦衣人方才與我吃了不下十種菜式,聽你這么說,料是臉皮薄,無言茍活于世了。
眾人勸皇帝,錦衣人是自斷經脈而死,不要太過哀慟自責,以免傷了龍體。
聽得無敵也在心里勸道,皇帝老兒你別難過,人死不能復生,以后努力加餐飯罷。
說來也奇怪,之前天氣還悶熱不堪,到了此時,卻無端地暗了下來。
窗外扯出幾道青光,無數雨點濺入門檻。
無敵犯了愁,看樣子,皇帝是要在此處過夜,自己困在佛頂,要待他跪一夜不成?
轉念又想,夜盟主與錦衣人情同夫妻,如今錦衣人自盡了,夜盟主卻見不到他最后一面。
這生離死別,未免太慘了些。
思來想去,無敵暗自對錦衣人道,罷了,你臨死之際,我得了你的真傳,該為你做些事。
他潛運天人五衰心法,借閃電雷鳴遮掩,躥下佛像,只是青光一閃之際,便掠至皇帝身后,扼住皇帝咽喉,低聲道:“我不管你和他有何恩怨,這具尸首,我要帶走。”
皇帝還沉浸在哀痛中,全無防備,直至落入他手里,才喃喃地問:“帶他去何處?”
“他是趁夜盟主不在,從家里溜出來的。我要帶他回家,免得他死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皇帝聽得渾身一震,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長嘆一聲:“好。有勞你帶他回家。”
他替錦衣人合了雙目,教應驚羽解下黑披風,為錦衣人蓋上遮雨。
應驚羽見了無敵,一怔,脫口而出:“你來了?”
只因自己擅射,卻不如莊家的死劫無敵,非但擅射,還精通十八般武藝。
此刻棋逢對手,便有此一問。
無敵傲然道:“我來了!”
言下之意,是他日兵戎相見,要應驚羽小心些。
無敵抱起錦衣人,無視一干高手,待要出殿,忽地又回轉身,隨意地問:
“狗皇帝,我方才沒要你的命,你會不會讓鷹爪應在我背后放冷箭?”
皇帝眼眶微紅,只望著無敵懷中的人:“君無戲言。”
無敵低頭瞧蓋黑披風的錦衣人:“這話他也說過,他說他會老實喝藥。可他說話不算數。”
說罷,不待皇帝反應,已縱身出了定林寺。
他才不怕應驚羽放冷箭,只不過心頭不快,故意要惹皇帝再傷心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