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說罷, 就要揮刀自刎,耳邊卻聽得水花聲響,緊接著, 右手虎口就是一麻, 一枚銀鈴鐺, 自刀刃彈落, 在漢白玉地面跳了數回, 骨碌碌滾至水潭邊。
“我道你縱入蛇口,定是膽識過人,”一名黑衣少女躍出潭來道, “怎地尋起短見了?”
無敵凝目細看,原來是玉鈴香, 這賊妮子披頭散發, 解了繁冗的銀飾, 只一身黑繡衣裳,濕漉漉地裹住嬌小的身軀, 險些令他認不出了。
玉鈴香見他望得緊,一手掩住衣襟:“男女有別,非禮勿視。”
無敵聽了這話,扭頭道:“你若是不講,就這一副身量, 誰看得出男女有別?”
玉鈴香聽得微微有些著惱, 佯怒道:“早知你這般不知好歹, 我便不來救你了。”
無敵冷笑一聲:“不是你和老豬狗害老爺, 老爺如何會落得這般田地!”
“狗咬呂洞賓, 不識好人心。我家主人引你來此,本是一片好意。若非如此, 就憑劫門的本事,只怕你尋到蠱門時,你三弟早已一命歸西。”
無敵待要再與玉鈴香計較,兩條巨蛇卻已解開梅花絡,昂首吐信,就要發難。
他噌地躍起,抖擻精神,擢刀再戰。這一番廝殺,他周身氣血飛也似運轉,心脈狂跳欲裂,勉力施展渾身解數,把吃奶的勁也使了,也只是左支右絀。
他不由得狠瞪了玉鈴香一眼,這賊妮子實在可恨,教他死也死不安生。
“你且撐住,我有法子治它。”玉鈴香見狀,飛身上壁,挐了一個沾滿油脂的火把,放在鐵柱頂端的金翅鳥燈盞上點了,掠至宮殿四角的大金爐旁,焚了爐內的香料。
霎時間,殿內青煙滾滾,異香撲鼻。
二蛇一齊棄了無敵,游至三丈高的鐵柱下,將尾尖結在柱底,往柱頂纏繞而去。
無敵住手看,二蛇盤成麻花狀,將鐵柱擰得咔咔作響。也不知觸動了什么機關,宮殿一陣震顫,鐵柱竟長出許多鋒利的枝杈,不住地開枝散葉。
這些鐵枝葉將二蛇扎傷,蛇血汩汩地順著鐵柱,淌入地面漢白玉雕刻的水紋。
玉鈴香道:“此處是古南詔蒙氏的地宮,埋葬于此的南詔王細奴邏,與白王三公主的姻緣,因有棲在一棵樹上的金翅鳥為媒,后人便以樹為圖騰,鑄了這先靈柱來祭祀。這先靈柱的每片葉子,都刻著一位南詔王室后裔的名字,只有當此柱長出枝葉,水紋教血填平時,地宮的三重石門才會開啟。”
無敵似懂非懂:“石門開啟又怎的?”
玉鈴香不答只道:“你隨我來。”
二人往宮殿西面掠去,只見一扇石門開了一道縫,里頭卻是地宮的中殿,雕著許多石像,擺著些瓶罐和兵器,壁上繪著許多斑駁的壁畫。
殿頂已讓樹根扎透,這些樹根成千累萬,一股腦往后殿延伸去。
無敵行至此處,早已應了死劫的衰敗之相,渾身筋骨劇痛難當,不覺放慢了腳步。
玉鈴香以為他在防備地宮的機關:“此地的機關已教蠱門破解了,原本還有許多金銀珠寶,也教蠱門搬空了。只有一件寶物,留在后殿,不曾讓人取走。”
無敵覷了玉鈴香一眼:“便是老豬狗說的朝珠花?”
玉鈴香點了點頭:“蠱門的楓樹蠱和能令人死而復生的蚩,全靠此花維持。正所謂斬草除根,若不能將它拔除,縱使殺了蠱門門主滕蛇和九如神教的副教主玉有思,我等也未必能逃出點蒼山。即便僥幸能逃脫,放任許多蠱蟲流入大理府,百姓也會遭殃。”
“老豬狗草菅人命,喪心病狂,還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
玉鈴香蹙眉道:“我家主人從不濫殺無辜,他老人家年輕時,頗有任俠之氣,中了化生蠱之后,才變得喜怒無常,可待我一向很好。定是你得罪了他,他才會為難你。”
無敵哼了一聲,在峨眉山發生的種種,卻不好對玉鈴香講。左右是等死,索性吊住內息,陪這小妮子捱至后殿,去見那大理四絕,風花雪月之一的朝珠花。
二人才穿過后殿石門,一股奇香就撲面而來。殿內金碧輝煌,燃著長明燈,正中有個狀如人耳的水池,許多樹根自殿頂垂入池內。池邊赫然伏著一具穿白衣的骸骨。
玉鈴香見了這具骸骨,撲上前去,把骸骨所戴的銀鐲捧住一看,放聲大哭。
無敵本想上前問玉鈴香為何哭泣,甫一邁步,便覺雙腿似枯枝般松脆,哪里還有力氣。兀自挨著殿門坐了,心中想道,大哥在翠屏山散功時,原來是這般的滋味。
只見玉鈴香用白衣裹了骸骨,鉆入后殿的水池中,樹根遮沒了她的蹤影。
少頃,扎在水池中的樹根次第枯竭,玉鈴香掠出來時,攥著一株碗口大小的白花。
許多蜿蟺似的長蟲受了驚,爭先恐后漫出水池來追她,卻一撥兒密匝匝枯在池邊。
“這便是朝珠花,”玉鈴香將這沁人心脾的白花拿到無敵眼下,此花白瓣黃蕊,和蓮花極為相似,根部墜有一顆外殼漆黑發亮的果珠,“其子乃上乘補藥,有開竅明目、延年益壽和調理臟腑的奇效,且能疏通脈絡,令人功力大進。較之一百年一開花的玉虛雪蓮,還要珍貴許多。可惜,不能起死人肉白骨。你把它吃了,便能長命百歲。”
“我吃它做甚,”無敵看了看朝珠花,轉頭望著白衣裹住的骸骨,問道,“這是何人?”
“是我娘,”玉鈴香平定心緒道,“當年,她為救我爹,來盜取此花,孰料……我來此地,一來是報仇,二來是為我娘收尸。你助我進這地宮,此物就送給你了。”
無敵聽罷,想起自己的身世,待這誆他來蠱門的少女,再無半分記恨之意:
“方才聽你講,我三弟中了生蛇蠱,即便服了解藥,也只能做個廢人?”
玉鈴香點了點頭:“若是救治得當,也沒甚大礙,只是武功不能再使了。”
無敵思忖片刻,說道:“我三弟沒了武功,莊家容他不下,他又是面冷心熱,往后定不好過,你若有心,把予我大哥驗明藥性,再讓我三弟吃了,我三弟自會報答你。”
玉鈴香聽得一怔:“我家主人是教你吃,好讓你活得久一些。”
無敵搖頭,到這時,他已看出,這少女并無害人之心,只是沒料到他讓段天狼羞辱了一場,加之惱恨無名食言,一怒之下,濫用天人五衰,耗盡了陽壽。
這朝珠花雖有奇效,能否醫治死劫的衰敗之相,卻未可知,還是讓無心服用更為妥當。
玉鈴香嘆道:“我家主人武功蓋世,傳你一兩招,你便受益無窮,你卻非但不肯討好他,還要得罪他。如今賜你脫胎換骨的良藥,你也不肯收受。你這般的脾氣,又臭又倔,真不知要得罪多少人,錯失多少良機——難怪,只能做一個劫門老二。”
無敵回過神,坦蕩蕩地道:“你不必使激將之計,我年紀比你大,闖蕩江湖比你久,有什么不懂?我若不是這般的脾氣,恐怕也活不到今日。這叫人窮志不短,否則,人窮志短,沒了脾氣,把自己看輕了,何況旁人?只能任人宰割,永無出頭之日。”
玉鈴香道:“你這叫打腫臉充胖子,難道,在你心上人面前,你也這般桀驁無禮?”
無敵悵然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只有個小丫頭,讓我三弟勾走了。”
玉鈴香似有所悟:“原來你也喜歡你四妹,我真想見一見,是什么樣的天姿國色,會惹得三位武林高手,為她出生入死,還能有容人之量,互相扶持,和睦共處。”
無敵性命將盡,聽了這話,當真哭笑不得,可一想到,筋骨已然衰朽,動憚不得,這地宮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不能再親眼見到無名,不覺心中一痛:
“你把此花交予我大哥,定會見到我四妹。你若見到我大哥——”
玉鈴香奇怪道:“見到你大哥又如何,你不和我一道出去么?”
無敵道:“我大哥,對我素有猜忌之心,容不得我。這江湖恩怨,說也說不清。我要趁機擺脫這廝,便在此調息片刻,拿些金銀器物,奔賀蘭山去了。”
“若是如此,你不如拜在我家主人門下,他自會庇護你。”
無敵聽得睜圓雙目:“我就是死,也不會拜在老豬狗門下!”
玉鈴香拗不過他,望著四面的壁龕,說道:“據傳,這些金罐,盛放著南詔列王的骨殖。余下的銀罐,則是貴族家眷的骨殖。其中興許有些珠玉,但你取用時,還是小心為妙。”
無敵并未放在心上,沒口子答應,待玉鈴香離去后,只是閉目等死。
恰在這時,殿頂的樹根徹底枯萎,許多裂隙沒了依托,石泥簌簌地砸入殿內。
壁龕上的金罐隨之跌落,骨殖散了一地。一只鐫有龍蛇圖紋的金罐,滾至他腳邊。他只覺腳踝一涼,勉力用手去抓,指間滑軟細膩,微微蠕動著,竟是個活物。
無敵睜眼來看,一條小指粗細的金蛇,正吐著信子,在他指間緩緩扭動。
這條小金蛇,與那兩條巨蛇不同,好似才睡醒,沒甚頭緒,張開粉紅的嘴,溫順地打了個哈欠。繼而撒嬌似地,纏住他的腕,抿著尖尖的小嘴,把下頷搭住他的脈搏。
片刻之后,它微微昂起頭,用紅豆似的亮晶晶的眼,若有所思地瞅他。
無敵心道,這小蛇不畏人,住在金罐里,想必是南詔王的陪葬之物,能活到如今真是不易。他性命將盡,哪里還有殺生之心,見它模樣嬌懶討喜,出言說道:
“你的主人歿了,地宮就要坍塌,正所謂,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你快逃命去罷。”
說罷,便要松手放了小金蛇。小金蛇卻突然發難,亮出兩顆細長的尖牙,迅疾埋頭,咬住他的脈門。他功力盡散,樣貌雖年少,筋骨卻已和老翁無異,哪里制止得了。
頓覺脈搏一麻,手少陰心經似有一股子涼液注入。他暗知是蛇毒,可除了初時麻刺刺的微癢,并無中毒的跡象,反倒是心脈陡然搏動幾下,氣血漸漸循轉和順。
就在這時,地宮坍陷,塵土四濺,一塊石板當頭砸落。
無敵本能地想躲避,轉念一想,躲避也是徒勞,索性僵著身子,坐以待斃。
可坐了須臾,仍不見石板落地,身后卻有清風拂來。
無敵心念微動,轉身打量,只見無名無聲無息,立在他身后,著一襲濡濕的白衫,正一手將石板接住,傘似地擋在他頭頂,一手探下來,撈住他的肋窩,把他往肩上扛。
他伏在無名肩頭,眼前就是一花,還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已掠至前殿。
兩條巨蛇猶然困在長滿枝葉的鐵柱上,無名棄了石板,單手掌住鐵柱一旋,銳利的枝葉收回鐵柱內,兩條負傷的巨蛇立即掙脫下來,向扛著無敵的無名襲至。
無名施施然地拔身往水潭倒退,自腰際摸出三枚小刀,照準其中一條巨蛇頸下心脈處,甩腕一擲,那巨蛇登時嘶鳴一聲,擰動著身子,一頭撞在壁上,沒了聲息。
無敵扭頭呆望著殞命的巨蛇,不禁在無名耳邊說道:“我怎地又夢見你這王八了?”
“……”無名一聲不言語,待另一條巨蛇俯沖而來,挾著無敵縱身騎上蛇頸,以九如神功心法,催動周身綿厚的內力,只一掌,拍得巨蛇迅若奔雷,埋頭帶他二人鉆入水潭,游出葫蘆口。
不一時,二人一蛇,已逃至洞外的楓樹林中。
此時天色已晚,幾顆星斗閃著微光,灑在黛藍的天幕上。
先前枝繁葉茂的楓樹,早已化作一林子枯枝,血紅的楓葉灑落一地。無名立起身,將無敵打橫抱在懷中,雙足輕輕地點踏蛇頭,待落地時,巨蛇已然頭骨碎裂,翻了肚皮。
無敵只當是中了蛇毒,瀕死發了一場夢,攬住無名濕潮的脖子,緊抱著不肯撒手。
無名臉上水痕未干,低頭詢問似地看著他,目光清澈柔軟,竟似有幾分歉疚。
無敵心道,老爺已經散功,又讓蛇咬了,必死無疑,如何能攬住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王八,自坍塌的地宮逃脫?總歸是盼著這王八來,發了一場夢,左右無人知曉,占些便宜也無妨!
想至此處,無敵情難自已,仰起頭來,就要吻住垂目來看他的無名。
這夢中的無名,倒也好相與,面不改色心不跳,把他又摟緊了些,埋頭輕啄一記。
他一發不可收,攀住無名的肩,就要把腿盤在無名的腰上,幾欲將無名撲倒在地。
無名聽之任之,順勢席地而坐,由著無敵扒開他的衣襟,沒頭沒腦地貼臉磨蹭啃咬。他似有些困惑,兀自把住無敵的脈門,不動聲色地號了片時,發覺無敵脈象如常,才微微舒展了眉心。
無敵猶覺不解恨,自然而然地,把手擠入無名褲腰內,掐住那物狠擰。
無名氣息沉了幾分,卻只是按捺著,一眨不眨地看著無敵。
無敵正感快活,能如此折騰無名,無名卻毫無怨言,總算是發了一場美夢。
卻聽得身后有個女子說道:“二哥,我知道你功勞不小,但你再不放手,大哥怕是要廢了!”
緊接著,一個男聲也吶吶地勸道:“無敵,你不要怨無名,都是我險些誤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