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黎又緩了一刻,而后站起身向外走去。
他要去城門。
玄儉這一次終于是不肯再聽話的跟著了,兩手一伸就攔在了滄黎身前。
他這還是第一次逆了他家仙君,這樣跳脫且不懂規矩的事他從前一次也沒有過。這一次無論滄黎要怎么訓斥他他也不能讓滄黎再冒雨出去了。
他只怕,滄黎若是再這樣折騰下去,恐怕等不到回到天界就得一命歸西,他現在到底只是個一點法力也沒有的凡人,雖不是□□凡胎,可比□□凡胎還弱。
法身若是有個萬一,那元神留著也是無用了。
“玄儉!”
滄黎咳嗽了一聲,皺眉看著玄儉。
“仙君,玄儉求您了,今兒就別出去了,您……您在家休養幾天吧……您這樣,身體可怎么受得了……”
滄黎眉頭皺得更深,想要訓他幾句,一張嘴卻是又咳嗽起來。
玄儉連忙扶住了他,眼淚汪汪的央求著:“仙君……就休息幾天吧,等這雨停了玄儉一定早早陪您出去……”
“……”滄黎身上難受,又咳得胸口發疼,本來沒有耐性與玄儉多說,但此刻見他真心為自己擔憂也忍不下心再訓斥他,只等那難受勁輕了一些才沉聲道:“本君無礙,你只管跟著去就是了,不要再多說了!”
玄儉眼見是攔不住,只得拿上東西又特地揣上一壺熱酒在懷里跟著滄黎出去。
連續幾天的陰雨,城門處的生意都是慘慘淡淡的,這種天氣來上香的人極少,自然卜卦的就更是少,蔣仲谷一手舉著油紙傘一手端著書,面前的桌上連紙墨也未拿出來,打算著若是晌午還不晴天就回清音觀去了。
大概是太平盛世的關系,連妖怪都格外的老實,這么長時間來連一個找蔣仲谷捉妖降魔的都沒有,那點術法都快要生疏了,趁著雨天無人,蔣仲谷正好將陣法、術法的書拿出來看看,看得入神也就沒注意滄黎什么時候已經在身邊坐定。
滄黎也不打擾他,裹著件披風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著玄儉帶來的酒。
那酒是陳年的,酒香滿溢,老遠的就有人循著酒味往這邊看過來,就算蔣仲谷再是認真看書,但幾乎每一個經過身邊的人都要盯著這方向看一看也足以讓他從那舊的都要掉頁的書里抬起頭來了。
他這時才聞到酒香,也明白了那些路人看的是什么。
他雖是道家,但在他祖師爺那一輩就不介葷腥,不排斥酒肉,只是他吃的東西偏愛清淡而已,但這香氣像他這樣不懂酒的人也聞得出好來,那自然不會是普通的酒,忍不住也跟著回頭看了一眼。
滄黎便是在等他的注意,見他回頭,立刻就報以一笑:“仲谷兄也來一點兒暖暖身,如何?”
“這……在下不慣飲酒的,只是看看這味道從哪兒來而已。”蔣仲谷連忙擺手解釋,臉上也微微發紅。
他說的是實話,滄黎也知他對酒沒有什么喜好,但大好的搭話機會當然不能因為這樣就錯過了。
他低頭跟玄儉交待了幾句,而后自己就端著酒壺走到蔣仲谷身邊:“這就是小童泡給我暖身的,有藥材,這種陰雨天喝最好,不過既然仲谷兄不喜好酒,我就不勉強了,但我府上新近買了些好茶,上好的暢燕夏紅,一樣暖身暖胃,仲谷兄這回就別推辭了吧!”
說著,空出一手輕輕的、緩緩的將蔣仲谷拿著的書抽了出來,見他沒有慍怒的意思,似乎也并不是很拒絕,便一邊跟蔣仲谷閑聊幾句那茶的種種好,一邊給他收拾東西。
木桌本就不大,又因為天氣,蔣仲谷也沒拿多少東西出來,除了一本書就只有一個鎮紙,再把那寫著大大的卦的旗子一收,就算完事了,剩下的就讓玄儉去理會了。
蔣仲谷雖是沒有拒絕,但眼見著東西一樣樣的被收起來,滄黎又面帶微笑的和他說著話,心中卻是百般的糾結。
他自從聽得了那些話以后,便漸漸對滄黎生出了莫名的情緒來,這情緒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叫做什么,似是想要接近,可一靠近了又下意識的覺得焦躁不安,然而拒絕的話卻是怎么也張不開口,總是想起滄黎那一句凄凄涼涼的“我還沒忘就好……”
便像那人就在耳邊低低的念叨著一樣,真切得蔣仲谷都跟著難受。好似一拒絕了他,就讓他更是凄慘悲涼了。
蔣仲谷兩手不安的互相交握著,當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慌張得鼻尖都要冒汗了。
滄黎只淡淡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里正為難。
最安全的辦法應該是讓玄儉取了好茶送到蔣仲谷的清音觀去,免得這樣的氣氛叫他抗拒。
可現在,滄黎只想多看一眼他,多聽他說幾句話,哪怕只是無聲無息的呆在一處也是好的。他那一身的酸痛難忍,只有眼前這老實善良的小道士才是靈藥,才能讓他暫時忘了那些折磨他的痛苦。
所以就算是冒險,滄黎也還是默默伸手握住了蔣仲谷的。
那雙手因為清瘦,手感并不怎么好,但從那皮膚上傳來的微涼的溫度終是讓滄黎一片慘淡的心里生出些希望來。
蔣仲谷略微掙扎了一下,滄黎便收緊了手。
這樣握了片刻,等玄儉整理好東西,兩人手心都溫暖了些。滄黎已經很久都沒有和蔣仲谷這樣肌膚相近過了,幾乎都要忘了那溫度,現下既然已經邁出了一步,就沒有再縮回來的道理,更何況,他放棄了那么多追隨著蔣仲谷回到凡間,要的就是想像從前那樣,同喜同樂,同裘共暖,如今已經看見了一點點熹微的光,又怎么能舍得放開手呢。
從城門處到滄黎住的院子并不遠,兩人一路上都安靜的沒有說話,只有滄黎偶爾的壓抑著咳嗽一兩聲,這氣氛讓蔣仲谷更是莫名的發慌。
好在路途不遠,片刻功夫就到了。
蔣仲谷一直覺得像是滄黎這樣的,連擺個攤子都要小童照顧打理的人定是住得闊氣,但到了地方才發現,也不過就是大一點的院子而已。
院子中間的桂花樹已經開始落葉,陰涼下面是與清音觀一模一樣的石桌、石凳,正屋的門被玄儉推開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立刻就讓蔣仲谷聯想起第一次來這里在那扇門外聽見的那些話。忍不住就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
滄黎也正微笑著看他,神情溫柔。
“……額……”蔣仲谷臉上紅了紅,撓了撓額頭,連忙想著說上兩句話來緩解這尷尬:“聽……聽玄儉叫你仙君……那個……你真是上界仙君?”
滄黎笑著柔聲道:“是啊,算起來……還是你的祖師爺!”
“……”
蔣仲谷眨眨眼,他自然知道天上仙君太無聊的時候偶爾會偷著下凡來游玩,但歷來書上寫的都說這是要犯天規被懲罰的,更何況聽說和親見到底還是兩回事,盡管心中猜測過很多次,但真的被確認了還是相當的吃驚,愣怔了一瞬之后,馬上就作揖行禮,口中鄭重叫了滄黎一聲“仙君”,又道:“小道這廂有禮了”。
便和那年初見時一樣,眼前規規矩矩行禮的小道士還是那么淳樸、寬厚、中規中矩,臉上敬重、嚴肅的神情依舊顯得些微的木訥,。
滄黎伸手握住他,心里酸楚,眼睛發熱。
這場景于蔣仲谷是合情合理的,但于滄黎卻是深埋著的最溫暖的記憶。
熟悉得讓他胸口發疼。
多少時候之前,他也曾告訴他自己是“水德真君”,而后看著他一如剛才一般的行禮。
滄黎緩了緩,才溫和微笑道:“如今我是被貶在凡間歷劫的,你也不必見外,就管我叫一聲滄黎兄吧。”
蔣仲谷頓了頓,臉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他不知道他們之前到底有過什么樣的交往,只憑著不小心聽到的那些話也難以聯想出細節,但總歸不是多美好,現在與被貶、歷劫一聯系,想來想去,這緣由也只能是因為他。
這樣一想,蔣仲谷整個人立刻就慚愧、不安起來。
幸好這時候玄儉已經燒好了泡茶的水端進來。
滄黎也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瞎猜,細心的將茶泡好,又撿著兩人這些日子里的共同見聞聊了起來。
因為身體的原因,滄黎受不得涼,屋子里一直燒著一個小炭盆,再加上熱茶,即使外面秋風起了,屋子里也熱得蔣仲谷一身細汗。
本來的緊張心情也好似隨著這一身的細汗溜出去了一樣,等到一壺茶喝得淡了,兩人已經有說有笑。
只是不知怎么的,外面的天氣卻并不像屋里的氣氛一樣變好,反而是突然就風起云涌,電閃雷鳴起來,還未等幾人從那震耳的雷聲里定下神,外面的雨就瓢潑似的下了起來。
這樣的季節里下這么大的雨在屏江城是很少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