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寫好辭呈,凌天霽打算前往正廳向總捕頭沈萬里請辭。他掐算好了時間,現在日頭漸高,師父理應早已下朝。
剛將信封揣至懷中,穿過長長的弄堂,迎面便碰上了他最不想見到的人,李郡易。
今非昔比,如今的李郡易已是六扇門統領,不再是當初那個寡言少語惟命是從的青年了。
他此時一襲青灰色統領服,上面的銀絲花紋在陽光下閃耀著炫目的光芒,腰懸長長的佩刀,身後的玄色披風隨風晃動,正領著十來號人神氣活現的走過來。
凌天霽正打算繞道去正廳,未料李郡易眼尖,早已瞧見了他,擡手示意身後的下屬原地待命,疾步擋在了他的面前:“這不是淩統領嗎?哦對了,現在應該稱您一聲凌捕頭纔是!看你這麼著急,有何要事?”他挑挑眉,涼涼譏諷道。
說罷,還用手指輕拂了拂袖口的褶皺,滿面桀驁之氣。
凌天霽掀眸,定定望著他,十分平靜的說道:“請你讓開。”
“這條路是我選的,要讓,也是你讓纔對。”李郡易瞇瞇眼,說罷還挑釁十足的伸手指了指他後面小道。
凌天霽不慍不火的直視著他,紋絲不動。
“請你讓開。”凌天霽低低開口,波瀾不驚的將方纔的話重複了一遍。
他這副漠然的神情瞬間激怒了李郡易,自他升職後,便在六扇門很少見到凌天霽。今日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想狠狠奚落他一番,未料他根本不接招,側目望了望身後不遠處的衆捕快,他只覺面子有些掛不住,便大步上前語帶快意道:“凌天霽,沒想到吧?你也有今日!”
凌天霽雙手環胸,仍舊一副好以整暇的模樣,任憑他明嘲暗諷。
卻不知李郡易胸中的怒火已被他悉數點燃,好似拼足周身力氣一拳打下去,未料碰到的卻是一堆軟忽忽的棉花般,讓他驕傲的內心竟無從發泄。
沒什麼比這更令人沮喪的了。
李郡易面色陰沉,眼中一道精光一閃而過,他驀地斜傾身子,對凌天霽附耳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跟那個女刺客的破事!雖不知何方神聖將你救了出來,可眼下朝廷已部下天羅地網,你認爲她還會有命麼?”
說罷偷瞄凌天霽的面色,已是難看到了極點。
“你到底想做什麼?”凌天霽強捺怒意,沉聲喝道。
李郡易瞄了他一眼。快意地仰首大笑,痛快!看到向來沉悶隱忍的凌天霽也有失態的時候,他就痛快到不行!
憑什麼!他倆同時進入六扇門,他就能得到總捕頭的偏愛,而他卻不能!他縱有一手好刀法,可自己箭術也不差,憑什麼一直要聽命於他?
沈萬里那個老糊塗去福州辦差,暫帶總捕頭的位置也毫無懸念的給了他,他就是不平!
還好蒼天有眼,讓他攤上瀆職之罪,如跌至萬丈懸崖,自己的才華纔有了施展的機會,沒什麼比這更大快人心的事了!
李郡易陰狠的扯了扯嘴角,狀似不經意的垂木吹了吹指尖道:“我想做什麼?!你我同僚一場,我只不過想告訴你,你那個紅粉刺客害我幾次失手,下回恐怕沒有這麼好命了
!”
他不說還好,一提到這個,就讓凌天霽怒火中燒。
驀地想起他上次在太子府邸後花園暗傷蕭映月一事,不由大掌一翻,趁李郡易不備,緊緊攢住了他銀絲鑲邊的細窄衣襟,直視著那張囂張不已的臉,眼神如刀,低喝道:“你再敢傷她分毫,我先殺了你!”
李郡易毫無懼色的哈哈一笑,一臉不屑的提醒道:“凌天霽!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在跟誰說話!你如今只是六扇門一個吃閒飯的,竟敢尋畔滋事目無法紀,是想再回地牢麼?”
“你—”凌天霽氣極,卻又無可奈何,半響才悻悻鬆手。
這一局,完勝。
想到這裡,李郡易理了理被捏皺的衣襟,心情大好的瞄了他一眼,故作姿態的一揮手,帶著衆捕快揚長而去。
見他跋扈的身影消失在院子拐角處,凌天霽雙眸寒意漸染,額角青筋浮現,指節直捏到泛白噼啪作響。
自古以來小人得志便猖狂,他要是敢傷害到他身邊的人,他定會讓他悔不當初,十倍奉還!
強自壓下心底的怒火,前往沈萬里的書房,卻被手下衙役告知總捕頭不在書房,自晨間上朝至今未回。
尋師父不著,凌天霽只得作罷。
他去馬廄牽出烈風,打算去東城一趟。既然決心要離開,他想在走之前,處理好一些事。
他先去了東大街有名的趙加酒鋪買了兩壇上等花雕,又去了北街的“飄香酒樓”買了只荷葉燒雞。
剛出酒樓大門,卻見天空烏雲密佈,暗沉不已,早已沒了晨間的豔陽高照。
又要下雨了。
他翻身上馬,急急向城門奔去。
路過一家老字號木工坊時,他心念一動,不由勒馬駐足。進去一瞧,鋪子裡堆放著各式各樣的木料,顏色各異令他眼花繚亂,謝絕店鋪老闆殷勤的介紹,他徑自挑選了好一陣,終於將目光落在了一小塊青色的檀木上。
說不出原因,僅僅一眼,他便喜歡上了這塊靜靜躺在角落的小木塊。爽快的付了銀子,凌天霽小心將包好的青檀木放至懷中。
腦海不由浮現出蕭映月含笑的臉龐,一想到她,心裡頓時便涌現出一絲甜蜜,同時又愧疚萬分。細想起來,認識至今,他都沒有送過她像樣的東西。
這一次,他要親手送她一樣東西。
一件屬於他們的定情信物,雖不是金石玉器,卻是他滿滿的一份心意。
想到以後的日子,他的心就暖烘烘的。
城外十里坡。
凌天霽將烈風栓至十里亭外,拎著著買好的東西,來到了父親墳前。
想來慚愧,他前陣子公務纏身,少有時間前來看他老人家。母親現下去了建康府,這墳塋便無人清掃,在高高的斜坡上,荒草叢生,更顯得孤零零的。
凌天霽心情有些沉重,心中又內疚不已。輕蹲下身子,用手掌將墓碑上的塵埃掃進,又將墳頭上的荒草拔了個乾淨,小心擺上燒雞和花雕,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
這地下長眠的男人,是他兒時引以爲豪的父親,也是當時名動臨安的名捕。
印象中的父親,是個豪爽正義又溫情脈脈的男人,他嫉惡如仇,剛正不阿,一生清貧,卻疼愛妻兒。他立誓要抓緊天下作惡之人,可惜天妒英才,讓他慘遭惡人之手,撇下了他們母子。
兒時一幕幕不由浮現眼前,耳畔似乎還回蕩著父親將自己高高舉過頭頂,父子二人笑作一團的情形……
心裡思念更甚。
時光飛逝,他如今也成爲了頂天立地的男人,他不但謹遵父親遺願做了捕快,還有了心儀的姑娘,甚至有了凌家的血脈……
如今,他也要學父親一樣,去守護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這一去,不知道何時才能再回臨安……
雨淅淅瀝瀝,秋風蕭瑟,不一會兒,整個十里坡便升起淡淡的霧氣。凌天霽仰首瞅了瞅陰沉的天際,雨大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只得將東西收拾好,前往不遠處的十里亭內避雨。
靠著亭柱,望著亭外秋雨綿綿,看來這一時半會怕是走不了了。百無聊賴中,只覺腹中飢餓,便打開荷葉,徑自擰下色澤誘人的雞腿,就著花雕酒,大快朵頤起來。
剛吃到一半,忽聞山下一陣馬蹄聲隱隱傳來,凌天霽放下手中酒罈,凝目望去,只見山坡下的官道處,迎面駛來一隊人馬。
前方是十多名武士打扮的精壯漢子開路,中間是一名騎著高頭大馬一身玄衣勁裝的虯髯大漢,定睛一瞧,正是與他打過幾次照面的御林軍統領,他身後是輛不甚起眼的馬車,馬車後便是緊緊跟隨的三十多名著裝整齊的御林軍。
原以爲是哪家豪門大戶出遊或訪友的隊伍,想來不是,凌天霽思付道。
正打算繼續喝酒時,城門方向又急急奔來一小隊人馬,速度之快,讓他都有些咂舌。隔著雨簾,他終於認出那夥人的服飾,正是六扇門的同僚。而領頭的,正是李郡易。
他們這是在搞什麼鬼?馬車裡面的人又是何來歷,竟能出動御林軍護送,六扇門的人前來這裡迎接?凌天霽蹙眉猜度半響,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躲在柱子後靜觀其變。
兩路人會合後,並未急急離去,李郡易下馬,在馬車前謙卑施禮,似乎是在請示什麼。
這時車簾微動,一隻白淨的手輕輕掀開一角,半露出一張略顯稚氣的臉龐,穿著雅緻考究,竟是位面容俊秀的少年郎。他偏著頭,低低對李郡易吩咐了一句,便撂下了簾子。李郡易畢恭畢敬的翻身上馬,帶著一行人緩緩離去。
李郡易是個極會審時度勢的人,看他方纔神情,馬車裡的人,定是身份尊貴地位顯赫的皇室中人,不然,依他的性子,定不會這般小心翼翼。
不知這少年郎是何身份?排場這般大!而李郡易一行人的出現,令他更加疑惑。
看來這其中許多事,都是他不知道的。
天空隱隱傳來幾聲悶雷,亭外霧漣漣的,將一切景緻籠罩。風吹得雨絲凌亂,令人寒意叢生。
凌天霽心底涌現出陣陣不安,心裡隱隱覺得將有大事發生。
莫非,朝廷也如這捉摸不定的天氣般,要改顏了?
但願是自己想多了罷,他飲罷最後一口,暗暗想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