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飛逝,如白駒過隙,轉眼已是立秋。
作別酷暑,涼風驟至,白露降,寒蟬噤。連著下了幾場夜雨,爲整個臨安城更添涼意。
這一月中,於凌天霽而言,大小事不過三件。
一是趙璟之祖母壽辰將至,他要回建康府一趟??紤]到凌母在京中不便,便將別院的一干下人全部帶上,讓一行人隨老太太回丹霞山頤養天年。
那兒山明水秀,景色宜人,確乃清幽之地。凌母去那實在合適不過。臨行前,趙璟之同凌天霽約好,八月十五日,在丹霞山“如夢小築”重聚。
第二件事,凌天霽的師父,六扇門總捕頭沈萬里在月底趕了回來,不過此時諸事都已塵埃落定,比如凌天霽,已從六扇門統領降至副統領,沒幾日再貶至普通捕快。
沈萬里爲此很是不悅,六扇門乃先帝親手所建,直隸聖上管轄範圍。
儘管寧宗病重,身爲總捕頭的他又遠在福州,但這賞罰之事理應他來定奪纔是,他欲面見太子準備討個說法,但在凌天霽的一番勸說下只得作罷。
此番調整倒並未給凌天霽帶來任何心裡落差,反倒有些如釋重負。只是周遭難免有些閒言碎語,再經過些許添油加醋的描繪,於是他便成了衆人口中那種爲了女人丟了官職的傻瓜,更是成了六扇門新人眼中的反面教例。
大春和秋娘每次聽到都會替他鳴不平,只有凌天霽若無其事,泰然處之。
第三件事,便是他心中那道一直鮮血淋漓的從未癒合的傷痕。
自太子府後花園一番交手後,他便再也沒有蕭映月的任何消息。任他多方打聽,始終杳無音訊。
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日復一日,心中希望又滅掉一分。
她真的不在人世了?難道真的就這樣匆匆而去,留他一人在世間獨自承受煎熬、思念和悔恨?
她若真的死了,他該怎麼活?他甚至來不及親口說愛她……
想到這裡,凌天霽萬念俱滅,心如死灰。
這日天色尚晚,秋雨綿綿。整個臨安城籠罩在一片煙雨迷濛之中,唯有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木犀花香氣撲鼻,清清甜甜,縈繞於路人鼻尖,給予人無限慰藉。
萬大春下午休沐,便打算去城南的“保濟堂”走一遭。秋娘昨夜貪吃,嚐了兩個秋瓜後便有些腸胃不適,她師父老孫頭開的土方子效果甚微,聽聞“保濟堂”的老郎中出身御醫世家,醫術精湛,便打算前去爲她抓兩劑藥。
穿過繁華依舊的南市大街,拐進溼漉漉的青石小巷,前方一丈遠的地方便是“保濟堂”的後大門了。
此時風雨頗急,巷口那端的冷風一陣陣襲來,吹得門上的招牌布簾子獵獵作響。
萬大春不由打了個冷噤,緊了緊外衫,撐著竹傘繼續前行。
這時,一道灰色的身影忽然從藥鋪邁出。只見來人年紀尚輕,身材清瘦,頭戴草氈,因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他渾身冒著水汽,步伐匆匆,向前方巷口奔去。
萬大春瞇瞇眼,望著那道背影若有所思。經過長期辦案經驗分析,若猜得沒錯,那名年輕後生,應該是個女人。雖然她的裝扮與男人無疑,可那略顯寬大的衣衫,任憑怎麼遮掩,也難掩她窈窕的曲線,那輕盈的步伐更是暴露了她的真實身份。
試問,那個男人是那樣走路的?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發現。萬大春撇撇嘴,好笑的搖搖頭。
剛邁進藥鋪大門,就有藥鋪的小學徒殷勤的迎了上來,簡單問了幾句,小學徒便忙不迭的將他領至後堂。
細細說了秋娘的病癥,老郎中便拈拈鬍鬚心中有數,提筆龍飛鳳舞的開好了藥方。萬大春趁小學徒抓藥的間隙,裝作不經意的打聽道:“季節更替,令人防不勝防……不知方纔那位小哥所患何疾?”
“老夫這裡病人無數,不知官爺指的是哪位小哥?”老郎中一臉迷惑,搖頭晃腦道。
“就是方纔出門的那位小哥啊!”萬大春一臉正色,末了不忘補充道:“就是那個頭戴斗笠,灰布衣衫的小哥?!?
“哦,他呀!”老郎中恍然大悟,像是遇到了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語帶戲謔道:“那是位小婦人,哪是什麼小哥!”
自己推測的果然不假。萬大春心中暗暗得意,吹了聲口哨隨即問道:“那她爲何遮遮掩掩,女扮男裝?莫非身患暗疾不成?”
“倒沒什麼暗疾,只是懷有身孕竟然不知……”那老郎中忽然自覺失言,連忙打住,略帶警惕的看著萬大春低聲道:“官爺爲何打聽的這般仔細?莫非那婦人犯了事?”
萬大春忙嘿嘿笑道:“哪裡,哪裡,就是覺得她背影很熟,似曾相識。不覺間多問了幾句?!?
這次輪到老郎中揣測紛紛,他曖昧一笑,臉上的褶子頓時像盛開的秋菊:“如此說來,那名婦人還真有可能是官爺的舊識……”
萬大春輕咳一聲,掩飾面上的尷尬。見小學徒送藥進來,便付了銀子匆匆告辭。
出來時天色已晚,加之雨季,路上行人匆匆,顯得有些冷清。
因心中記掛秋娘,萬大春決定抄近道回去。於是他選擇了一條較之僻靜少人
的小巷。
小巷很深,似遊蛇般蜿蜒望不到頭,遠處隱隱暗暗的燈火,透過搖曳的樹影,在水窪處折射出點點亮光。前方緊閉的小院落偶爾傳來幾聲低低的犬吠,更顯寂靜。
走出這條巷子,穿過老戲臺,沿著河岸繞過一條窄巷,就是六扇門後舍了。想起方纔秋娘神情懨懨的的小臉,萬大春心裡涌出一絲心疼,緊了緊手中的藥包,他加快了步伐。
快至戲臺時,雨大了些。秋雨帶著瑟瑟涼意,絲絲密密,似一張雨簾般將他網住。不一會兒就淋溼了他的發衫。
糟糕!剛剛出藥鋪時,竟忘了帶傘。萬大春後知後覺的一拍腦門,滿心懊惱。那可是秋娘親手給他挑選的,倘若她日後問起,他要如何交代?
萬大春在心裡哀嘆了一聲,正欲折返回去,就在這時,他只覺眼前一花,一股略帶溼氣的疾風驟然而至,就在他微愣的瞬間,一道黑色的身影在朦朧的月下一閃而過,飄進了老戲臺的拐角處,倏而不見。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這,是人還是鬼?
萬大春只覺寒毛直豎,手心竟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來。
這兒曾是城南最爲熱鬧的老戲臺之一,曾有許多忠孝節義、哀怨纏綿的故事在這裡粉墨登場,令無數男女老少如癡如醉,十年前因戲臺不幸失火,燒死了幾位小名伶,這兒就冷清了起來。幾經風霜腐蝕,而今的古戲臺早已殘破不堪,屋頂坍塌一塊,門柱上殘存的楹聯字跡早已模糊,在風中呼啦啦作響,木地板殘缺不齊,無處不透露出斑駁滄桑之感。
因爲曾經出過人命,在清冷的雨夜,更添陰森之意。
剛剛那道黑影,莫不是鬼魂不成?還是自己眼花,晃了神?萬大春只覺這裡處處透露出古怪,儘管他也見過死屍無數,心裡終究有些忌諱。
罷罷罷,現在就折返回去,還是改條道爲妙。萬大春主意已定,便轉身往藥鋪方向邁去。
熟料背後“撲棱棱”幾聲細響後,他倏地扭頭的瞬間,又見兩道黑色人影從他上方的高牆處掠出,驚得戲臺處棲息多時的野鳥蝙蝠一陣亂飛。
跟前次那個黑影一樣,快速飄至拐角後,瞬間也不見了蹤影。
真是傳言中的女鬼索命?還是有人裝神弄鬼,故弄玄虛?萬大春盯著黑漆漆的戲臺,皺眉暗付道。
自己堂堂七尺男兒,豈能相信鬼神之說?
惡鬼不可怕,人有時往往比惡鬼還可怕。就怕有人圖謀不軌,加害無辜百姓。不管如何,自己是捕快,理應去探探情況。他緊了緊拳頭,努力說服自己道。
幾番猶豫後,他還是決定前去探個究竟。
他躡手爬上側面的臺柱,輕輕翻身躍至拐角處,屏息凝神貼著壁面,探頭往裡一瞧,裡面黑漆漆一片,卻是什麼也看不到。
就在他暗暗著急,以爲是自己眼花所致的幻象時,裡間卻傳來幾聲低語。
“你現在除了這條路沒別的了!”一道低啞的男聲隱隱傳來,聲音中帶著幾分焦躁。
“我爲何要走?!”緊接一道清冷的女聲低低傳來,語帶微怒的質問道。
“哼!你不走?你以爲你還有命麼?!”一道有別於其他兩人的嗓音飄來,帶著幾絲妖媚慵懶之氣。
看來並非鬼魂作祟。從這幾人短短的交談中,萬大春發現幾人似乎是在聚頭商議什麼大事。至於談話內容,他還無從知曉。
夜裡在這種地方碰頭,想必定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這個發現讓他有些激動,正待貼耳再欲細聽時,裡面卻又鴉雀無聲了。
就在他有些失望的準備回撤時,只聽得“咣”的一聲悶響傳來,似是被誰踢翻了什麼東西般。緊接那道低啞的男聲語帶咆哮的低吼道:“你!……你糊塗!”
接著又是“砰砰”幾聲,似是在發泄著憤怒和不滿。
萬大春皺眉,有些摸不著頭腦,實在推測不出裡面在上演什麼戲碼。他掏了掏耳朵,努力聽了好一會,才聽到裡面隱隱傳來乾嘔的聲音。
這聲音,爲何這般熟悉?萬大春正待回想,又聽得那道妖媚女聲傳來:“哼!蠢女人……已是自身難保,居然還大了肚子!”
她嗓音有些尖細,是以萬大春這一句聽得十分清楚。
“你閉嘴!”那道清越的女聲傳來,隨即一記掌風向她掃去,萬大春見那招氣勢洶洶,連忙閃開身子,正待暗自僥倖避開,那女聲音量突然拔高,怒斥道:“誰?誰在外面?!”
話音剛落,幾枚鋼針“咻咻咻”幾聲,穿過紙糊的暗窗,直直向他疾飛而來。
萬大春忙一個翻身身形拔起,躲掉了暗器。他手無寸鐵,自知處境十分不妙,正想抽身,只覺耳際一絲涼意傳來,一柄飛刀已經悄無聲息的飛旋至他跟前,還未待他回神,右手臂已被狠狠劃了一刀,刀鋒太快,刮破衣衫時,更是入肉幾分。
淬不及防的被襲,萬大春不由痛呼一聲,捂住鮮血淋漓的手臂,在地上一個翻滾,人以翻至戲臺外側。
“殺了他!”一個身形魁梧的黑影掠了出來,森然道。說話間已身形一晃,截住了萬大春。
緊接兩道苗條的身影前後掠了出來,三個人轉眼
間已將萬大春圍在了中間。
萬大春情知不妙,虛晃幾招,正欲趁機逃走,卻被那黑衣男子鐵鉗般的大手擰住了受傷的胳膊,那鑽心的巨痛讓他不由慘呼出聲。
萬大春情急之下,臨飛一腳順勢向他踢去,卻覺後背一陣痠麻後,身子驀地不能動彈。而那個黑衣男子已閃至跟前,大手一翻,三根手指已牢牢扼住了他的脖子。
猛烈的窒息感瞬間撲來,萬大春極力掙脫,奈何對方手力忒大,他越是掙扎,對方越是用力,招式狠毒,一副制他於死地的架勢。
萬大春只覺腦門前火星飛舞,天暈地轉。腦中一片嗡嗡作響,喉頭緊勒,那種致命壓迫感和窒息感令他十分難受,心裡悔恨萬千。
老大說的對,都怪自己平時太懶,不好好練功,到現在仍然學不會跟蹤要領,暴露了自己不說,還賠上了性命!
死他倒不怕,他只是有些不甘,他還有秋娘在等他,還有老大、凌大娘,還有六扇門的兄弟……
想到這裡,他艱難的擠出話道:“你,你們是,是何人?膽敢,膽敢對,對六……扇扇門的官爺—”
後面的話被黑衣男子狠狠一緊手,生生扼回了喉嚨。
“那麼費勁做什麼,我有見血封喉的硃砂淚,直接結果了他!”那道妖媚的女聲再次響起,低迷的嗓音帶著無比輕柔的語調,說話內容卻令人聞之色變。
是他旁邊的紫衣女子。看來自己難逃一劫了。
萬大春只覺一股涼意直直從背脊躥入腳下,他囁囁著動了動嘴脣,終是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一隻冰冷的小手捏著他的腮,帶著不容反抗的力道,正要往他嘴巴強灌時,對面那個黑衣影子一晃,打翻了紫衣女子手中的小瓶。
“慢著!”黑衣女子低喝道。
那個小圓瓷瓶中的液體瞬間灑了一地,頃刻間地上騰地冒起縷縷白煙,而瓶身一聲悶響後滴溜溜滾出很遠。
好厲害的毒藥!若是就這樣倒進他的嘴裡……後果將不堪設想。即便是死,那也是痛苦萬分。
萬大春看得心驚肉跳,驚懼的仰望著那個出聲的黑衣女人。
果然最毒婦人心,莫非她還有更爲毒辣的手段?!
“你做什麼?”
“你什麼意思?”黑衣男子跟紫衣女子同時出聲,向黑衣女子怒喝道。
黑衣女子置若罔聞的半蹲下身子,捏著萬大春驚恐的臉,低低道:“你剛剛說,你是何人?”
萬大春不明所以,吶吶道:“六,六扇門……”
夜色太暗,小雨紛飛,迷迷濛濛看的不甚清楚。
“放了他!”黑衣女子冷冷道,說罷衣袖一揮,一股力道震得兩人均是後退半步。她揪著萬大春的衣襟,將他從地上倏地拽起,拉至眼前。
“是你?”黑衣女子面上一愣,表情微滯,不覺間訝異出聲。
與此同時,萬大春也看清了她的臉,十分震驚的失口叫道:“你,你是?!”
他話還未說完,只聽得“咔嚓”一聲脆響,似是骨頭斷裂的聲音,在夜裡聽來分外清晰駭人。萬大春一聲慘叫,整個身子直直向地上撲去。
“你做什麼?!”黑衣女子怒喝道。
紫衣女子越過她,玉手一揚,點了萬大春的啞穴。因不能言,他整個身子疼的蜷縮了起來,像有氣無力的蝦米般,只剩下瑟瑟發抖。
“必須殺了他?!焙谝履凶诱Z氣陰森,整個人渾身透著森森的殺氣。
“不能殺!”黑衣女子快他一步,掠至萬大春身前,出手替他襠下了那凌厲的飛刀。
“你瘋了?他已經認出了你,不能留。”黑衣男子不加思索道。
“那也不能殺。”看了看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萬大春,黑衣女子態度很堅決。
“你何時變得心慈手軟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紫衣女子不解的看著她,涼涼提醒道。
“這是我的事,你們無須插手。”黑衣女子漠然道,說罷扶起萬大春,不再理會他二人。
黑衣男子陰鷙的眸子閃了閃,手中的飛刀在指尖來回打轉,十分惱怒的瞪著她。紫衣女子面色不豫的與黑衣男子對視一眼,默契的擺好了架勢。
“你們打不過我,別逼我出手?!焙谝屡铀坪趿系剿麄兊呐e動,涼涼提醒道。
兩人悻悻的收了手,兩敗俱傷的結果他們無需實踐,只是對同伴的舉措十分不滿。
黑衣女子靜靜的看著他二人,半響道:“放了他,以後我絕不連累你們?!?
黑衣男子和紫衣女子聽罷一愣,有些吃驚她的轉變。
“算我求你們?!焙谝屡诱Z氣一軟,低低道。
說罷挾著昏死過去的萬大春,掠下戲臺,急急往巷頭掠去。
紫衣女子正要飛身阻止,被黑衣男子面色複雜的伸手攔?。骸八懔耍伤チT!”
“可是……”紫衣女子不甘的反駁道。
“沒有可是,你我二人從未見過她。走吧?!焙谝履凶油堑篮谟跋У牡胤搅季茫荒槻荒偷?。
若有下次,便是兵刃相見了。
生死無常,各安天命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