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然瞬間明白了。
他說的恰恰是因為太重要,意思是,正是因為重要,反而無法去實現它了。
這個邏輯感覺很繞,還有點吊詭。
但以顧離剛才的那番講述,沈然又是全然能夠理解的。
他感覺此刻或許再沒有比自己更理解顧離的人了。
有時候人的心理就是如此難測而不受控制,終其一生,我們都在慢慢學著認識自己,了解自己。
很多人都未曾發覺,一件太過渴望的事情,往往是難以實現的,同樣的,一個太過渴望的人,也難以去相處。
這主要是由我們的心理因素決定的。除非你有足夠多的經驗和謀劃,亦或者你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渴望這個人,或這件東西。
否則,當你面臨這件你渴望的東西時,就能夠充分地感受到它的力量。
除了能夠帶給你想象自己成功之后的喜悅以外,它還會帶給你放大的忐忑,焦慮和恐慌……
至于,這種不安的心理究竟會被放大到多大,則要因人而異了。
顯然,對于顧離來說,這已經超出了他所能夠承受的范圍。
只是想像女孩再一次露出失望,甚至是不屑的表情,他便已無法承受。
“我不知道別人會怎樣看待這件事情,會覺得我小題大做,不可理喻,懦弱,或者是什么。我知道自己無力承受,甚至在踏上舞臺的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這場演出中的顧離,將不是平時的顧離,不是他們夸口的,強大的顧離。
我是失控的。
在飛機還沒有完全抵達申市的時候,我就有了預感。或許,我的人生注定要落空。我其實做好了迎接失望的準備,我已經在心里放棄了。”
在沈然過去的職業生涯中,常聽到一種說法,很多人并不真正了解自己,他們有的時候并非真的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渴望成功,甚至會在努力的過程中不自覺地阻止自己達成目標。
當然,這些都是發生于自己的潛意識中,當事人往往沒有意識到,也不會承認這一點。最終,會有極大的概率導致事情落敗,使得他們終其一生,延續著過往的生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們抱怨著命運,卻沒有意識到潛意識中,自己早已在做出了選擇。
“其實我只是在心中隱隱有了這樣的想法,但那時的我還未真正地做出決定,也沒有通知相關的工作人員,所以劇院照常掛上了我的海報,還有兩天就要正式演出了,我心里十分猶豫和掙扎。
雖然徹底沒有了信心,但作為這個年紀的成年人,不可能一點沒有考慮自己的責任。”
沈然原以為顧離就是因此而放棄了演出,聽顧離這么說,一時又陷入了困惑。
顧離先前便說,自己的決定與那女孩有關,如果不是因為想起她,所以放棄,又會是因為什么呢?還有自己在他的音樂中感受到的那股強烈的憤怒,以及這場煙火又意味著什么呢?
僅僅是取消演出過后的失落么?
“我看到她了。”
“她?”
“對,就是她,那個女孩。”說起自己見到那個女孩,顧離的聲音仍然微微顫抖,“我能確定,那就是她。她的樣貌,五官,就和我想的一樣,她變成熟了些許,但是模樣沒有大變。當時我不太理解,她為何會在那個時間,穿著那樣一身衣服出現。”
“什么樣的衣服?”沈然問。
“那樣……休閑?不,也不是休閑而已,那就是一身常穿的衣著吧,可以看得出來,是那種平時不太講究的時候,出街,購物,買菜時候會穿的衣服吧,舊衣服。”
“這一點和你預想的不同。”沈然也同樣意外,他沒想到顧離會用這么接地氣的詞匯描述女孩,那她當時的狀態一定是很日常了。“你是在哪里看見她的?”
“就在劇院,上午我就到劇院來踩點舞臺,活動方還策劃了一個小小的互動,他們在網絡上預告了我將來提前踩點練琴的信息,讓感興趣的朋友屆時可以提前來與我見面,以此來預熱這場表演。”
“這么說,她也是得到了消息過來見你的?”
“我不清楚。”他低下頭,情緒似乎有些低落,轉而想起了什么,抬頭問道:“你們倆不是么?應該只有收到了活動通知的人,才知道我今天的排演。”
沈然下意識與一旁的陸城對視一眼,回道:“嗯,我們也是收到了通知。”
這里沈然沒有用實話回答,那樣要解釋太多不必要的事情,于是就這么附和著說了。
“我當時的確認為……她應該也是看到了活動通知,來這里看我的。她就坐在一層的觀眾席里,我完全沒有想到,就這么突然地見到她了。我有些意外和緊張,但更多的是驚喜。只是她的位置有些靠后了,我想如果她提前聯系我,我可以給她安排在前面的位置,不過當時到場的人并不多,前面還有許多位置空著,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坐在后面。
我的互動和表演開始了,臺下不時有人鼓掌,為我祝賀。
她就那樣看著我,我確定她眼神的方向是看著我的,然而,我又無法確定,她是否與我有眼神的接觸……
距離有些遠,而我看她臉上并沒有笑容。
確切地說,她好像沒有什么表情。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我想著活動結束以后,和她好好聊聊就會知道了。
然而,就在我這么想著的時候,她突然轉頭望向演出廳后方的出口處。
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喚她,又或者她想起了什么,然后她就站起身來,從那個出口快步地走了出去。
她走了之后,直到活動結束,也沒有再回來。
這個時候我意識到,她應該是走了。
一秒鐘,只一秒鐘的時間,我就明白了過來。
她不是來看我的,她并沒有計劃要來看我。
我甚至不清楚她是否知道自己走入了我的演奏廳。她應該就是來出街,或者買菜的。即便她望著舞臺,看了我好一會兒,也并沒有認出我來。
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會發生的,我的海報已經貼在了外面,但凡留心觀看過海報的人,應該都看見了我的名字吧。
她連我的名字也沒有看見,甚或,看見了也沒有記起我么?
她不記得有一個名叫顧離的人曾經與她同校,甚至喜歡過她。
你能想像我內心的荒唐感受么?
太荒唐了,這完全出乎了我的預料。
我想像過我可能會成功,從此讓她刮目相看,我也想像過自己的失敗,至此一蹶不振,失落而返。
我甚至想像過她繼續厭惡我,覺得我在與她較勁,讓她的心理不再平衡。
我想過種種可能……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還有一種可能竟是,她根本不記得我!
我想,這個劇場只是她逛累了之后歇腳的公共場所,她并沒有精心裝扮的準備,也沒有打算要見什么重要的人。
在這個我花費近二十年時光才搭建起來的舞臺上,在聚光燈中的我,至始至終都不在她的視線范圍之內!”
顧離自嘲地笑笑,接著他問了沈然一個問題:“那一刻,在我心底萌生了一個問題。你說,一個人是被自己所愛之人糟糕對待,仇視厭惡更痛苦一些,還是被對方完全遺忘,不予計較更為痛苦呢?”
這是一個好問題,它很微妙,問到了一個人靈魂的深處。
沈然還在細細思索兩者的不同時,顧離就給出了自己的回答:“在那一瞬間,我有了自己的答案。無疑,后者會帶給我更大的痛苦。”
因為在前一種情況之下,至少你們是勢均力敵的。
沈然在心里這么回應著顧離,但他沒有將這句話再說出口。
人心的微妙百轉千回。
沒有經歷過的人很難體會個中曲折。
可以看出,單單是訴說一遍這個過程,都讓顧離重新體會到了那份痛苦。沈然不忍對此再多做評述。
三人靜靜地沉默了一會兒,沈然又想起了什么,問他道:“所以,當時你非常憤怒?”
“是的。憤怒,可以這么說吧。我很難形容當時的感受。爆炸,也許吧,也許你的說法是對的,驚愕,痛苦,羞辱,脆弱,全都交纏在一起,我已經很難說清……”
“有過毀滅的的想法么?比如,想要報復,毀滅周圍的所有事物,或者是人?”這個問題有明顯的引導性,好在顧離先前并不知道沈然對他的猜測,要是顧離早知道沈然猜測他是一個即將投放炸.彈的危險分子,或許現在也不會與他深談這么多吧。
“毀滅……”他苦澀地笑笑,道:“這我倒不清楚。在那個時候,巨大的空洞和失落讓我呆立在那,要說毀滅,我也許更想讓自己毀滅吧。那樣,就能夠徹底地擺脫……”
沈然微微皺眉。
聽起來他并沒有真正的傷人念頭,應該就是這里出了差錯。
他與陸城對視一眼,兩人在目光中相互確認了這一信息。
“所以,關于毀滅的念頭,最后就演變成了一場煙花?”沈然繼續追問細節。
“是吧。結束了。還能怎樣呢?我能夠真的為了這件事而毀滅自己么?”他仍是苦笑,“人活著不就是這樣?它不足以令你以激進的方式了斷自己,也難以完全地擺脫困境,就這么延續著,在一種苦澀的滋味里往下延續著。
煙花,是我給自己的一場儀式,也是我對她的最后一次紀念。無論在這之后過后,我還記不記得她,我都得提醒自己,該結束了。”
從一個心理咨詢師的角度來看,這一次痛苦的打擊對于顧離而言未必是壞事。我們難以從一種處境里擺脫出來,有時候恰恰是因為情況還不夠糟糕。
還不夠糟糕,以至于我們處于拿起與放下之間,無法真正地做出決定。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現在情況糟透了,他終于有了放下過去的動力。多年后,或許他會感謝這段經歷,成長和智慧往往伴隨著疼痛。
這么說來,至始至終,他的想法都是給自己放一場煙花,釋放自己過去的不甘,與暴力和傷害無關?
他是在情緒崩潰之后,突然取消了演出的吧。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沈然與陸城聽見了他獨自一人傷心演奏的音樂,并且走入了演奏廳,當時,互動活動已經結束,只剩顧離一人架著提琴演奏著。琴聲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沈然只讀解讀出了其中的部分,很快顧離奏出了他即興創作的,巧妙絕倫的結尾,戛然而止。他走出了劇場,就像自己的過往,一去不復返。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或許都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