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三日,眾人聚在一處商量了幾回,也沒商量出個解決之道來。而且緣來的生意越是紅火,眾人的心里便越是堵得慌。
窩在店里也不是個辦法。
賀三一得了空,便去得月閣守著連雙水。可是這幾日連雙水都沒露面,打聽了下,他竟包了個惜花樓的紅牌姑娘,吃住都在那里了。賀三為人正派,不屑踏入惜花樓半步。
賀六也去打聽有沒有合適的鋪面,可是勉強看得上眼的,地段不算最佳的,合適的也要三四十兩銀子,大大地超出了預算。
莊善若伴著蕓娘管著包子鋪,一邊擔心著緣來的命運,一邊揪心著伍彪的傷勢,眉頭竟沒有舒展過。
只有賀千賀萬,年幼無知,依舊嘻嘻鬧鬧,給籠罩著愁云慘霧的緣來帶了些生氣。
這一日,蕓娘見莊善若心中煩悶,等過了晌午,便推著莊善若出門:“善若,與其我們兩個在家里大眼瞪小眼的長吁短嘆,倒不如你出去散散心,說不準還能想出什么主意來。”
莊善若知道蕓娘是好意,便也告了假,自去附近的幾條街逛去了。
春末夏初,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縣城里年輕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早就換上了艷麗的春裝,像是要和繁花爭艷。
莊善若沒有帶換洗的衣裳,穿了蕓娘的一身八成新的夏衫,卻是煙灰壓了玫紅。既嬌艷又不顯得村氣,惹得街上路人的目光頻頻地落在她的身上。莊善若自己想著心事,卻是渾然不覺。
不知不覺間。莊善若踱到了縣城最熱鬧的南大街,鄭小瑞的得月閣正占了這條街上最醒目的位置。雖然早已過了中午的飯點,可是得月閣里另有一撥消閑喝茶的客人,也不顯得冷清。
莊善若站到對面的一家茶葉鋪子的墻角,將自己整個身子藏在幌子造成的陰影中,瞇了眼睛去看在明晃晃太陽下的得月閣。
縣城里最好的酒樓有三層高,底樓是大堂。上面兩層是雅間。莊善若猶記得那次與賀氏兄弟共闖得月閣,從鄭小瑞手中僥幸全身而退的事。
鄭小瑞雖然手段毒辣。可是他的狠全都是在表面,比起連雙水藏在骨子里的陰毒來,莊善若寧可和鄭小瑞明刀明槍地干上一架。想讓連雙水良心發現,放過緣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按照連雙水的做事風格。不將緣來折騰得惡心到家了他是不會罷休的。
要是鄭小瑞還在縣城就好了。
莊善若被自己腦海中無意識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她竟然對神憎鬼厭的鄭小瑞報以了期望,或者想整垮緣來只是連雙水越過鄭小瑞的個人行為?
莊善若將目光投到得月閣的二樓,就在那里的一個雅間里,鄭小瑞答應給緣來一條生路。他雖狠毒,可是向來說一不二,自然不會出爾反爾。況且,小本經營的緣來也不值得他如此處心積慮地要除之而后快。
得月閣的琉璃瓦反射著炫目的陽光,讓莊善若的的眼睛瞇了又瞇。她正想收回目光。卻不由得被當中的一個窗口吸引住了。
有個華衣盛裝的年輕女子正單手托了下巴靠在窗臺上。雖然隔了一條街,可是她精致的眉眼,像貓一樣慵懶滿足的神情清清楚楚地落到了莊善若的眼底。這個女子不算是頂標致。可是那眼角眉梢舉手投足間擋也擋不住的風情像是水一樣滿溢了出來。
這分明不是個良家女子。
不過,也不算奇怪,常常有人會攜了煙花女子出入茶樓酒肆作陪,用真金白銀換取嬌媚新鮮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不知怎么的,莊善若突然想起了榴仙。也不知道這個曾經惜花樓的頭牌姑娘有沒有能夠抓緊鄭小瑞的心,當穩了他的姨太太?
莊善若暗自哂笑了一聲。正要收回目光,突然有個男子的身影出現在那個女子的身側。
這個男子也還年輕也算是英俊,卻舉了一個酒杯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嘟起了嘴唇避過臉去。男子不以為忤,溫柔地扳過她的肩膀,在女子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頓時逗得她笑靨如花。
男子又將手中的酒杯往女子面前送了送。
女子嬌嗔地笑了笑,就著男子的手將酒一飲而盡,卻并不咽下,撅起紅艷艷的嘴唇,鼓起腮幫子,湊到男子的唇上,就這樣口對口,將自己嘴里的酒哺到男子的嘴中……
莊善若眼皮一跳,趕緊垂下眼簾,不去看那香艷的一幕,耳根子卻不由自主地有些發燙,心也不由得砰砰地連著跳了好幾下。
她縮在茶葉鋪子的陰影中,直等到那一對忘情的男女消失在窗口,才敢挪過身子低了頭,匆匆地從得月閣前經過。
那個男子,她分明認得。
正是許家寶!
莊善若低了頭趕路,心里卻是暗暗覺得納罕。許家寶自從得了許德孝名下的好營生后,一年里倒有十月都盤桓在縣城里。童貞娘雖然精明,也將元寶送到縣城的外祖家,可是畢竟連家莊里還有個婆婆在,她不可能拋下許陳氏到縣城里與許家寶雙宿雙棲。
百善孝為先。既然許家寶為了養家糊口不能在許陳氏面前盡孝,這副擔子也只能夠落在童貞娘身上了——即便她再不樂意,可是“七出之條”中一條“不事舅姑”就將她吃得死死的,除非她像莊善若那樣,不想做許家的媳婦了。
在莊善若看來,童貞娘雖然嘴皮子厲害,可是對許家寶倒是死心塌地的。也不知道許家寶另結新歡的事情她到底知情不知情。按照童貞娘的性子,是吃不得半點虧的,若是真的知道了,必然是按捺不住,定要將許家鬧個天翻地覆的。
莊善若雖不喜童貞娘,可是心里也不由得有幾分唏噓。
不過,這事她既便是見了,也只會是悶在心底——她沒有立場也沒有必要去管這場閑事,而且,許家寶如此忘情,估摸著沒過多久就會在精明的童貞娘面前露出馬腳來,她又何故枉做搬弄口舌之人?
眼前最要緊的事便是如何化解緣來的危急,旁的全是次要的。
莊善若悶悶地走了兩條街,身上不由得奧熱起來。蕓娘身材比她高大些也豐腴些,這套夏衫穿在身上難免有些累贅。
莊善若抹著頭上的汗珠子,順勢在一家看起來干凈清爽的茶寮里擇了最不顯眼的一張桌子坐了,要了一壺茶,慢慢地喝著,一邊想著心事。
茶寮里零星地散坐了幾桌客人,大多粗布短打,也有幾個穿了體面長衫的。
莊善若用目光在茶寮里溜了一圈,自是低下頭喝茶了。溫熱的茶水喝到肚里,又解乏又解渴。
隔了一桌有兩個穿長衫的客人點了一壺茶,要了幾碟粗制的點心,一邊喝茶一邊閑聊。
莊善若無聊聽了幾句,不外乎是講些八月州里鄉試的事情,看穿著言談似乎也是進學的秀才,可是眉目卻不甚清朗,倒有些混沌之氣。
莊善若不由得想起了許家安。他改變主意,重新去參加鄉試,就是為了向她證明他并不是一無是處。莊善若不禁苦笑,她處在這樣尷尬的境地,又該怎么去勸他呢?
若是心中有愛,即便他癡傻一輩子,鸞喜也會以陪伴他左右為人生最大的幸事;若是心中無情,即便他“春風得意馬蹄急”,贈她鳳冠霞帔,對她來說,也比不上伍彪從集市上花幾百文贈她的銀簪子更得她心。
只可惜,許家安沒有想明白這層——或者,他知道其中的道理,卻只是當局者迷。
莊善若喟嘆。
許家安何其不幸,這個世界上曾經出現過和他琴瑟和鳴的那個人,卻因為種種偶然而只能咫尺天涯了。
莊善若喝了半壺茶,歇了腳,正想招呼伙計結賬,卻聽到那兩個書生換了個話題,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了。
“這茶水泡了三泡后,便淡而無味了。”
“便宜,才五文一壺,花上十文錢夠我們兩個坐這兒消磨半日的了。若是想吃好茶好點心,上得月閣去!”
“嘖嘖!得月閣的茶我喝過一回,碧螺春,那滋味!”長臉的書生嘆道,“還有美貌的小娘子在臺上撫琴助興。”
“若是讓嫂子知道,嘿嘿!”圓臉書生促狹地笑道,“聽說鄭老板有些日子沒露面了。”
“你竟不知道?”
“怎么?”
長臉書生朝四周看了看,莊善若趕緊伏下頭去。
“聽說鄭小瑞去京城了。”
“去京城做什么?”
長臉書生壓低聲音,道:“我內人舅爺在四通錢莊里當差,聽說鄭小瑞在京城里的靠山出了點狀況。”
“不是有他姐夫縣太爺撐著嗎?”
長臉書生不屑地瞥了圓臉書生一眼,覺得他很不上道:“你看鄭小瑞那么一大攤子生意靠個縣太爺哪里撐得起來,說不準縣太爺靠的還是他呢!你沒聽說縣太爺夫人三年懷倆,至今也不敢收一房姨太太。夫人說往東,我們縣太爺可不敢往西了。”
莊善若心念一閃,她倒沒想到這層。怪不得鄭小瑞如此橫行無忌,看來背后另有大靠山。她趕緊斂聲屏氣,去聽那兩個書生再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