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將大鐵鍋中的綠豆粥攪了攪,免得糊了鍋底,然后便退到一旁的板凳上坐下了。
此時天色將黑未黑,西邊的天空上還帶著幾片絢麗的云彩,可是東邊的樹梢上早就悄悄地升起了淺淺的一彎月亮。
莊善若微微感受到從柳河那邊吹來的一陣久違的涼風,柳河里的民夫依舊是忙得熱火朝天——能在最悶熱難耐的中午多歇一個時辰的晌,他們都樂意在傍晚的時候補回來。
眼瞅著柳河邊的堤壩已經(jīng)很有幾分樣子了,再過十八天,這個工程結束,柳河就像是調(diào)皮慣了的孩子被拘束了起來。
遠遠的,就看到周全榮邁著小短腿,搖搖晃晃地過來了。他肚子吃得滾圓,也不知道從里正家吃了什么好東西回來——民夫們的晚飯推遲了一個時辰,周全榮樂得干脆連陪著敷衍半個雜面饅頭都省了,從里正家吃飽喝足回來,剛好散著步回來監(jiān)督民夫們下工。
莊善若將眼睛別了過去。她從不以貌取人,可自從知道了容樹媳婦和周全榮的這層關系后,她每看到周全榮心里便是一陣的膈應。也難得周全榮這十來天將這身公服穿得住,這領口袖口卻都被汗?jié)n得黃黃的,若是拿指甲刮一刮,恐怕還能刮得下一層鹽花來。
周全榮瞪了綠豆眼轉了一圈,沒看到容樹媳婦,心里不免又有些癢癢的,他慢慢地踱著。往土灶的方向過來。
莊善若見周全榮搖搖擺擺地過來,懶得敷衍他,起身操起了長柄木勺。掀開鍋蓋,將里面煮得熟爛的綠豆粥攪了又攪,讓它趕緊涼下來。
“容樹媳婦呢?”
“剛才還在呢!”莊善若冷冷地道,眼睛都懶得抬。
“哪兒亂晃去了,別是又偷偷地家里去了。家里那樣一個癱男人,也虧得她時時刻刻惦記著。”周全榮在里正家喝了幾杯黃酒,剛好微醺。臉上紅紅肚里暖暖,正是舒服。說話便有些撐不住了。
莊善若冷笑了一聲,沒有作答。
周全榮素來見莊善若都是冷冷淡淡的,也沒放在心上,欺身上前。往鍋里一瞅:“竟還是綠豆粥!嘖嘖,這綠豆還要煮湯喝的,可別這樣散漫著使了。”
“綠豆湯是防暑,綠豆粥也是防暑,怎么說是散漫著使了?”莊善若忍了心里的嫌惡,道,“這綠豆也算不得什么好東西,難不成我還偷偷的藏了掩了拿回家去不成?”
“許大媳婦,我不過是白問一句。你這……嘿嘿嘿嘿!”周全榮心情好,不和莊善若計較,更沒有聽出她話里濃濃的諷刺。
看了幾遍也沒見著容樹媳婦。周全榮不由得有幾分敗興,他趁了酒興,涎著臉看著莊善若。這個媳婦細皮嫩肉的,比起容樹媳婦來自是另一番風情。若是說容樹媳婦是一道家燒的油汪汪的紅燒肉,那么許大媳婦便是得月閣精心烹制的一道小菜。
周全榮咽了咽口水。
只可惜,這個許大媳婦看起來拒人千里之外。就沒對他露過笑模樣,似乎也很難留什么把柄到他手里。況且聽說她家男人正在州府里參加鄉(xiāng)試,一個不小心就成了舉人娘子。周全榮即便是心癢難耐,也不敢輕舉妄動。許大媳婦和容樹媳婦不同,他知道自己惹不起,可是即便是惹不起,也不妨礙他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
莊善若心里厭煩,卻也不能趕周全榮走,只得悶悶地拿起碗,將粥盛了出來,以便涼得更快些。提防著周全榮做事不能專心,手腕便不小心碰到了鍋邊,忍不住“哎呦”一聲叫了出來。
“呦呦,燙著了不是?”周全榮作勢張望著,嘴里不由得說了風話,“這細皮嫩肉的手若是留了個疤可真真是可惜了!”
還沒待莊善若反應過來,突然從斜刺里躥出一條大黑狗來,前爪撐在地上,伏低了身子,沖著周全榮嗷嗷地吠了幾聲,露出嘴里白森森的牙齒。
周全榮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往后退,嘴里猶強硬著:“哪里來的狗,哪里來的狗?”被幾杯小酒催出來的那一點色心早被嚇得縮回去了。
“黑將軍,莫叫莫叫!”
黑將軍悻悻地沖著周全榮打了個響鼻,縮到了莊善若的腳邊,兩只耳朵依然警惕地豎著。
“許大媳婦,這狗是你的?”周全榮瞪大了眼睛,這狗站起來都快到他腰部了,生得兇神惡煞一般,倒是聽莊善若的話。
“嗯!”
“你出來做活,還帶條狗,恐怕不合規(guī)矩吧?”
“規(guī)矩?不知道周老爺說的是什么規(guī)矩?這狗安安生生的,并不耽誤我做活。”
周全榮梗了脖子想了想,的確沒有這個規(guī)矩,他眼珠一轉,道:“你這狗總要吃總要喝吧,這縣衙里的糧食可不是給你養(yǎng)畜生的!”總算是想到了一樁,養(yǎng)條狗本不是什么大事,況且還能幫著看場呢。若是許大媳婦能夠向他說幾句軟話,至于吃幾個饅頭的事,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算了。
莊善若卻冷笑:“周老爺,每頓兩個雜面饅頭的定量,我吃不掉,勻一個饅頭出來給黑將軍,也不算是壞了規(guī)矩吧?”
“這個——”周全榮有些狼狽,想不到素來寡言少語的許大媳婦今兒句句話里都帶著刺兒。
“哪來的狗?”許寶田抹著手上的泥水,湊了過來。
黑將軍警覺地將上半身豎了起來。
“好狗,好狗!”許寶田嘻嘻地笑著,也不顧手上臟污,從蒸籠里抓了一只饅頭就啃了起來,權當周全榮不存在。
周全榮不敢惹許寶田,訕訕地嘟囔了一聲,朝柳河邊走去了。
“這老烏龜,和你說了些不規(guī)矩的吧?”許寶田拿咬了兩口的饅頭點點,笑道,“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也不知道在哪兒灌了黃湯,一身的酒氣。”
莊善若擰過臉來不去理他。
民夫們下了工,在蒼蒼的暮色中拖了疲憊的身子走向他們簡陋的晚飯。
“他可算是看錯人了,若是容樹媳婦也就罷了。”許寶田費力地將饅頭咽了下去,道,“你不知道,那老烏龜和你說話的時候,你那好表哥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莊善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果然那日被他聽了些不該聽的。
許寶田將剩下的半個饅頭叼在嘴里,空出兩只手束了束腰帶,重新拿了饅頭,道:“我琢磨了一晚也沒琢磨出你是咋想的。許大郎若是這趟真能中了舉人,那身價可就不一樣了。你表哥再好也不過是一輩子在土里刨食,若是碰到老烏龜那樣的欺負你,也只敢瞪了眼珠子瞧,拳頭也不敢輕易地揮下去。你說說看,你到底圖的啥?”
莊善若不理他,民夫陸陸續(xù)續(xù)過來,領了自己的晚飯,各自散去吃喝了。
許寶田嘎嘎笑了兩聲,又道:“你表哥也不過是長了一身好皮肉,你難道就好這口?嘎嘎嘎嘎!媳婦,你看看,我瘦歸瘦,可該使力氣的時候從不惜力……”
這話說得粗俗,莊善若的臉不由得紅了紅。
許寶田看在眼里,壓低了聲音笑道:“莫非,許大郎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是用來看的。你別說你還是個雛兒!”
莊善若轉過臉來,狠狠地剜了許寶田一眼。
許寶田蹙縮在一處的五官突然舒展開來,臉上便帶了一絲猥瑣的笑來:“怪不得,怪不得,這守活寡的滋味可是不好受的。我只聽說許大郎傷了上頭,沒想到連帶害了下頭!”
莊善若又羞又惱,恨不得將手里的這勺還冒著熱氣的粥潑到那張令人生厭的臉上去。
“怎么,莫非我又說對了?”許寶田得意萬分笑得本來就歪斜的嘴巴更是咧到了耳根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莊善若從齒間恨恨地擠出這三個字。
許寶田更是樂得打跌:“呦,不容易,總算是開了金口了!”
莊善若知道對付許寶田這樣的無賴,不理不睬是最好的辦法;大庭廣眾之下,諒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來。
“媳婦,你和你表哥這樣郎情妾意的,難道就不怕許家人知道?”許寶田又將聲音壓得更低,“若是你能給我個好臉色,哥哥我倒是還愿意幫你們隱瞞一二。都是苦命鴛鴦,誰也別為難誰了!”
莊善若聽他越說越離譜了,忍不住低喝一聲:“黑將軍!”
黑將軍早就看著面前的這個歪眉斜眼的人不順眼了,巴不得莊善若一聲,自是虎虎地從地上躥起來,沖著許寶田毫不客氣地一頓吠。
“好狗,好狗!”許寶田也不怕,反而蹲下了身子,將手里剩下的半個饅頭掰成兩半送到黑將軍的面前,“嘖嘖,嘖嘖,吃吧,吃吧!”
莊善若心中一警,她倒是忘了許寶田偷雞摸狗之輩,自然不像周全榮那般害怕大狗。
“來來,吃吧吃吧!”許寶田喋喋地安撫道,“叫黑將軍是吧,趕明兒我給你搞兩個肉包子過來!”
黑將軍見莊善若沒有進一步的指示,有些迷糊了。它小心地湊近了半步,將濕漉漉的鼻頭湊到許寶田的手上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