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略帶拘謹地坐著,手旁的茶幾上擱了個細瓷白胎的描金茶碗,還有幾盤精致點心。
這是一間小花廳,不大卻布置得很精致,卻又不是那種刻意的精致,而是帶了一種漫不經心的隨意來。鋪在椅子上的墊子都是半新不舊的,卻能讓人一眼看出上好的料子和精細的繡工來。靠窗放了個琉璃花瓶,插了一把粉白粉白的梨花,白的花瓣,黃的花蕊,更是給這個房間帶來了一絲雅致。
這間小花廳通往內室,由一個湘妃竹簾子遮著,上面細細地織了“花開富貴”的圖案。
莊善若慢慢地喝了半碗茶,她心里有事,咂摸不出這碗好茶的滋味來。
竹簾子動了一下,有個窈窕的身影從內室閃了出來。
莊善若趕緊將茶碗放好,正襟危坐。
卻只是個丫鬟,穿了一身翠,鬢邊簪了兩朵珠花,細眉細眼的,是府里略有些體面的大丫鬟。
莊善若一欠身子:“琴兒姑娘,你家太太?”要不是恰好在門口碰上連雙秀身邊的丫鬟,能不能進得了鄭府的大門還是兩說。
琴兒一笑,抬抬手:“你坐你坐!你叫我琴兒好了。”
莊善若目光卻往竹簾子上看了又看。
琴兒會意,道:“太太等會就出來。”然后利索地走到茶幾旁,將裝了精致點心的盤子往莊善若身側推了推。殷勤地道:“你先用些點心,連家莊離這兒不算近。我伺候太太快三年了,除了舅老爺。也沒聽說連家莊里還有什么親眷。”
莊善若笑笑,不作聲。
要不是在鄭府門口恰好碰上要出門買東西的琴兒,莊善若早就被守門的那兩個兇神惡煞的家丁一把推出門去了。
“連家莊許家?是太太的表親嗎?”琴兒是個跳脫的性子,有些好奇地又問了一句。
她去給太太回話的時候,太太正倚在美人榻上看書,聽到了連家莊許家五個字,書都從手中掉了下來。臉上露出了既迷茫又期待的神情來,兩只眼珠子竟像能發出光來!
琴兒知道太太生得極美。可是長年都沉著一張臉,看不出喜怒哀樂來。即便是當著老爺的面,也全然是一副風輕云淡的模樣,怪不得府里的下人背地里偷偷地給太太起了個諢號叫“木美人”。
太太除了春天的時候去花園里賞賞花。平日里基本就沒跨出過院門。一年四季的變化,全靠著小花廳里的那個插著時令鮮花的琉璃花瓶來呈現。
琴兒偷偷地打量著這個連家莊來的媳婦。
這個媳婦長得也標致,雖然是農婦,可是細皮嫩肉的,特別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略略那么一轉,端的是一片瀲滟。
莊善若聽得琴兒又問,只得含糊地道:“和你們家太太娘家沾了點親。”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琴兒的目光在莊善若粗蔽的衣裙上一溜,會意地一笑。也就不再問了。原來,是來打秋風的。
“琴兒!”
竹簾子后傳來清凌凌的聲音。
琴兒暗自吐了吐舌頭,趕緊上前打起了一半的竹簾子。太太脾氣雖好。可是畢竟是當家主母,自有不怒自威的架勢,可不比前元街的那位,嬌嬌滴滴的總帶了一股子狐媚,怪不得是從青樓里出來的。
莊善若知道竹簾子后面便是連雙秀,也趕緊站了起來。
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有個穿了家常衣裙,挽了尋常發髻的年輕女子。從內室走了出來,整個小花廳的空氣突然便變得溫柔了起來。
莊善若之前見過連雙秀幾次,一次是在林二嫂的如意繡莊里,一次是在過年前的賀氏兄弟的豬肉攤前,連雙水對她有些不規矩,還是連雙秀給解的圍。
記憶中的連雙秀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莊善若再見連雙秀,仍然是吃了一驚。連雙秀全身上下除了發髻上那支綴了一顆比手指頭還大的珍珠的簪子,全無裝飾,可是整個人卻是瑩瑩有光。
連雙秀略看了莊善若兩眼,便由琴兒攙扶著坐到對面的椅子上,背后正好就是窗戶。一束光斜斜地打在她一側臉上,肌膚瑩白如雪,一雙美目流轉,含煙帶愁。
縱然同為女子,莊善若也不由得為連雙秀的容貌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連雙秀察覺到莊善若的目光,也抬起眼簾打量著莊善若,旋即莞爾一笑:“恕我冒昧,妹妹看著面善,卻一時叫不出名字來了。”
莊善若見她舉手投足間盡顯溫婉氣質,又想起她和許家安這一對苦命鴛鴦,要不是無端碰上鄭小瑞這個活閻王,倒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心下不由惻然。
“我娘家姓莊。”
“哦?”
“連家莊許家大郎是我夫婿。”雖然這話對連雙秀來說有些殘忍,可是莊善若不得不說,也不能不說。
“哦!”也就在一瞬間,連雙秀呼吸一滯,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下意識地捏握成拳,很快地又在唇邊擠出一絲笑意來,不動聲色地道,“說起來,我也有日子沒回過連家莊了。”
這些細小的反應落到了莊善若的眼里,她雖心有不忍,可只得順著連雙秀的話道:“鄭太太什么時候也回去看看。”
連雙秀卻回過頭,看著身后琉璃花瓶里插著的梨花,微微皺起了眉頭:“琴兒?”
“太太?”
“今天的花換過了嗎?”
琴兒慌慌張張地朝那束依舊嬌艷的梨花看了一眼,垂下頭:“回太太話,還沒呢!”
連雙秀的目光里便帶了一絲不悅。
琴兒趕緊道:“我看這花開得正好。原想著太太今兒不到小花廳里來。”
連雙秀伸出纖細的手探了一枝梨花,搖了搖,粉白的花瓣便隨著她手的搖動輕輕地飄落了下來。
“換了吧!”
“是!”琴兒忙不迭地伸手將那個琉璃花瓶抱在懷里。小心翼翼地問,“太太,還是插梨花嗎?”
連雙秀凝神半晌,揮揮手:“不拘什么花。杏花、梨花、李花,你看哪樣長得最好便摘哪樣——你親自去摘,別讓小丫頭動手,她們毛手毛腳的。摘的花也不合我心意。”
“是!”琴兒垂了頭退下去了。
小花廳里只剩下連雙秀與莊善若兩個人。
連雙秀拈起落在窗臺上的一片粉白的花瓣,放在指尖輕輕地揉搓著。盈盈笑道:“都快到六月底了,就是還有梨花,也都快開敗了,轉眼荷花也該開了。”
“是。”莊善若不知道說什么好。
連雙秀用力地看了莊善若幾眼。臉上的表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半晌,幽幽問道:“是他叫你來的嗎?”這個他,自然是許家安。
莊善若正躊躇該怎么回答,她原先含糊地和琴兒說了“連家莊許家”這五個字,本就想引起連雙秀的注意,來獲得進府的機會,可真當面對連雙秀的時候,她卻有些語塞了。
連雙秀又道:“他。可都好?”
“好,都好!”莊善若不清楚連雙秀對許家的情況了解多少,不過許家安的確是要比兩年前都要好。這倒是大實話。
連雙秀吁了一口氣,似乎放下了一樁心事,可是眉宇間的愁色更深。
“快三年了,你們也該有孩子了吧?”
莊善若有些發窘,不由得有些結結巴巴起來:“沒,沒。還沒!”看來連雙秀心里還有許家安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連雙秀略帶責備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大郎很喜歡孩子。我記得二郎的元寶出生的時候,大名還是大郎給起的。”她神色迷離,似乎陷入到回憶中,臉上露出溫柔的神情。
元寶的大名?莊善若從來不知道元寶還有大名。
“其實,我們……”該怎么和連雙秀解釋她和大郎的關系呢?
連雙秀像是如夢初醒,赧然道:“我冒昧了。”
“不不不,是我冒昧了!”莊善若趕緊道,如果自己的出現擾亂了連雙秀平靜的生活,那就是她的罪過了。
“怎么會?”連雙秀露出一絲苦笑來,道,“你不知道,我在這府里就像是在坐牢,出去幾步就有丫鬟婆子跟著,說是伺候我,可是誰知道是不是在看管我呢?倒只有個琴兒還貼心些,可我也不敢和她多說些什么。你能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
莊善若有些懵了,她曾經設想過種種連雙秀看到她后的反應,可是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情形。
“鄭太太,其實我是……”
“要不是他不在家,我也不敢見你。”這個他,自然便是鄭小瑞了。
莊善若能夠感受到連雙秀目光中的善意,她愈發的愧疚了,她借著許家安的名號來接近連雙秀,卻是因為她的身份可以化解一場災難,可是卻萬萬沒想到讓她誤解了。
許大郎。
莊善若很為難,她該怎么告訴連雙秀,許家安因為鄭小瑞的黑手已經喪失了和她有關的記憶。
“鄭太太,其實我,其實我找你是有些事。”
連雙秀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是大郎的事嗎?”
“不不!”莊善若趕緊搖頭。許家安何其不幸,失去了這樣一個女人;許家安又何其幸運,即使過去了三年,有關他的一切還是能夠輕易地牽動她的神經——原來,許家安始終是她的軟肋。
莊善若猶疑了,到底該不該告訴她,她和許家安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而且從成親后的第二天開始,她就千方百計想著要脫離許家。
“那是什么事?”
莊善若舔了舔嘴唇:“其實,今天我來找你,大郎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