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好不容易連哄帶騙將許家安推了出去,隔了門縫見他又是跌跌撞撞地朝前院走去,這才放了心,重新將門掩上。
許家安帶過來的東西鼓鼓的一包擱在窗臺下。莊善若心里有些好奇,她只聽過秀才爹搖頭晃腦念過“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詩句,卻不知道這梨花白到底是什么滋味。
燈油只剩一點,她也舍不得點燈,便就著半明半昧的月光摸著黑將那個袋子打開,別的她先不去管,只顧去摸那圓圓硬硬的壇子。
雖說是壇子,可是并不像酒坊里賣的那般笨重,只是輕輕巧巧一壇,一手都能抓得起來。
莊善若將酒壇子放到耳邊,搖了搖,果然里面汩汩有聲,剩了有半壇子。她取下瓶塞,一股清冽的酒氣彌漫了小小的柴房。她在榆樹莊王家的時候也常常去村頭的雜貨鋪替王大富沽幾兩酒,可那些村釀不過是吃個勁道,酒氣又急又沖,還未等你吸氣,便橫七豎八地往鼻孔里鉆。
莊善若試著將嘴湊到壇口,也不敢多喝,只是微微地呷了一口。這小半口梨花白便也慢慢地漫過唇齒,溫溫柔柔地落到了肚里,略略地散發出熱力,仿佛一雙綿軟溫熱的手細細地撫慰著莊善若冰涼空落的臟腑,讓人有說不出的舒服。
莊善若受了鼓舞,不由得又將酒壇湊近,又喝了兩口,整個四肢百骸竟都一寸一寸地暖和過來了,心里也暖洋洋的覺得分外輕松。
莊善若心里暗道,怪不得世人都道酒是好東西。她原先不覺得,原來是未曾嘗到過好滋味。
莊善若趁著兩口梨花白的酒勁,迷迷糊糊地縮在床上睡過去前,腦海里剩了的唯一念頭便是——今日睡去,恍若此生已去;明日醒來,譬如隔日重生。
……
“媳婦,媳婦!”
莊善若一驚。別是睡過了頭,忘了起早準備早飯了吧。她剛一將雙腿伸直,身下的床竟搖搖擺擺起來。她趕緊睜開眼睛,暖暖的幾點日光透過茅草頂直晃她的眼。
莊善若漸漸地清醒過來,繃直的身子又松懈了下來。
“媳婦,媳婦!”
原來不是做夢,許家安將薄薄的一層門板敲得山響,看這架勢,若是她不開門,這扇聊以擋風的門就要散架了。
“大郎!”莊善若只得開了門。
許家安擠進柴房。兩個人杵在小小的柴房中顯得有些逼仄了。昨夜天黑倒不覺得。白日里莊善若在只能轉個身的柴房里與許家安大眼瞪小眼的。倒頗有些尷尬。
“天冷,怎么不多睡會?”莊善若只得將目光落到許家安的領口上。
“媳婦,你怎么忘了,是你昨晚囑咐我叫你的。”
莊善若實在是想不起來了。也不知道是這兩口梨花白的緣故還是昨夜只是隨口敷衍。她的目光落到了地上,那小小的酒壇子原來是個凸肚子的壇子,白瓷打底,上面用青花細細地描了什么圖案,看起來是精致喜人。
許家安見莊善若沒有回答,便欺身上前一步,將頭湊了過去。
莊善若不知何意,窘得避過臉去。
許家安嗅嗅鼻子,鬼鬼笑道:“媳婦。你可是偷喝了酒?”
莊善若冷不防被逮了個正著,只得道:“我聽你說得稀奇,不過是略嘗了小半口。”
許家安喜道:“一個人喝沒意思,兩個人喝才有趣呢。”說罷,竟彎腰要去取那梨花白的壇子。
莊善若趕忙攔住。道:“大郎是個讀書人,哪里竟學了酒鬼,一早起來就拿酒來醒胃呢。”
許家安嘻嘻笑道:“怕什么,正所謂……”
話未畢,只聽了許陳氏在前院高喝道:“大郎大郎,趕緊的,來客人了。”
莊善若被許家安癡纏地不知道該如何脫身,聞聲便推了推許家安道:“你趕緊過去吧,老太太喊你了。”
許家安正在興頭上,哪里舍得去,道:“家里來客人,又與我何干!”
莊善若心中一動,道:“該不是宗長他們回來了?昨兒你從宗長家取了壇好酒,于情于理都該過去看看!”
許家安耍賴道:“那你陪我一起去!”
莊善若無法,只得略整整衣衫,順順頭發,隨了許家安往前院走去。
昨日搬得匆忙,倒來不及看后院風光。許家后院除了密密高高的枯草,只有西頭一口青磚砌了的枯井。
前院通往柴房本沒有路,不過是踩倒了草莖勉強踏出一條小路來。莊善若留意到枯井旁的草還略泛了一層青黃,心里正驚詫,還來不及多想,便被許家安攥著手幾步走到了前院。
許陳氏一見到許家安,便道:“大郎,一大早便去哪里了,喊你也不應。”
許家安嘻嘻笑著,沒說話。
莊善若趕緊掙脫了手,遠遠地站到離許家安幾步遠。
許陳氏怨毒的目光在莊善若身上一掃,又落到了許家安的袍子上,道:“這露水都沒干,看將袍子都濡濕了。后院腌臜,你沒事少去!”許家安的青色棉袍下擺被后院草上的露水浸濕,深了一大塊。
“我找我媳婦說話呢!”許家安回頭找莊善若。
許陳氏冷冷一笑道:“媳婦?哪門子的媳婦?娘昨兒不都和你說明白了,你怎么還糊涂著?”
莊善若又朝后退了一步。也好,若是許陳氏真能將許家安管束住,倒少了她幾分牽絆。
許家寶慌慌張張地從房里出來,一邊扣著袖子一邊問道:“娘,可是宗長他們回來了?”
許陳氏這才丟下莊善若,朝廳堂一努嘴,道:“怕是吧,宗長家托人捎了信來,說今兒剛接到驛站的書信,二老爺他們正月十七動身,今兒都二十五了,左不過就這兩日了。”
童貞娘攏著頭發從房里出來,剛好聽到這一句,喜道:“是嗎?那敢情好!我可是日盼夜盼就盼著宗長老爺早點回來呢!”
許家寶也是一掃眉間晦氣。興沖沖道:“宗長家派誰過來捎信,我倒要好好問問。”
許陳氏卻是臉色微微一變,道:“誰?你見了便知道了!”然后目光又在許家安身上一轉,叮囑道:“大郎,你別急著走,都是自家人,好說話!”
自家人?
莊善若倒聽得奇了,她本想著趁許家來人,她順道出趟門逛逛,也想想賺錢的門路。見許陳氏說話間神色別扭。既想顯示出親熱。嘴角卻又撇著。分明又是不屑。
說話間,有兩個嬌俏的身影從廳堂一前一后出來。前一個是許家玉,后一個穿了一身的翠,舉止略顯拘謹。
“娘。你也勸勸喜兒,哪有來了茶都不喝一口就走的道理。”許家玉嗔道。
竟是喜兒!
喜兒的身量過了年略略抽高了些,依舊是梳了個雙丫髻,不過身上吃得略胖了些,褪去原先的黃瘦,臉上多了幾分水色。
許陳氏也親親熱熱地拉了喜兒的手道:“這一大早的跑一趟,哪能不坐坐就走的?你別是吃慣了宗長家的好茶,嫌棄我這兒的茶吧?”
這番話說得喜兒局促,抬眼掃了一圈許家人。單單著了一襲青衫的許家安落到了她眼里,面上不由一陣緋紅,趕緊道:“昨兒后半夜二老爺的信才送到,怕是在路上耽擱了幾天。管家怕伯娘著急,便今兒一早差我過來送個信。”
“有心了。恁冷的天,倒叫你跑一趟!”許陳氏說得客氣,她原來對喜兒呼來喝去慣了,不過現今喜兒身份不同,雖說不過是宗長家的一個丫鬟,可是打狗也要看主人,總得客氣點才好。
“都是喜兒分內的事!”
童貞娘看著許陳氏別扭地客氣,忙用帕子捂了嘴咯咯笑了兩聲,道:“要我說啊,還是宗長府上養人。你看看,喜兒妹妹才過去當了幾天的差,這臉上紅是紅,白是白的,竟出落成了一個小美人,讓人看著就歡喜。”
許陳氏聞言又留意了幾眼喜兒,果然已經沒有黃瘦毛丫頭的樣子了,心里不由一陣后悔,道:“也是,這衣裳翠得正,倒襯得人嬌俏!”
喜兒從來都是躲在人后當配角,哪里當過主角,忙道:“這衣裳也是府里給的,說是正月里得穿得鮮艷些才喜慶!”她本想捎了話就走的,可是實在撂不下許家安,半推半就地由許家玉拉進了門。趁著眾人說話的當口,她又偷偷地看了許家安好幾眼,俊朗儒雅,神色清明,心里竟有一絲甜甜的滿足。
管家本來是尋了個小廝讓他跑一趟捎個口信,還是她自告奮勇,熟門熟路,討了這個差事。本來在宗長家做事總是穿了件灰藍的舊裙子,為了這趟差事,喜兒還特意換了件鮮艷的衣裳,又偷偷地描了描眉,搽了點粉。
“大郎!”許陳氏眼珠一轉,計上心來,道,“你素來和你喜兒妹妹談得來,你留你妹妹喝了茶再走!”
童貞娘哪里不知道許陳氏的心思,若是莊善若能交了銀子走人,喜兒就是最好的人選,她也中意喜兒,至少喜兒跟個面人兒似的,若是真成了一家人,那還不是隨她拿捏?于是她笑得如春風拂面,道:“喜兒妹妹,我們家房子雖破點,可這茶還是往日存了的好茶。大伯,你見喜兒可有些什么不同了?”
許家安本是人在心不在,還惦記著那壇子梨花白,聽童貞娘問,倒是認真地抬起眼睛仔仔細細從頭到腳地將喜兒打量了一番。
喜兒羞得垂了頭,雙頰酡紅,心里卻是又忐忑又期待。
童貞娘打趣道:“別是喜兒出落得認不出來了吧?”
許家安正色道:“這衣裳顏色倒好,就是不襯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