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嬌又低頭撫了那一摞衣裳,道:“所以,我總要給阿昌做一套四時衣裳,才不枉我們夫妻一場。”
莊善若心下稍安,勸道:“你有這個心思,自然是好的。可是,也得慢慢地做,哪有一下子就能做成的?”
“善若姐,你知道,我不像你,這針線活做得費勁。”劉春嬌自嘲地笑笑,道,“若是不日夜趕工,我怕是趕不及阿昌的忌日,算起來也就剩下九個多月。”
莊善若留意到劉春嬌說及“忌日”的時候兩頰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問道:“你做了哪些?”
“也就做了一套里衣,一件春初穿的夾襖,還有兩雙襪子。”劉春嬌清點著包袱,發愁道,“我手上的活慢,也不知道趕得上趕不上?”
莊善若勸慰道:“哪里趕不及,再做一套春衫,一套夏衫,一件棉襖也就成了。你若是將身子熬壞了,那才是不得了呢。”
劉春嬌不以為然:“我這身子是好是歹也就罷了。”
“這話說的,你還有劉福嬸劉福叔呢。”莊善若柔聲勸道,“都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若有個好歹,那讓你爹媽怎么過活?”
劉春嬌搖搖頭,道:“善若姐,我也只和你說這話。阿昌一走,我便像是個活死人一般。若不是你當初勸我,怕我這個時候也不在了。我這輩子總虧欠了阿昌,既然死不得,那便替阿昌活著。我爹娘不幸,生了我這樣不孝的,幸而還有我姐。我都想過了,這輩子我怕是不能報答他們的恩情,只等來世,做牛做馬再報答他們了。”
莊善若憫然,劉春嬌話里話外都未提及自己那早夭的孩子,看來劉春嬌對劉昌的深情更是比旁人想得要深。
她也不很勸。知道春嬌下定了決心,不是旁人三言兩語能夠勸轉過來的,只得想著日后再慢慢地勸解。
主意一定,莊善若便拿起劉春嬌正在縫的夏衫。笑道:“這顏色倒好,只是這線怕是不合適吧?我知道城里有家如意繡莊,雖然鋪子不算大,可那里賣的絲線可是城里頭一份的,但凡你想要的顏色總能找著。我恰好和那老板相熟,你看看,你還有什么料子,我下回去,一并幫你配了合意的線來。”
劉春嬌迭聲叫好,又彎了腰悉悉索索地從柜子里翻出幾塊布來。一股腦兒地攤在床上,給莊善若看,又道:“善若姐,你趕緊幫我看看。衣裳我勉強能縫得,可這配色上我卻是萬萬不能。阿昌在穿戴上看著不講究。可偏生對這些細枝末節在意得很。”
莊善若本故意拿話引她,便細細地摸了那些料子,和春嬌討論起配色的問題來了。
劉春嬌本悶悶的,卻是你一言我一語將那剩下的幾套衣裳做什么式樣,紉什么邊,繡什么花敲定妥當,這才像完成了一樁心事似的長長嘆了口氣。
莊善若故意嚷渴。劉春嬌便倒了兩碗龍井茶,一人一碗喝了。
莊善若用茶碗蓋住臉,偷眼看劉春嬌,她臉上似乎要比初見時要活泛了些,眼中的灼灼的亮光也似乎柔和了許多,這才稍稍安心。
莊善若走的時候。劉春嬌出了房門,送到廳堂門口,倒是被亮亮的天光晃得瞇了眼。
劉福嬸趕緊扶了劉春嬌,道:“春嬌啊,我給你熬了粥。已經晾涼了,你得空去喝了吧。”
“哎!”劉春嬌卻拉了莊善若的手殷殷道,“善若姐,你明天還來嗎?”
劉福嬸求救似的看著莊善若,莊善若心里明白,笑道:“我怕是要在榆樹莊住上十天半月,我大嫂正坐月子呢。你趕緊進去,外頭暑氣還沒消,你身子弱,別中暑了才好。我明兒忙完了就過來,左右要給我侄兒做些小衣裳,倒不如和你湊到一塊兒做針線熱鬧些。”
劉春嬌這才松了手,鄭重地點了頭。
劉福嬸偷眼見劉春嬌轉向廚房,連聲念佛,對莊善若是千恩萬謝:“善若,虧得你來了,要不然還不得在房里憋出病來!我偷偷地聽了,春嬌這半日和你說的話,倒是比這一個月和我們說的都要多。”
“劉福嬸,你莫急,春嬌遭了這么大的事,總要慢慢地才能想開。”
“是,是!明兒你可千萬別忘了早點過來!春嬌死心眼,怕是一起床就盼著你來了。”劉福嬸又不好意思地道,“你看,這成日里忙得腳打后腦勺的,連你家添丁了都不知道。大人孩子可都好?若是忙不過來,你說一聲,這照顧月子我可拿手……”
莊善若打斷了劉福嬸的話道:“都好,左右家里也沒什么事,嬸子別放在心上。”
“哎!”劉福嬸這才停了嘴,又殷勤地囑咐了幾句,才放莊善若回去。
回到王家,王有龍正在房里抱著嬰兒,莊善若縱然有滿腹的心事,也忍不住“撲哧”一笑,道:“有龍哥,你這哪里是在抱孩子,倒像是拿著鋤頭?”
王有龍急得滿頭大汗,雙手抱著嬰兒環在胸前,姿勢僵硬得很。
周素芹半靠在床上也笑:“他爹好不容易才敢抱抱,我看他抱得極不舒服,怕孩子難受。可也怪了,偏生不哭不鬧,乖得很。”
莊善若一看,果然,雖然嬰兒以一種別扭的姿勢窩在王有龍的懷中,可是卻半瞇著眼睛似笑非笑,一副愜意的模樣,便道:“這孩子怕是認得人,知道是他爹抱他。”
王有龍得意起來,姿勢也沒那么僵硬了。
“怎么,春嬌怎么樣?”周素芹問。
“人倒還好,怕是傷心過度有些恍恍惚惚的,聽劉福嬸說這一個多月是沒日沒夜地給劉昌做四時衣裳,想要趕在忌日前給劉昌捎過去。”
周素芹嘆息道:“這好好的,唉!你少不得多去陪陪她。”
“嗯,有虎哥呢?”
周素芹道:“他成日窩在工場里做梳妝匣子,賣得不便宜,比原先做家具要強些。我笑他,這沒日沒夜地做,可別是著緊賺老婆本吧,他竟也不分辯,倒是不像他了。”
王有龍戀戀不舍地將孩子放到周素芹的枕邊,笑道:“剛才素芹還提及托個媒婆給他說個好姑娘,不知道為啥他反而惱了,一聲不吭,紅頭漲臉地出去了。”
莊善若抿嘴道:“別是心里有了中意的吧?”
“哪能呢?”周素芹搖搖頭,“我見他也不像能藏得住事的人,若是真有了合意的,哪有悶在心里的?”
莊善若笑著搖了搖,撇開了這個話題。
剛歇著晌,劉福嬸過來了,拎了兩只雞,一籃子紅皮大雞蛋還有兩包紅糖蓮子什么的。
周素芹趕緊撐起身子讓劉福嬸坐:“嬸子,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
“家里忙,也沒顧得上,還是今兒聽善若說你生了,可不得趕緊過來瞅瞅!”劉福嬸看著周素芹枕邊酣睡的嬰兒,喜道,“呦,這小模樣可真是俊俏,一看日后就是有出息的!”
“比他爹強些我就念佛了!”周素芹嘴上這么說,可心里還是歡喜。
莊善若趕緊端了椅子給劉福嬸坐,又倒了一杯茶來。
劉福嬸卻端著茶杯半天沒喝,倒是看著孩子怔怔地出了會神,半晌才笑道:“呦,瞧我,一看到孩子便想起我那苦命的外孫兒,小胳膊小腿的可喜人了,沒成想……”作勢抹著眼淚。
周素芹勸道:“嬸子別太傷心了,左右春嬌妹子還年輕,以后總還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劉福嬸抹著淚,強笑道:“是,是!可再怎么找,也找不著像先頭那么合心的女婿了。”
莊善若一愣,怎么聽劉福嬸的意思像是要給春嬌說人家似的。
周素芹也咂摸出了意思,朝莊善若探究地看了一眼。
劉福嬸頓了頓,又道:“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我半輩子也就養了春秀春嬌兩個,春秀這孩子省心,倒是春嬌打小是嬌養著,卻沒想著遭了這么大的事兒。”
莊善若點頭聽她說下去。
“劉郎中也是心善,上回來了我家一趟,看著我們家春嬌可憐,勸著她再走一步。”劉福嬸面有戚色,“我原本想著姑爺尸骨未寒,怎么的也要過個三年兩載再提這個事兒。可是,善若你也見了,春嬌竟像是魔怔了,一心一意只念著姑爺的好,倒是恨不得代他去死。”
“那也是春嬌重情……”
“重情好,這樣的女婿我也舍不得。”劉福嬸說著說著就泛起了淚花,“可春嬌畢竟還只有十六歲,這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說句不好聽的,女婿即便再好,可也不在了,哪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我有心勸她再走一步,可看她現在的樣子,又是實在張不開這個嘴。”
莊善若不禁皺起了眉頭,劉福嬸這個時候提春嬌改嫁的事怎么說也太急迫了些。
“嬸子的意思是……”莊善若試探著問道。
“哎,善若啊,你的話春嬌還聽得進去幾句。你也幫我勸勸,劉昌再好可也不能抱著牌位過一輩子,善福堂也不稀罕她給掙座貞潔牌坊來,好歹得為自己想想,也得為爹娘想想。”
難不成讓自己當那說客?
莊善若正猶豫著怎么婉拒,一抬眼,看到周素芹正朝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